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耳边被嚼碎了,唾液混着一些东西,囫囵吞咽着下了肚。
那只捂着江橘白眼睛的手缓慢放开,眼前重新被温热的亮光充斥。
徐栾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贴着江橘白的脸颊抚摸向下,他眼睛里清晰映出少年的面孔,但映着少年脸的眼睛里却不是瞳孔,像一汪涌动的向外沸腾的潭水。
江橘白在徐栾的一只眼睛中看见了自己如今的面容,另一只眼睛里则是昨天晚上那个梦里,自己的背影,就连衣服和裤子甚至叫上那双大黄鸭拖鞋都一样。
“你怎么不跑了?”徐栾语气淡淡的,嘴角上扬,“把我封住又怎么样?还不是让我跑出来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那么几根烂木头,就能将我永生永世封在坟场?”
“你长大了,”徐栾揉了揉江橘白的腮帮子,“腮帮子肉没有了。”
江橘白小腹向大脑传达了想尿的申请,梦里的恐惧完全比不上此时此刻。
他感觉,下一秒,徐栾的手就会从他的脸颊来到他的脖子上,然后用力……
之前的徐栾呢?
梦里那个徐栾,从坟场里爬出来的那一个,跟他没有签订任何契约,小时候那些如果是真的,估计也早就在长达十年的封印里,化成了浓浓的仇恨。
不把他嚼成粉末了再咽下去就算不错了。
江橘白宁愿要与他签订契约的那一个徐栾。
对方起码只是想上他,而不是带着恨意而至,想要杀死他。
“你在想谁?”徐栾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人。
“没有。”江橘白唇上的血色已经褪进,他好不容易才跟一只恶鬼算得上“和平相处”,现在又来了一只新的,怎么办?
徐栾欣赏着少年慌乱的神色。
没良心的东西。
外面的麻雀叫了起来,拥着江橘白的鬼影却越发阴凉,丝毫不受强光烈日的影响,和电视剧里鸡一叫,孤魂野鬼就抱头鼠窜的设定完全不同。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叫我徐栾哥哥,说你看不见。”
“是你邀请我到你家来的,是你写小纸条要和我一起玩的……”徐栾便边说着,眸子边染上了气息阴冷的红色,他握住江橘白的手臂,将手掌印在了少年的额头正中间,“看你的样子,你是不记得我了。”
袅袅的黑气从鬼祟的体内冒了出来,游鱼一般绕着它的手臂,来到掌心,尽数被注入到了少年体内。
江橘白前额一阵剧痛。
无数深浅不一的光影挤开了他的脑子,争先恐后地抢占他的大脑意识。
他疼得额头冒出细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蜷缩起来,在鬼祟的怀里瑟瑟发抖。
隔壁邻居的儿子在后山种了十几棵槐树,因为是别人赠送的,不要钱,他种成两条,中间留了一条小径。
槐树招鬼,徐栾从径上走来了。
本就是由于撞邪才患了眼疾的自己,看清不属于人世间的事物完全没有问题,他想当然地以为走在槐树小路上的同龄小男生是同类,朝他招手,“过来玩。”
他快要无聊死了,吴青青不仅不让他出门玩,李小毛和陈港也被家里箍着,不被允许和他来往,都说他是个体质极阴的小孩。
本来打算走进邻居家里的徐栾,被江橘白几声呼唤,拐了道弯,走进了江橘白的家里。
徐栾几乎陪伴江橘白度过了他生病的整个时期。
就是徐栾出现的时间不太固定。
而且有时候是飘着的。
也不吃,也不喝,也不拉。
吴青青和江梦华撞见过他一次,完全没有看见他,并且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而江橘白在生病期间,功课不仅没有落下,还上升了。
“我的脑子跟别人的不一样,我的脑子更加健康,更加聪明,智商更高。”
“分你一点。”
他把头掰开,捧着一块鲜嫩柔软的脑补组织出来,掐着江橘白的脖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那并不是什么人脑,那只是鬼祟的一部分。
只是看起来像,它化作一股湿凉的气息,钻进江橘白的身体里。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看不见这个世界也没关系,我就是你的世界。”它抬起手,摸着江橘白的头。
脑海里的光影缠结成一团,各种各样的画面轮番抢着在江橘白眼前显现。
鬼祟猩红得发黑的眼睛,它脚下嚎叫得痛苦万分的坟地,婴儿尖锐的啼哭声。
“江橘白。”
“别走。”
他脸上滑下来一道道血痕,“我只有你。”
身形单薄但怨气冲天的幼年徐栾委屈哀戚的“我只有你”和前不久徐栾拥着他的一句“我只有你”反复重合分散着出现,像一曲不断回响的四重奏。
“疼,头疼。”抽丝剥茧般的疼痛,大脑内的容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成了一锅粥,他闻见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又闻见了浓烈得使人头昏脑涨的柚子花的香气。
江祖先给他灌了一大碗符水,手腕绑上铜钱。
邻居家后面的槐树被全部砍掉了,并且连根拔起。
脑海的意识被拽回到去年国庆,本来模糊不清的记忆在瞬间变得清晰,一地的尸体,江诗华的,陈巴赫的,还有被吊在房梁上的陈港,抱着他哭的李小毛。
“答应我一个条件。”
“帮我找到凶手。”
他答应了徐栾的条件。
红绳,金子,铜钱,门口的红衣水鬼小孩,李家院子。
徐栾温热的尸体。
提前备好的棺材。
棺材不是房间里的徐栾的,而是其他“徐栾”的。
按照徐栾的死亡时间,地下室里的“徐栾”,也不是房间里的徐栾。
地下室1个,房间1个,七日祭晚上1个,除夕夜树下1个,最后1个也是江橘白九岁那年与之成为玩伴的“徐栾”。
在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中,江橘白却越发清醒。
他眼前几双眼睛变幻成无数双,但都看向他。
玩味的,怨恨的,贪婪的,垂涎的,不满的,开心的……
-
吴青青看着无精打采从楼上下来的江橘白,“收拾一下,等会我们去给外婆拜年啊。”
江橘白一路抓着头发一路走进了洗手间,“你们先去吧,饭好了我再过去。”
外婆家在镇里另一个村子,并不远,骑车也就二十来分钟。
“哪里不舒服啊?”吴青青追到洗手间外面问道。
“昨晚爆竹声太吵了,没睡好。”
江橘白上了洗手间,回到了房间里,窗子是紧闭的,可室内的温度却犹如数九寒天,冰冻三尺。
他裹着被子,盘腿坐在了床头,一只手自身后的墙壁探出来,圈住江橘白的脖子,紧跟着,对方的头也从墙壁之中伸了出来,他偏头,衔住江橘白的唇,熟练地撬开对方的唇齿,将口腔中为数不多的津液一扫而空。
他手指撩动着江橘白的头发,松开了对方。
“只有1个我,只是我把他们弄丢了而已。”徐栾从后面将江橘白搂住,“我不在乎我到底丢了多少个我,也不在乎他们企图吞噬,反抗,以及成为完整的我,因为他们办不到。”
江橘白双眼有些呆滞,“为什么会弄丢……那些东西?”
“因为脑子被切掉了,只留下好的,罪恶的仇恨的愚蠢的负面的都不要,同时使用数个发育成熟的胎儿或者婴儿的大脑供养我。”
“小白,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我是被挑中的样本,成功的试验品,优秀的继承人。”
“他们都是我,又都不是我。”
“要不是我,你的眼睛要再坏一次了,毕竟,你小时候曾经那么果断地背叛抛弃‘我’。”
江橘白脸色惨白,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徐栾对很多事情都表现出不清楚的样子。
他本人还是他本人,只不过他的大脑是个混合体,是江泓丽徐美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制造出来的。
所以徐栾才能在高中优秀得无与伦比,人人赞赏,让徐文星拼尽全力都赶不上。
江橘白猛地回头,徐栾抬眼与他对视。
“那,其他‘人’……”
徐栾张开嘴,“吃掉了。”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被我吃掉也无可厚非。”
“那你之前表现得像树下那一部分。”那让江橘白切实地感觉到了恐惧,因为对方很明显就是来找他算账的。
“小白,你抛弃的不是他,是我。”
“好巧呢,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认识,”徐栾身体里泌出丝丝甜意,他又抬手揉着江橘白的脑袋,“难怪你学什么都快,原来吃了我的脑子。”
“……”
江橘白想吐。
吴青青和江梦华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去外婆家拜年了,江橘白从床上爬起来,裹着被子坐在书桌前开始捋。
“所以可以确定的是,你已经吃掉你的三个分身。”
“一个是地下室,一个是七日祭,还有一个就是昨天树下的你。”
徐栾坐在江橘白的书桌上,他点了点第三个,“早知道这一个代表着我们的小时候,我就应该早点把它挖出来吃掉的。”
“就这三个,还会不会有其他的?”
徐栾托着腮,他伸手戳了戳江橘白的脸,“不知道,不记得。”
“我想起来的场景中,还有婴儿,他们也都是你?”
“不是,”徐栾垂目,阴气沉沉,“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它们有的还未出世就已经被剥夺了生命,所以会仿着我的样子出现,不奇怪。”
江橘白坐在椅子上出神,窗外烈日炎炎,虽然是冬季,可家里也不十分冷。
但江橘白却从脚底凉到了头脸。
他无法想象在徐家镇享有盛誉让徐家镇人恨不得立祠堂的徐美书徐先生和他温婉贤良的爱人居然会为了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使用如此狠辣无情到世间罕见的手段。
难怪。
难怪江泓丽明明与徐美书同龄,可肉眼看着却仿佛大了徐美书一轮,说是徐美书母亲也会有人相信。
江泓丽一个接着一个的怀,但最后只有徐栾出世,而那些被当做提供养分的工具,则连徐家祖坟都没资格进入,而是在旁边远处辟了块荒地,还取了名:天使坟场。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完成的?江橘白毛骨悚然,他紧皱着眉头,实在是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少年看起来比徐栾自己还要在意。
让鬼祟兴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江橘白却完全沉浸在研究当中,他把自己摔进床上,“这不科学。”
过了几秒钟,他又坐起来,与悄然贴过来的徐栾脸贴上了贴。
“那你是怎么死的?因为你的脑子修修补补太多次所以坏了?还是因为排异反应?”
徐栾手指顺着江橘白的腰探进去,“我不知道。”
江橘白烦得蹙眉,“你又忘了?”
“我,包括我的父亲母亲,我们都不清楚我具体的死亡原因,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死亡跟他们没有关系。”徐栾偏头亲了亲江橘白的眼睛,“我们来算一算你抛弃我还找人封印我的账。”
生前如何不属于徐栾关心的事情,他全部心思都在眼前少年的身上。
徐栾手指按上江橘白的锁骨。
鬼祟的体温跟人类的体温没法比,江橘白只觉得凉意侵袭到了皮下,他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后退,同时开始不高兴地摆脸子。
“不是都……唔!”
“嘘…”一只手自他身后而来,捂住了少年的下半张脸,它偏过头,与少年对视,俨然是昨天晚上站在树下时的样子。
江橘白张惶地寻找着徐栾的身影。
徐栾手指挑开他的衣领,看清他的无措和求助,诡异又满足的笑容在唇角漫开,“你是不是忘了,那也是我。”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它不是个整体,它只是一部分,它这一部分,只有与江橘白九岁那年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它的长度厚度都写满了江橘白的名字,开篇是江橘白,结尾也是江橘白,它最恨的,同样是江橘白,它的全部,也只有江橘白。
“对不起,我忘了,你忘了。”它呢喃着,手指却顺着江橘白的唇缝探了进去。
“你还记不记得,你叫我哥哥?”对方贴着少年的耳廓,凉意袭人。
它眼底时不时闪过一抹怨毒,几乎让江橘白以为对方是想杀了自己。
一直站在床边看着江橘白被玩弄的徐栾终于弯下腰,他朝那部分伸手,对方化作黑气钻进他的手掌。
那股阴狠的恶意消失,哪怕只是短暂消失,只是隐藏,江橘白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放松瘫软下来。
他伏在床上,大口喘气,他用手背擦掉淌到下巴的唾液。
可是,就在下一秒,他的侧脸被徐栾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语气比之刚刚更要阴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