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尾七

老师后面那个字咬字咬得很轻,江橘白没听清,而且就在下一秒,上课铃就响了。

江橘白立刻就站了起来,跟徐游道别,“谢谢老师,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等一下。”徐游叫住他,把他们班已经批改完的试卷都交到了江橘白的手中,“帮我把试卷带回去发给他们,告诉他们晚自习我要来讲试卷,让他们自己把错改了,到时候我要点人起来解题。”

江橘白抱着试卷回到班里,还把徐游的话也带到了,班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一起鬼哭狼嚎。

江橘白站在讲台上开着,顿生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居然也能站在讲台上转告老师的话了。

现在是什么世道了?

江明明把凳子往前挪着方便江橘白进去,他趴在自己桌面,脑袋跟着江橘白的身影转,“现在真的是学霸了哦。”

江橘白在位置上坐下来,“满分三百多的学霸?”

“……”

“哈哈,可是你原来好像只有几十分吧。”

江橘白太久没打架了,所有人都快忘了他经常给人开瓢的那些事迹,甚至敢直接当着他本人的面说他总分只有几十分。

江明明说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偷看了两眼江橘白的脸色,发现对方好像没恼,松了口气,下次还说。

下午连续两节课都是英语课,11班的英语老师同时也是2班的班主任,看着还很年轻,已经变冷的天,她穿着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外边套了一件很厚实的灰色毛衣,头发温柔地散落,讲课时说的英语动人又好听。

虽然江橘白不是很能听懂,尤其是英语老师全程英语授课,口中出现的中文字寥寥无几,许多口语说得简短又迅速。

江橘白但凡走神超过一秒钟,后面就全跟不上了。

英语课一结束,江橘白沉重的眼皮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班里其他人基本都跑去食堂吃饭了。

教室里静悄悄的,走廊外面的脚步声零星凌乱,时不时传到江橘白的耳朵里。

他睡得不沉,因为这么睡着不舒服,他又没睡午觉,此时的姿势再不舒服他也能坚持睡下去。

不管怎么样,都比上英语课要舒服多了。

江橘白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梦见无数鬼祟朝他扑过来,红脸的,白脸的,飘着的,鲜血淋漓朝他爬过来的,他身体猛地哆嗦一下,手腕上的铜钱撞在桌角,他一下就吓醒了。

少年还没清醒,被吓得坐直了身体,看见了蹲在自己桌子边上的徐武星。

徐武星双手还举着,似乎完全没想到江橘白会忽然醒过来,他一动都不敢动。

“你做什么?”江橘白皱眉,徐武星最近怎么神经兮兮的?

徐武星见自己是真被发现了,打算落空,只能哀丧着一张脸,“江橘白,你能不能把你的铜钱分我一个,我上网查了,他们说你戴的可能是灵器,可以辟邪的,你给我一个,让我也辟辟。”

见江橘白没有立刻答应,徐武星又立刻换了种说法,“我给你钱,行不行?”

“不行。”江橘白没问给多少钱,直接就拒绝了,“你去外面自己买。”

“他们的跟你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这个我刚刚看见了,铜钱内侧一圈是红色的,而且整个铜钱都像是红色,只是乍看跟普通铜钱没什么区别,反正你这个看起来挺厉害,你卖我一个,我救你一命。”徐武星站起来,朝江橘白四周看了看,没看见昨天晚上在浴室里那只鬼。

真是邪门,跟着他的那只女鬼虽然爱跟着他,可从来不跟着他进浴室,看来哪怕是鬼,也是在乎男女有别的。

如果不是不穿衣服会被抓起来,徐武星早就在学校裸奔了。

可跟着江橘白的那一只不一样,他会跟着江橘白进浴室!!!

看起来,江橘白似乎还被蒙在鼓里,对自己已经被鬼缠上这件事情浑然不觉。

“怎么样?划算吧,一个铜钱换你自己一条命。”徐武星拉开江明明的凳子坐下,跟江橘白正式谈起交易来。

江橘白目光平静地看着徐武星,徐武星不像是在说谎,他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什么才能让他大言不惭地说出救你一条命这种话。

“好,我跟你换。”江橘白只考虑了不到两分钟就答应了。

他把铜钱从自己手上解了下来,徐武星兴奋地伸手准备接,同时认定这交易已经板上钉钉,脱口而出,“你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有鬼站在你面前。”

江橘白动作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你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有鬼站在你面前。”徐武星以为江橘白是不信有鬼存在,还特意着重解释,“你不信啊,我说的是真的,不仅你被盯上了,我也是,不然你看我这段时间怎么这么憔悴,简直是倒大霉,你回去也赶紧让你阿爷给你做场法事,把那鬼赶走。快点快点,把你的铜钱给我一个。”

江橘白又把铜钱戴回到了手腕上,他往后靠在教室墙壁上,“我信,但我不在乎。”

不在乎?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那你也把铜钱给我一个。”

“不给。”

“你能不能别这样?”徐武星急上了头,看起来像是快要掉眼泪了,“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那鬼玩意儿缠得没完没了的,我真是怕了。”

“这个真的没用,”江橘白说道,“我没骗你。”他也是刚刚把铜钱解下来的时候才想起来,铜钱不止经过他和江祖先的手,也经过徐栾的手。

徐武星刚刚说他的铜钱跟别的铜钱有所不同,其实不是因为它有多大的法力,而是它被徐栾附着过。

就这么给了徐武星,不仅当不了徐武星的护身符,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催命符。

对于徐栾会不会杀掉不受契约保护的人类,江橘白没有任何的把握。

“那你还答应?”

“刚刚没想起来。”

况且,徐武星也是自作自受,如果那天晚上他不为了耍威风把江橘白关在宿舍门外,那女鬼也不会缠上他。

徐武星气冲冲地走了,一路走一路骂,回末班的时候,他脚下一绊,迎面撞上讲台,鼻血直接喷了一地,差点把前桌在比赛谁喝饮料喝得快的两个女生给吓晕过去。

-

月考那天,最后几个在走廊游荡的一定是末班的学生,考试都快开始了,末班里的人都还没到齐。

江橘白已经写了快半张试卷,他已经不是末班的学生了。

他快速地写着,其实还是有很多题不会,他大脑里题库里的题目太少,但他会的题目,基本都不会做错,除非他又犯一些不该犯的小错误。

监考的讲台上,体型肥胖的老师有点打瞌睡,他拿着一本书,摊开在腿上,看起来像是在撑着脑袋看书,其实人已经睡了一会儿了,口水都快滴到书上了。

徐栾站在监考老师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台下埋头应答试卷的学生。

在不少人趁监考老师打瞌睡开始交头接耳的时候,徐栾垂眼,一脚踹翻了老师的凳子,胖老师沉重的落地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哎哎!你们班这凳子,是个水货啊。”胖老师狼狈地爬起来,揪揪自己的衣服,目光一扫,看见自己那本沾了口水的书落在不远处,好几个学生正盯着瞧。

“看看看,看什么看,想趁我没注意的时候搞小动作啊。”胖老师一把抓起书本,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们,我监考可是很严格的,要是让我抓到谁作弊,哼,那肯定要给他处分,重重的处分!”

江橘白不像其他人一眼瞧戏看热闹,他都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考试的时候就专心考试。

他的位置还是在教室最后面,但他现在呆的班级没有被树荫遮挡的部分,教室被窗外的太阳光照得如玻璃一样透亮,光线就犹如冬日一般凛然明朗。

不像以前,哪怕有太阳光,也被树荫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他永远晒不到太阳,要是阴雨天,他所在的角落甚至要开灯才行。

少年低头做题时,发丝落下悬空,被金色的光芒包裹着,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里,校服蓝色的部分像一小片海洋,平静又富有生气。

这些题目不会做的话,哪怕是静静地欣赏一会儿美色也是享受呢。

和江橘白同一排但是隔了好几个位置,有一个女生撑着脑袋,满脸含笑地盯着江橘白,卷面空了一半没写。

只是都没看多久,她眼睛就阳光扎得一痛,她连忙捂着眼睛低下头。

想着,靠窗位置的阳光是烈了点儿,但也不至于烈到扎人的眼睛吧。

被扎了这么一下,她疼了十来分钟,眼泪流个不停,再不敢往那边看了。

江橘白当然不知道教室里都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新闻,他终于写完了试卷,把笔帽盖上,伸了个懒腰,又趴下睡觉了。

月考结束后,班里放松了两天,就好像平安顺利地度过了某个人生小关卡似的。

成绩出来后,乌云飘上班级上空,风雨和彩虹一块出现,有人欢喜有人愁。

江橘白这次上了四百分,423。

这个分数,在11班都能排到中上游了。

他是末班转来的,班里有人欢迎他也是因为他长得还可以,单看脸才欢迎,要是将成绩等其他因素一同论上,那他们对江橘白的评价就很低。

简单来说,没几个人相信一个在末班混了两年多的人,会洗心革面开始好好学习。

三百多分也有可能是运气啊,毕竟这也算不了高分,也就在末班矮子里面拔高个,放在其他班,都是会被老师指着鼻子骂的程度。

结果这次月考,他们的脸就被江橘白扇响了。

陈芳国火眼金睛啊,还真从末班那种淤泥十米后的脏水潭里薅了一根好苗子出来。

难怪陈白水那天把江橘白送来11班的时候,跟吊丧一样的表情。

不过也没多少人真为江橘白感到高兴。

因为他们过的都是同一座独木桥。

-

除了吴青青和江梦华,还有江祖先。

吴青青这回从娘家的鱼池里捞了好几条大草鱼回来,专门庆祝江橘白一次比一次考得好。

江祖先虽说也高兴,但一想到现在江橘白的成绩,全是被徐栾给盯出来的,他心里就感到毛毛的,怪怪的,温情?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是诡异。

一只恶鬼,它所做的都是图人命,现在被契约绑住了,它应该见着江橘白都敬而远之烦不胜烦才正常。

然而现状却是真变成了负责任的"家长",面面俱到。

为什么?

除非它有别的图谋。

吴青青全然没有这个烦恼,她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炒着菜,现在别说是炒几个菜,让她胸口碎大石她也完全能办得到,一身的力气用都用不完。

江橘白抓着一把瓜子,站在院子里磕。

隔壁家的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他估计也没想到能正好撞见江橘白,江橘白还没做出什么表情,也没说话,对方端着一盆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

“别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大惊小怪的,以前你出生,你阿爷给你和你妈泼符水,他们也搞过这么一回。”江梦华坐在板凳上,噼里啪啦地刮着鱼鳞,鱼鳞在光线下面泛着冷冷的银光,眼珠在眼眶里翻了一圈,白色朝着外,黑色朝着里。

“村子里很信鬼神,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年都要祭祖拜神,你前段时间……他们害怕也是正常的。”江梦华安慰道,“过两年,他们把这事儿忘了,自然就好了。”

比起暴脾气吴青青,江梦华显然是个脾气软和好说话,什么都能自己消化的中年男人。

不过吴青青说这不是脾气好,是窝囊废,撒娇的时候说他窝囊废~骂人的时候说他窝囊废!他说话在江家没什么威信。

“我知道,我没放在心上。”江橘白把手里嗑完瓜子的一把瓜子壳丢进脚边的铁桶里。

他是真没放在心上,村子里的人见他如见鬼也没什么错,甚至还阴差阳错地做对了,因为见他确实跟见鬼没什么区别。

“待会儿你把那鱼拎一条给徐美书家里送过去,另外一条去送给你们班主任,还有一条给徐游老师。”江梦华用杀鱼的刀一条一条地给江橘白指示分配,“记住没有?”

送鱼,江橘白没意见。

但是。

江橘白懒懒地点了两下头,“不都一样,还分哪条鱼送给谁?”

“那不一样。”江梦华正色,如同超市里的销售围着三条鱼转了一圈,指着中间那条说道:“这条中等的,肉多还嫩,给你班主任,你班主任家里好几口人,小鱼不够吃。”

接着,江梦华又用刀尖戳着另一条。

“这条呢,就是小了点儿,给徐游老师正好,你不是说他很照顾你,送过去。”

还剩最后一条又肥又大的超大号草鱼,江梦华清清嗓子,说:“今天是徐栾那孩子的尾七,待会儿吃了饭,你得过去陪一夜,放心,你阿爷跟你一起过去,这条鱼太大了,肉老不好吃,你正好,拿去给徐栾供上。”

“……”

江橘白自觉把声音放轻了,“怎么给徐栾的还是最差的?”

“给死人的要那么好做什么?这鱼个头这么大,我们吃也不好吃啊,给他不是正合适,反正又不用他吃,是你作为人家干儿子的一份心意。”江梦华跟吴青青不一样,吴青青对徐栾是又怕又恨,江梦华没那么恨,在他心里,鬼神鬼神,不能单纯用身份论,他反倒认为做了好事的就是神,做坏事的就是鬼。

这徐栾的身份虽说是个鬼,是死了的,还有怨气,可他对江橘白,那是没话说的,够意思的,江梦华觉得自家理应对人家客气点,周到点。

江橘白看着那条挂在树枝上大草鱼,它被沥干了水,大张着嘴,只剖了肚子,鱼鳞还没被刮掉,还能依稀能看出几分在水里时的快活模样。

少年目光一直从鱼尾看到鱼头,那发白的鱼眼睛忽然眨了两下。

“我靠!”江橘白连着退了两步,不仅踢翻了江梦华的水盆,还差点摔了。

“哎你你这是做什么?你站得好好的你慌个什么?”江梦华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把半盆血水倒进水沟里,重新去水池边上接了盆水。

“整天就会帮倒忙,你以前是什么也会,现在是除了读书以外什么都不会,听说上大学什么都是自己做,自己学,你这个样子,看你到时候上大学怎么办?看谁给你做饭洗衣裳……”

江橘白被他念得头疼,难怪吴青青受不了他。

“我上大学住宿舍,吃饭有食堂,洗衣裳有洗衣机,用不着我自己上手。”

丢下这么一句话,江橘白抬脚就进了屋,在外面要被碎碎念,他还是在屋里嗑瓜子算了。

-

吃过晚饭后,江橘白洗了澡,把校服换了下来,拿上电动车的钥匙。

吴青青在厨房洗碗,头也不回,“你跟你阿爷去吧,我这次就不陪你去了,让你阿爷别喝酒,晚上多注意点你的动静。”

江橘白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了两个安全帽抱在手里,“你是越来越放心徐栾了。”

“嘘————————”吴青青突然转过身,竖起手指在嘴边,表情惊恐,“不要随便叫他的名字!不吉利!”

江祖先穿着明黄色的道袍从家里跑出来了,他戴上安全帽,笨拙地爬上后座,扶住车座下面的栏杆,另一只手抓着他的盗版七星剑,“可以走了。”

“等等等等。”江梦华小跑着出来,踮脚把三条草鱼给从树上取了下来,挂到电动车车把手上,那条最大号的,鱼尾甚至都拖在了地上,车身都差点被这条鱼给带翻了。

江橘白略显狼狈,“一定得带?”

“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为人处世,这都是人情,你不懂就照着办,”江梦华说道,“你看看你这什么表情,人家徐栾帮了你多少,让你给他捎条鱼,你看你这脸垮得……”

“知道了。”江橘白懒得听了,他宁愿和吴青青打交道,吴青青会骂人,骂人还有趣,江梦华只会唠叨。

电动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歪歪扭扭,江橘白想开快点都不行,几条鱼甩来甩去。

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甚至开始往外冒汗水。

江祖先在后面摸着小胡子,点着头,“你爸妈虽说有些小缺点,但大体上,还是很不错的,以后有他们的福享。”

江橘白烦得不行,“你别亲爹眼了,有本事你来开。”

老人在后面吹了个口哨,装作没听见。

一二十分钟的路程,爷孙俩愣是用了快四十分钟才到,江橘白把车停好后,拎起那最大的草鱼。

“阿嘎是不是给鱼喂饲料了?”

“这鱼哪儿算大,村子里那水库,听说有百来斤的草鱼。”

“你就吹。”

徐美书家的院子已经搭起了道场,跟上一次使用的道场是一模一样,但空气里的悲伤情绪散去了很多。

江橘白感觉到了微末的公式化走流程意味。

这再正常不过了,人死如灯灭,再好的人,死了也就是死了,活着的人只会为死的人悲伤一阵子,悲伤不了一辈子。

这才到尾七。

江祖先被两个“同事”迎走,临走之时,叫了徐逵,让徐逵带江橘白去徐栾的坟前。

徐逵一直不怎么喜欢江橘白,觉得他太横,太目中无人,不过既然是上贡……算他懂事。

徐栾下葬的地方距离家并不远,那一块正好也是徐美书家的祖坟地。

坟地前方是林立成群的房屋,身后则是山林,山林上是成片的柚子林,只不过这季节已经没有应季柚子了,只有种植在温棚里的柚子树还在持续开花结果。

山上光秃秃的,只有成片杂草,看着阴森,又莫名的凄凉。

江橘白拎鱼拎得气喘吁吁,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他改拎为扛,因为爬山坡,小腿也酸得厉害。

少年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徐栾现在是他的鬼父,不如把徐栾挪到他家祖坟算了。

那样还方便他跑来跑去。

正大胆设想着,一只手从他身旁伸过来,“我来吧。”

话刚落地,江橘白感觉自己肩上的重量乍然一松。

少年惊惧地回头,发现自己肩上的草鱼已经到了徐栾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