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在馄饨摊上坐到了老板收摊。
他起身往家走,走到半路一个人默默站阴影站了一会,手都冻得冰凉通红。
晚上又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晨李猷被说话声吵醒,睁开眼,看到宁颂和郑小波正坐在外头的桌子旁吃早饭。
郑小波见他醒了,啃着油条说:“正要叫你,宁颂买了早餐来了,快过来吃。”
李猷又重新躺下,躺在枕头上发了会呆,一颗心酸酸沉沉的。
过了一会他起来了,见宁颂坐在凳子上正在喝汤。
他在他旁边坐下。
郑小波说:“你家是不是快搬了?”
宁颂好像有点感冒,说话闷声闷气的:“地板重新装了一下,估计要下个月了。”
吃完饭郑小波出去丢垃圾,李猷问宁颂:“我昨天说的话你一点不在意是不是?不在乎你的也不在乎我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宁颂说:“怎么也要等你没事了。你就当我自私吧。”
他将桌子搬到了门口,对着门口写作业。
一个麻将馆,却有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在那写作业,桌上还放着一根铁棍。
郑小波回来直咂嘴。
真是个漂亮小辣椒。
李猷无法,回到卧室躺着去了。
郑小波进来看他一眼,拿了他手机去宁颂旁边坐着。
宁颂说:“波哥,有寒假作业么?不懂的话问我。”
郑小波立马又拿着手机跑回卧室去了。
刚在床上躺下,李猷就蹬他:“去外头坐着去。”
郑小波爬起来:“你怎么不去?”
他看了看李猷。
李猷说:“少废话。”
郑小波骂骂咧咧爬起来,找了个椅子在外头大厅坐下。
刚坐下就听见外头传来乔侨的声音:“关门啦?!”
郑小波抬头,就见乔侨和范多多他们穿得跟粽子一样踩着雪过来了。
人多了就热闹起来了,麻将馆改成了扑克馆,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
李猷躺在床上玩手机,听见乔侨他们的笑声不断传过来,就穿好衣服出去铲雪去了。
等刘放他们也来了以后,人就更多了。十来个大小伙子,看得郑小波都觉得很有安全感。
虽然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男学生,可是人够多,看着也够唬人。
本来寒假他们就喜欢聚在一起玩,下雪天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一群人热闹玩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又去买了一堆吃的喝的。
天冷,他们还买了两瓶酒。
结果人太多,每个人几口,两瓶就没了。
李猷回房间又拿了一瓶酒出来,很便宜的白酒,乔侨他们都觉得太呛人,不爱喝,就李猷和郑小波喝了很多。
李猷喝的满脸通红,出去抽烟,看到宁颂扣着羽绒服的帽子,站在寒风里打电话。
李猷就在那冷风里听见宁颂结结巴巴地说:“喝了一点。”
宁颂好像有点醉意,听起来声音很温吞。等他挂了电话,转身看到他,就将手机装在了兜里。
他的羽绒服帽子很大,带毛的,一张脸显得又白又小。
李猷就掐了手里的烟,又回去了。
宁颂跟着进去,在他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是不是黏人精又查岗了?”乔侨笑着问。
宁颂笑了笑,没说话,转头打了个喷嚏。
刘放立即递了一杯酒给他:“刚热的酒。”
宁颂接过来又喝了一口。
乔侨说:“这杯太多了,你别喝醉了。”
刘放笑着看宁颂,眼睛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说:“我看宁颂酒量可以。”
宁颂以前其实酒量不比李猷差,酒也很能喝 ,他们孤儿院有一帮人,小学就开始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喝酒了,一开始完全是被迫的,后来习惯了,相比较抽烟,他更喜欢喝酒,他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冬天很喜欢在他住的附近一家小卖部买那种几块钱拳头那么大一瓶的白酒,喝了酒暖洋洋的软绵绵的,不会觉得冷。
因此他对李猷喝的这种酒很熟悉。
被他这样的酒勾出了很久远的回忆。
李猷总是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他想,他们之间大概有一半的羁绊,都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喝了这一杯酒,他就明显话少了很多,趁着大家说话的时候,又去拿了李猷那瓶劣质酒,要再倒一杯,却被李猷把酒放到身后去了。
他头一歪,勾手。
他本来容色雪白,此刻脸上却有一种美不胜收的红。
李猷没理他。
宁颂就垂下头去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柔软,看起来那样乖顺可怜。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外头玻璃门忽然被人推了一下,范多多从洗手间提着裤子出来,说:“有人敲门。”
郑小波本来在靠着刘放说话,一听这话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但范多多已经跑过去了,开了门,就看见濮喻顶着一头雪花进来了。
范多多说:“又下了?”
濮喻“嗯”了一声,大家纷纷跟他打招呼,笑着扭头看向宁颂,看到宁颂垂着头一动不动:“宁颂睡着了么?”
乔侨笑着搭上宁颂的肩膀,宁颂抬起头来,大家却都愣住了。
因为宁颂满脸的泪。
只有李猷抽着烟,将头低下去了。
“怎么了这是?”刘放忙问。
宁颂隔着人看到濮喻,更控制不住了,嘴一撇,好看的脸也扭曲了起来。
宁颂埋下头,肩膀抖动。
大家大概理解不了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都有些震惊,乔侨靠过去,抱着他的肩膀,笑着解释说:“喝了酒就容易感伤,哈哈哈。”
郑小波动了动嘴角,也红了眼眶。
他想,拿着铁棍坐在门口的宁颂,和此刻喝了酒哭的宁颂,都叫他这样动容。
李猷怎么会不知道宁颂为什么哭。
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将嘴里的烟捻了。
濮喻也很意外,朝宁颂走过来,说:“怎么了,喝多了?”
宁颂摇头。
乔侨起身让座:“喻哥,你坐。”
濮喻在他的位置坐下,歪着头看向宁颂。
宁颂却站了起来,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还好被站着的乔侨抓住了。
濮喻站起来,问:“要走是不是?”
宁颂点点头。
大家都起身去送他们。外头雪下的很大,地上已经又是薄薄的一层,宁颂东倒西歪,已经走不稳了,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察觉左边扶着他的人是一只带了纹身的手。
手背上的纹身模糊残缺,疤痕很明显,四根手指都很有力,唯有小拇指虚虚地弯曲着。
他扭过头去,对上李猷的脸,于是就伸出手来,晃晃地搭上李猷的肩膀:“猷哥。”
李猷“嗯”了一声。
宁颂摇摇头,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濮喻怕他冷,就把羽绒服的帽子给他扣上了。
帽子太深,遮住了宁颂的视线,他将帽子拂去,扭头蹙眉看向濮喻,很不高兴的样子。
濮喻只好由着他。
宁颂又看向李猷,抬起手,还没开口,人先哽咽起来。
他想跟他说,不知道这样李猷难受不难受,但不管他怎样想,什么都没有安全重要。
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什么都没有一个健全的身体重要。
他作为曾经残疾的人跟他说这样的话。
但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这才最叫他痛心。
他说不出话来。
刘放还笑,对范多多说:“没想到宁颂喝多了是这样的。”
“要不我跟着你们过去吧?他走得了么?”乔侨问濮喻。
濮喻说:“不用,我坐车来的。”
“你车呢?”
“被一辆车挡住了路,停前面路口了。”
大家就把他们送上车。
宁颂歪在车上,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车外这些人。濮喻立即进来了,朝乔侨他们摆手:“走了。”
他关上车门,车子往后倒,在十字路口掉头。濮喻又伸手摸了一下宁颂的额头:“怎么喝这么多。”
宁颂歪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说:“都说了……不让你来了。”
这边距离宁家并不远,车子在台阶下停住,张叔怕濮喻背不好,跟着在旁边扶着,宁颂的鼻涕眼泪把濮喻的后颈弄湿了一片。
把宁颂送到家,刘芬和宁威见都吃了一惊。刘芬跟着他们进了卧室:“怎么喝这么多?”
宁威留在客厅里,和陪他们一块回来的张叔聊了两句。
濮喻出来说:“张叔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不走了。”
张叔点头:“我看他可能有点发烧,最好给他吃点药。他喝了酒,吃药注意点。”
宁威送张叔离开,回来见濮喻和刘芬在忙着给宁颂脱衣服脱鞋,刘芬见他不配合,就说:“毛衣就让他穿着吧。”说着倾身试探了一下宁颂的额头,是有点热。
刘芬先给他吃了退烧药看看情况,谁知道没一会他烧的却更厉害了。
宁颂现在身体好了,但以前很差,夫妇俩都很担心他身体再出问题,又赶紧给他穿衣服,送他去诊所输液。
谁知道这么一折腾,宁颂就醒了。
“濮喻。濮喻。”他叫他。
“嗯,我在呢。”濮喻说,“在呢。”
他紧紧抓着他,像是他会消失。
过了一会又一直叫:“爸爸,妈妈。”
刘芬和宁威都在旁边看着,刘芬一直埋怨:“你说喝这么多酒干嘛。怎么也学着喝酒了?”
宁颂就伸出胳膊来要抱她:“妈妈。”
显然是有些迷糊了。
迷糊的宁颂很黏人,黏人到近乎悲伤,看得濮喻并没有被依赖的喜悦,反而很难受。
一直等输完液,人才清醒了很多,也安静了下来。
回到家躺了半小时,宁颂一个寒颤醒了。
濮喻立马靠过来:“醒了?”
宁颂睁着无神的眼睛发了会呆,说:“我现在酒量这么差。”
“喝口水。”濮喻递了杯温水过来。
宁颂爬起来喝了两口,才注意到濮喻穿着毛衣在床头靠着。
他喝了水就又睡下了。
濮喻给他掖了掖被子,说:“现在可以讲了吧,到底怎么了?”
宁颂就跟他讲了李猷的事,讲着讲着又哭了起来。
濮喻抱住他。
他第一次见宁颂这样哭,亲他的眼睛,这眼泪虽然不是为他而流,他却一点也没有妒忌。
濮喻和宁颂走了以后,剩下他们那群人又玩了许久,等大家也都走了,郑小波还不困,拿着拖把将大厅的地拖了一遍,又去上了个厕所,将房门仔细锁好,看了一眼外头的监控录像。
雪花纷纷,外头像个黑白世界。
他搓着手回到卧室,里头李猷居然关了灯。他飞速爬上床,说:“真冷。”
李猷似乎已经睡着了。
但他知道他肯定没睡。
于是躺了一会,又说了关于宁颂的话。
李猷就突然开口说:“真他妈叫人难受,看他这样哭。”
第二天李猷一大早就起来了。
先给濮喻打了个电话,问宁颂怎么样了。
郑小波在旁边听他跟濮喻聊了几句,等他挂了电话,就问说:“怎么样?”
“说是昨天输了液,现在退烧了。”
过了几分钟,濮喻没来,来了一辆车,濮家的车,黑亮,车牌号很吓人,一串相同的数字。往门口一停,就吸引了左邻右舍出来看。
司机也没下车,就在车里坐着,直在他们麻将馆外头停了一天。
郑小波说:“艹,果然这年头拳头不是最好使的。”
因为四眼仔的人还真来了,到门口看了一眼停着的车,又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天色突然放晴,那雪后的晚霞不要太灿烂。乔侨他们在外头堆雪人,看见宁颂穿的跟粽子一样来了。
提着一袋子火锅食材。
刘放一看见他就取笑他昨天喝醉的事,宁颂也只是笑,他神色有些憔悴,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后戒酒。”
“别啊,今天我特意带了我爸珍藏的好酒。”刘放说。
李猷过来,接过宁颂手里的火锅料,俩人都有些尴尬,都没对视。
宁颂留下来跟着堆雪人,李猷说:“针没扎够。”
郑小波咂嘴:“明明也是关心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好听呢?”
乔侨他们笑起来。李猷闷着头抽烟。
他们堆了两个雪人,超级大,在麻将馆门两旁,像是两个大护法。
晚上他们吃火锅,李猷他们请了好几次车上的人,结果俩大哥就是不肯进来吃东西。
乔侨说:“他们一看就是专业的保镖,估计怕扣钱。”
“不会吧?”宁颂和他端着热腾腾的纸盒子一边吸着红薯粉一边朝门外看。
月亮很大,挂在天上。
吃完火锅大家回去,乔侨要宁颂和他一起打车。
宁颂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走回去,消消食,今天吃太多了。”
等乔侨他们都坐车离开了,宁颂才走,刚拐过弯,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了濮喻在路口站着,人几乎融在大楼的阴影里了。
他揣着手跑过去:“叫你不要等,不冷?”
“冷死了。”濮喻说。
宁颂搓了搓他的手。两人一起往家走。
“身上都是火锅味。”濮喻说。
“以后带你,现在先委屈委屈你。”
李猷远远地裹着大衣跟在后面,看到濮喻的身影,回去了。
濮喻今天一天都在外头,他第一次跟濮冠廷开口要他帮自己做点私事,濮冠廷太忙,叫他自己跟他的秘书聊,忙到现在都还没吃上晚饭。
宁颂就请他吃了一碗小馄饨。
濮喻坐在小板凳上,腿都伸不开,其实天晴了以后晚上更冷,老板都冻得打哆嗦。
宁颂抬头,说:“月亮好亮啊。”
濮喻抬头看一眼。
下港湾很冷,漆黑,但月亮很大,很亮。
濮喻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李猷发的信息。
李猷说:“下次直接进店里来,我怕你在外头冻死了,有人又哭。”
濮喻愣了一会,将手机揣兜里。
濮喻原来不太喜欢李猷,也从没有把他看做很强劲的对手,从此以后最敬重他。
不管多冷,冬夜里一碗热馄饨,吃到肚子里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