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逵在前面埋头苦走,半点都没察觉身后的异常。
脚下是树叶和黄白色的纸钱垫了一路,新的旧的,花圈绕着不远处那座新坟竖立,燃烧过后的蜡烛长长短短摆了一地,坟前的贡品照旧是橘子和柚子。
天已经暗下来了,却不算彻底,周围的景物在这种光线下仿佛正在融化似的,模糊不清的深蓝,像只能照射进几缕光线的海底,幽暗昏沉。
那条鱼一下砸在了徐逵的脚下,徐逵被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你轻点!”
他回头瞪了江橘白一眼。
是徐栾丢过去的,又不是江橘白。
江橘白没搭理徐逵,弯腰用手拽着勾着鱼嘴的麻绳,把鱼拖到了徐栾的坟前,跟之前那堆贡品摆在了一块儿。
“亏你想得出来,山里放些果子还能留几天,你弄来一条鱼,我们前脚走,后脚就被黄皮子偷走了。”
“偷了就偷了。”江橘白蹲下来,抓起一把树叶,擦了擦草鱼身上的泥土。
徐栾说不定就在旁边,他还是应该把好点的态度拿出来,让他瞧一瞧,自己可算是有孝心的。
徐逵看着少年蹲在坟前那严肃谨慎的动作,抱着手臂嗤笑,“你跟你阿爷一个样,神神叨叨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江橘白不为所动。
“嘁,你还说上成语了。”
“这不是成语。”
“……”
徐家的人好像不是个个都聪明,除了徐栾,还有徐美书,其他人都挺普通的,和江家村徐家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看来这样的徐栾不是家族基因遗传下来的,而是幸存者偏差。
江橘白擦干净了鱼,又把沾满鱼腥味的手在地面树叶堆里搓了搓,他一边搓着手一边打量着徐家的坟地,阶梯状分布,很是威严气派,看着气势迫人,很有压迫感。
“那两个小土堆是什么?”坟地的不远处,大概四五十米的地方,堆了两座小土堆,像这样的小土堆,山上最多,从不惹人注意,但因为江橘白知道自己村子里有个未成年女孩被车碾死后因为入不了祖坟就被埋成了这样一个小土堆,所以他才会注注意到,并且顺口问了一句。
两个土堆的两旁各栽着一棵树,不是徐家镇常见的柚子树。
不是柚子树或者是橘子树,江橘白就认不出了。
“不知道。”徐逵回答得很顺溜,“土堆肯定是土堆成的堆啊,这还用问?亏你还是高中生呢。”
江橘白低下头,最后搓了两下手,再抬起头来时,那两个小土堆旁的枯树出现了绿叶,绿色的芽片,很快就被粉红色的桃花给遮掩住,满满两树的桃花,成了黑压压的后山里唯一的亮色,可桃树下的景致,却漆黑如墨。
太异常了,此时是冬季,山上怎么可能会桃花盛开,又不是在温棚里。
少年看向徐逵,企图从徐逵的脸上发现对方在撒谎的痕迹。
然而一无所获。
江橘白不会疑心是因为徐逵的演技太好,徐逵没那智商,也没那本事。
“弄完了走,冷得要死。”徐逵在一旁催促着,他话说完,已经走出很远了。
江橘白落在后面,他也只当没看见,反正来时是他带路,江橘白已经知道怎么回去了,回去也不需要他特意带路。
所以当江橘白悄无声息消失在他身后小路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看着幽深没有尽头的小路,两旁山林朝中间拢紧,他打了个寒噤。
还是年轻人胆子大。
江橘白在看见徐逵的身影在拐角的地方消失后,停下脚步,掉头往回走。
但却不是往徐栾的坟走,而是那两个小土堆。
脚下的小路绵软,风声从小路尽头呼啸而至,地上的香纸散发出厚重的气味,仿若堵住鼻息了。
桃花不再,绿芽展开成了满树宽厚的绿叶,米粒大小的果子在枝头簇拥着。
江橘白潜意识里感到了危险,可潜意识里,他想过去看看。
耳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催促着,召唤着,让少年过去。
后山侧边的小路远不如刚刚来时的路好走,乱石密布,山石里挣扎出交织成网的荆棘,江橘白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尖刺勾住他的外套,撕出细小又尖锐的声响。
山下徐家院子里敲起了锣打起了鼓,低声的吟唱徐徐传来。
越来越近的两个小土堆。
快要接近了,江橘白才看清了前方根本不是两个小土堆,而是一整群,起起伏伏如缩小版的山峦。
少年停下脚步。
徐栾忽然挡在了他的前方,“可以回去了。”
“徐栾,你看那里……”
那里……
江橘白的声音消失在齿关,他闭上嘴,屏住了呼吸——桃树很快就度过了它的四季,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桃树底下,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他身形影绰,半透明,脸色惨白,嘴唇也是白的,只有一双眼珠漆黑无光,死盯着江橘白。
江橘白的视线越过徐栾的肩头,在那个小男孩出现之后,接连,每个小土堆前面都出现了眉眼差不多年龄各有大小的小男孩,都穿着红衣,用同一种无神的表情但怨气冲天的眼睛看着江橘白。
“徐、徐栾,那是……”
江橘白的目光从前方放到了徐栾的脸上,他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怎么跟你长一样的?”
少年没得到答案,后脑勺一痛,整个人软倒在地。徐栾接住他。
鬼祟怀里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胸廓规律的起伏着,皮肤白皙,颈项细弱却又透露着无穷的生命力。
晕倒后,这具身体任其摆弄着。
徐栾长叹一口气,他多么想将对方拖进自己的坟墓中。
他不想去追究动机和缘由。
他跟怀里的人早在结下契约的那一刻,就该是一体的。
-
江橘白乍然醒来,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吓了一旁的徐逵一跳。
徐逵真被吓得跳了起来,爹呀妈呀的叫了一通,“你他妈的能不能有个前奏?”
“我怎么回来的?”江橘白甩甩脑袋,他看了眼自己身下的行军床,他回到徐家了,徐栾送他回来的?
“我妈打牌回来,拿着扫帚打算去把后山路上的纸钱扫一扫,她刚一从后门出来,就看见你晕在了路口,”徐逵说完,面色变得怪异,“让你乱跑,你肯定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徐逵想起之前家里地下室发生过的怪异事件,那几个死状凄惨的江家村人,徐逵不是无神论者,他觉得镇子里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
江橘白点了下头,“是撞上了。”
“……”徐逵又被吓了一跳,他捂住耳朵,“别和我说别和我说!去找你阿爷说,我听不得这个。”
徐逵像一头大猩猩一样跑了出去。
偌大堂屋只留下了江橘白一个人。
他低头看着地面,表情呆呆的,他本来就算不是特别聪明,以前他觉得自己笨,学习太差,可最近在徐栾的引导下学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自己应该不算笨,可也没那么聪明。
江家村和徐家镇的异常远超江橘白的想象,看似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世界,一早就是扭曲的。
那一片小土堆,有多少个,一个两个三个,他当时顾不上数,只是被数量震惊到了,可能是七八个,可能是十来个。
跟江家村路边那个女生的坟包一样,那些小土堆,难道也都是坟包?
未成年的,是徐家的后代吗?
可他们为什么会肖似徐栾?
徐栾又为什么阻止他继续往前走?
看徐栾的样子,不像是害怕,也不是忌惮,仅仅只是不想他走过去而已。
“吱呀”~
身后的门被拉开了,是江泓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扶着肚子,看起来满面愁容。
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江橘白看过去,发现是徐游。
“徐老师?”看见老师,江橘白的第一反应是站起来,立正。
徐游看见江橘白,比江橘白还要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回答问题的人是江泓丽,她温柔地笑着,“我们算了徐栾和小白的八字,意外地合,专门请小白来参加我们家徐栾的七日祭,能抚慰徐栾的亡魂呢。”
徐游哑然,显然是不太相信这种事情,“您还信这个啊。”
江泓丽笑了笑,没说话。
江橘白以前也不信,甚至因为江祖先的神神叨叨而对这种东西产生厌恶。
他看着徐游,说道:“徐老师,我爸妈让我送条鱼给你。”
免得他往徐游家里跑一趟了,他不喜欢跟老师呆一块儿,虽然没做什么坏事,可还是忍不住心虚害怕。
“好啊,什么鱼?”徐游答应下来。
“草鱼。”
徐游跟江泓丽道了别,江橘白跟在他身后走,
少年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目送徐游的江泓丽,有些好奇,“徐老师你跟江阿姨认识啊?”
“嗯……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后来成了大学同学,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徐游走在前面,见自己两旁无人,慢下来,回头招呼落在后面的江橘白,“走快点。”
同学?
江橘白又回头。
完全看不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江泓丽太显老态还是因为徐游太显年轻,江泓丽看起来更像徐游他母亲那一辈的。
但江橘白不会明着说出来,他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哦。”
吴青青的电动车停在路口,那两条鱼还在,挂在车上,左边一条,右边一条。
江橘白小跑过去,把小的那条取下来,递给了徐游。
徐游看了一眼那条大的,“那一条呢?”
“那一条给陈老师。”
“陈芳国?”
“陈白水。”
以为是送给陈芳国时,徐游的笑还是情真意切的,带着对小孩子的揶揄,然而在江橘白说出陈白水这个名字时,他笑容明显淡了许多。
“陈老师都不是你的班主任了,你怎么不送你现在的班主任呢?”徐游好奇地问。
江橘白哪里懂人情上的弯弯绕绕,“我爸妈让我送的。”
“……”
意识到少年心性上的单纯,徐游脸上的笑意再次加深,他一手拎着鱼,一手拍了拍江橘白的肩膀,“不错,是要多听大人的话,大人不会害你。”
“回去吧,外边冷,老师先走了。”
徐游开着车来的,一辆黑色小轿车,江橘白直到看见徐游开着车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回院子里。
江祖先敞着衣袍从台阶上急赤白脸地朝他跑来。
-
关于在后山坟地遇到的奇怪现象,江橘白毫无保留地全说给了江祖先。
江祖先听完后,脸色略沉。
他摸着下巴,沉思揣摩着。
江橘白啃着厨房阿姨送来的蜜瓜,看了他几眼,“你别想了,你想不明白的。”
“想都没想你怎么知道想不明白。”
“你水平不够。”
“你水平够。”
“我又不是专业的。”
“我也不是。”
江祖先的耍赖让江橘白无语住了。
片刻过去,在江橘白制造出来的“咔嚓”“咔嚓咔嚓”声中,江祖先说道:
“他们是徐家的人。”
“这个不用分析吧。”
江祖先眼皮抖了抖,接着甩了甩宽大的衣袖,用一连串的小动作掩饰尴尬。
“他们跟徐栾应该有亲属关系,但能肯定是独立的个体,否则徐栾不会拦着你过去。”
“这个没错。”江橘白点头肯定了江祖先一回。
“你说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基本都在你和徐栾的年纪之下,那应该就是你们这一辈甚至下一辈的,”江祖先的面色正经沉了下来,“徐家这么多孩子夭折,为什么村里镇上没一个人提起过?”
“可能觉得不吉利?”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村里镇上都信奉鬼神之说,夭折的孩子通常被视为讨债鬼,连块碑都不会给立。
“吉不吉利是另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孩子的夭折,好像没一个人知道,”江祖先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眼前全栋亮起灯通体光芒璀璨的富丽堂皇的洋楼,“就算不知道死亡,那出生总能晓得,徐家这样的大富户,有孩子出生,肯定会摆流水席……徐奎徐栾出生都摆过,徐栾出生还摆了一个月的流水席。”
“一个月?”江橘白差点被蜜瓜汁给呛到,“这么夸张?”
“我呢?”
“什么你?”江祖先莫名其妙。
“我生下来摆几天?”
江祖先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出生时辰不对,身体差得很,你妈生你真是鬼门关走了一趟,你自己又走了一趟,到了满月之后才……”
“几天?”
“一天吧。”
“不过你奇怪得很,你从小就病病哀哀,九岁那年还重病了一场,说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我们带着你四处求医问药,连山里的老中医都去寻过,都没什么效果。”
“我知道,你们说了几百遍了,后来自己就好了。”
“实在是蹊跷。”
“这你也说过。”
江祖先:“我等会去后山看一眼。”
江橘白本来还是调侃的心态立马就变了,“你去?你准备怎么做?”
“找出他们的来源所在。”
“下一步做什么?”
“当然是超度他们,你以为这么多阴魂在后山滞留是什么好事?”江祖先把眼睛眯成两条缝,“不过说来也太怪,这种阴魂聚集的地方多是阴盛阳衰之地,并且,阴魂的滞留他们会给附近的人家带来病痛灾厄,轻则家中人小病不断,重则危及到生命。”
“但徐家风水这块没得说,阴阳调和得近乎完美。”
“你又说那一片种了不少桃树,槐树招鬼桃树辟邪,徐家镇少有桃树,如果不是有意为之,又怎么会有人在那里种下数量不少的桃树?”
江橘白忽然坐直,眸光犀利,“说不定是有人作阵诅咒徐家。”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夭折,就连徐栾也中招了。”江橘白觉得自己的猜测准没错。
“狗屁!”江祖先两个字直接否定,“你会把你自己的孩子埋在诅咒自家的阵里?倒反天罡!”
“……”
江橘白被劈头盖脸批了一顿,他默不作声啃了几口蜜瓜,“你要去你去,我不去,徐栾不让我去。”
“他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你还真把自己当他下的崽了?”
“不听他的,他会找我麻烦。”江橘白惜命,而且徐栾杀不了他,只能玩他,玩不死,玩得半死,江橘白想都不敢想被鬼玩得半死是什么感觉。
“你也别去,这是徐家的事情,你别插手。”江橘白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去了,我回头就让吴青青不给你饭吃。”
阿爷连跟李梓雅交手都能败下阵,更别提跟那群怨气冲天的野鬼对上。
江祖先也知道自己那两把刷子是纸糊的,“但我这心里过不去呀。”
江橘白知道,他要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自己死活,当年那碗符水就泼不到吴青青身上,吴青青后面也就不会死活看不顺眼老爷子。
“那你暗示徐美书,让他自己请人做法事驱鬼。”
“那徐美书请我,我该如何是好?”
“你还挺自恋。”江橘白冷笑一声,低头啃了口蜜瓜。
爷孙俩在院子里吵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位大婶兴冲冲地从大门里跑出来,她双手不停在围裙上搓着,激动得热泪盈眶。
江橘白认识,这是徐逵他妈,是个热心肠的人。
徐逵他妈从爷孙俩身后一路小跑到自家丈夫旁边,哪怕是压低声音,说的话也叫旁边的人听见了,听见的人中也包括了江橘白和江祖先。
“小丽怀孕了!已经一个月了!”她富态的脸上挤满了笑容,“老天开眼老天开眼,不然他们俩夫妻真是没一点盼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江橘白停下了和江祖先的争吵,他咽下嘴里残留着蜜瓜甜味儿的唾沫,茫然四顾。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是挺惊讶的,惊讶的是徐栾的七日祭都还没过,七日祭,七个七日,七七四十九天。徐栾去世也才一个多月。
算是喜事吗?
看徐逵他妈喜笑颜开的样子,应该算吧。
但江橘白高兴不起来,他又不是徐家的人,他算是徐栾的人。
他目光朝道场掠过去,徐栾的黑白照还立在桌案上,香炉的香燃了一半,地上瓷盆里燃烧殆尽的纸钱被风将盆地的香灰吹得扬了满地。
“哐当”一声,江橘白看得入神,被忽然倾倒的黑白照给吓了一跳。
照片横着了,照片里的人温和的笑容在这种角度下被扭曲的面目。
一道身影挡住了江橘白的视线,对方身形颀长,周身气息幽暗,朝照片伸出去的手惨白如骨。
徐栾自己将自己横倒的照片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