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偏头打了个喷嚏。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 远处山边泛着雾气,黑云也飘得飞快,似乎又要下雨了。
商陆有些忧愁。
往往大疫最先开始的征兆, 是昏沉高烧, 昨日他走遍燕枝县问了不少人,都没有出现这种症状的百姓,如今药草还未来, 却又要下雨了。
商陆边思忖着边继续收拾医馆, 有些药被水浸了无法用, 只能焚烧。
余光无意中一扫, 对面白水家门口似乎站着个人影。
天还黑着, 看不清是谁。
商陆也未多想,继续忙活。
估摸着半个多时辰后,天终于亮了。
商陆将东西搬去后院, 洗了把脸将饭做好,准备叫白神医来吃饭。
白水并非燕枝县的人, 户籍未存, 前日分发粮食时本是没有他的, 商陆要送一半也摆手拒绝。
白神医很好养活,怕被洪水浸过的东西有脏东西,每回烧饭都煮得稀烂,凑合着也能吃几顿。
昨日那些稻谷似乎被陆大人全都吃了,今日恐怕没有半粒米。
也挺好。
省得他再进厨房折腾了。
商陆煮好饭, 打开医馆的门正要去对面叫人, 迎面就见方才还腹诽过的“陆大人”正站在门口。
商陆一愣。
大半个时辰前瞧见的“鬼影”, 是他?
京城来的贵人,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商陆还在费解, 对面的门终于开了。
楚召淮看起来心情不错,眉眼弯着打开门将洗脸水往外泼,他眯着眼睛没瞧见,直接泼在门口的“柱子”上。
“哗啦”一声。
姬恂:“……”
楚召淮听到声儿不一样,睁开眼睛一瞧,登时吓得盆都掉了。
“你你你——!”
姬恂半个身子都被水淋了,大大咧咧岔开的赤裸腰腹处正缓缓往下滑落着水珠,恍如清晨枝叶上的露珠。
“白神医。”落汤姬恂眉梢轻挑,“真巧,我才刚到你就起了。”
商陆:“……”
京城大官被这样泼了一身还不生气,苦等一个时辰以上也只字不提。
楚召淮快步跑过来,视线在姬恂结识的腰腹上扫了一眼又飞快移开,撩着袖子给他擦水,小声道:“你你怎么不躲啊,当皇帝当得身手都差了吗?”
姬恂一愣。
昨日楚召淮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客客气气的,只是探脉时细长的手指搭了下陛下的手腕处,姬恂就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今天竟然会数落他了?
若是之前,姬恂早就顺杆往上爬,但这一年折磨他的相思和懊悔让他自重逢后便一直如履薄冰,唯恐再不着调地说错话,将人越推越远。
“没事。”姬恂垂着眼看他,面颊上还溅了几滴水,顺着脸滑落下颌,身形高大气势凛然,声调却是温和的,“你怎么醒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
当年楚召淮在王府时最早都是辰时后才起,更多的则是睡到日上三竿。
今日卯时刚过两刻便起了。
楚召淮撩着袖子给他擦下颌的水,随口道:“今天有事要忙,得去瞧瞧有无百姓出现疫病症状……”
熟练地说了几句,楚召淮视线微抬,无意中和姬恂对视上,手猛地一僵。
姬恂垂着眼看他,那股在旁人瞧来是无法直视的威严强势,好似随着那只漂亮的手缓缓一抚,化为掩饰不住的赤裸裸勾引的男色。
两人毫无征兆对视上,离得太近好像能从对方眼中瞧见彼此的倒影。
姬恂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像是带着炽热的火直直看着楚召淮,一时没忍住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往楚召淮掌心蹭了下。
楚召淮瞳孔倏地扩散,掌心猛地往前按住姬恂的脸,将人一把推开。
姬恂:“……”
交织的视线终于被迫撕开,白神医飞快往后退了数步,慌乱捡起摔了个豁的木盆,又匆匆理了下一丝不乱的头发,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没、没事的话,大人先去忙吧。”
姬恂将侧过的脸转回来,伸手微抬给他看湿淋淋的衣袍,煞有其事道:“我浑身是水,这般衣衫不整,恐怕旁人见了要说从京城来的钦差不修边幅,丢了朝廷的脸。”
楚召淮:“……”
没被泼水时,你衣衫也没整到哪儿去,那衣袍都要开叉到脚后跟了。
可这水是自己泼的,楚召淮要负起责任,只好打开门将姬恂往里推,道:“那你在我这儿坐一会。”
姬恂唇角一勾,像是蛊惑成功的妖精,正要答应。
楚召淮:“……我等会路过县衙,找周患给你送身新衣裳来。”
姬恂:“……”
姬恂心中“啧”了声,面上却未显露出分毫,他视线微微一扫,瞧见后院正晾晒着件紫色外袍。
楚召淮许是昨晚洗的,如今衣袍略带潮湿。
“不用这么麻烦。”姬恂伸手一指,“白神医借我一件外袍就好。”
楚召淮微微一愣。
片刻后,姬恂穿着那件深紫色外袍,里面未穿亵衣,大剌剌露出赤裸的胸口。
——那衣服对陛下而言太小,长袖只到小臂,衣襟无法合拢,宽肩处更是将衣袍撑得紧绷,瞧着似乎要崩线了。
姬恂张开手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很合身。”
楚召淮:“……”
楚召淮眼前一黑,从未想过自己那中规中矩的衣裳能被人穿得如此风骚。
见姬恂在那满意得上看下看,白神医匪夷所思道:“你穿成这样,朝廷就不丢脸了?”
姬恂像是记性不好,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衣袍沾了水就叽叽歪歪的样子,换了套说辞:“我奉旨赈灾,差事办得漂亮便是给朝廷长脸面,自然无人会置喙什么。”
楚召淮:“……”
楚召淮简直没眼看,无意中一抬头,才发现对面满脸复杂的商陆不知看了多久,脸顿时红了。
都、都被看到了?
小县城中很少会有断袖,就算有也是瞒得死死的,商陆大概没瞧见过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沉默着一直没说话。
楚召淮垂着头看到脚边一个小水洼,有点想一头栽进去淹死了算了。
姬恂开屏归开屏,却还惦记着正事:“我已派人连夜从临边未受灾的县运来了粮和药草,白神医要的艾叶也有不少,白神医去瞧瞧有没有需要的。”
楚召淮一愣,顿时顾不得尴尬,忙不迭点头。
姬恂视线又看向一旁的商陆,淡淡道:“商大夫也一起去吧。”
商陆犹豫了下:“是。”
姬恂手下的暗卫办事极其利落,只是一夜便搜集来不少东西,将县衙塞得满满当当,样样是楚召淮所需要的。
楚召淮顾不得其他,赶紧和商陆一起挨家挨户去送艾叶,在房屋中熏烧。
等到刚送了一条街,就见县衙中陆陆续续不少穿黑衣的暗卫去发剩下的几百户人家,速度比楚召淮和商陆两人要快得多。
楚召淮愣了愣,嘴唇抿了下。
姬恂登基一年多,行事顾虑比其他人周全的多,每回都是楚召淮刚做个开头,他便派人负责其余的全部。
等忙活了一整日,天边乌云密集,雨还是未落下来。
天气反常,这不是个好征兆。
楚召淮一整日没吃多少东西,忙完草药后,又埋头在县衙偏室唰唰将脑海中所有看过的防疫的方子写下来。
商陆见他脸都白了,温声提醒道:“还是先吃些东西再写吧。”
楚召淮摇头:“很快就写好了,不着急。”
商陆蹙眉:“你不必将自己逼得这样紧,如今城中并未有人生病,不急于一时。”
楚召淮手指僵了僵,好一会才闷声道:“我去年曾在南筠城……也就是往北大概两百里的地方行医,那儿有场大地震,我到了之后看到也有人起高烧,但只是寻常的小病,喝几贴药就能好的。但等我离开后没多久,听说那儿就爆发了大疫,封了城不让进,死了好多人。”
商陆没想到他年纪这么小竟然行走这么多地方,看他眉眼间有些悲色,想了想还是劝了句:“人各有命,无法强求。”
楚召淮闷闷地摇头:“我若那时没走就好了。”
哪怕无法控制,也能救一些人。
商陆愣了愣,一直没什么神情的眉眼温和下来。
已经到了封城的地步,恐怕那时的大疫彻底无法控制,楚召淮恰好离开躲过一劫,却并不为自己逃脱而侥幸,反而后悔为何没留下救人。
这样良善到近乎带着佛性的人,世间难寻。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商陆垂眼看他,难得带了点微弱的笑意,“如果所有大夫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若年幼时他弟弟遇到的是像楚召淮这样负责的好大夫,也不会因庸医开错药,硬生生拖到不治而亡。
楚召淮茫然看他:“我?”
商陆笑了。
他待人处事从来都是淡淡的,现在却像是想通了什么,眉眼罕见带着温和笑意,伸手在楚召淮脑袋上抚摸了下。
世间众生,并非都是冷漠无情的。
楚召淮歪了歪头,感觉商陆似乎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商陆道:“还是先用些东西吧,否则累到了可如何是好?”
楚召淮没心情吃,继续翻着脑海中所有看过的医书。
商陆无声叹了口气,也没继续劝他,起身走了出去。
刚出门口,就见“陆大人”端着承盘站在那,不知看了多久,那承盘上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小段肉质鲜美的鱼肉,香味扑鼻而来。
商陆拱手行礼:“陆大人。”
姬恂漠然看了看商陆的右手,视线凉飕飕的宛如刀子好像要将那只抚摸过楚召淮脑袋的手斩下来。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姬恂点点头,端着承盘缓步上前。
商陆似乎想劝一句楚召淮没胃口,但犹豫了下还是住了嘴,侧过身往里面瞧了瞧。
白神医正奋笔疾书,隐约感觉烛火似乎被人挑了下,视线很快变得光亮。
接着放着清淡小菜的承盘轻轻放在他手边。
楚召淮随口道:“多谢商陆哥,但我真的没胃口。”
“是我。”
楚召淮一愣,迷茫抬头看去。
县衙桌案是书吏所用,矮小偏窄,楚召淮盘膝坐在蒲团上恰好能落笔。
姬恂高大身形几乎将烛火挡住,微微俯身单膝点地,在灯下和他对视,眼眸没有平日的攻击性,温柔到了极点:“吃些东西再写。”
一股风拂来,将烛火吹得胡乱晃了晃。
楚召淮忙了一整日,脑子还懵着,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小声道:“我没有胃口。”
姬恂也不强求,只是爪子在那拿了张纸微微扇了扇。
鱼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没胃口的楚召淮喉结本能吞咽了下。
楚召淮:“……”
姬恂见他瞪自己,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将筷子拿来递给他。
楚召淮后知后觉胃饿得慌,只好乖乖接过来,小口小口吃了些。
商陆在门口注视半晌,终于回过味来。
这两人关系……当真不一般。
他转身正要走,就见穿着黑衣的官兵匆匆而来,越过他冲进屋中。
“大人,百姓中有人起热了。”
轰——
酝酿了一整日的雷云中悍然一声巨响,震彻天地间。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一缩。
楚召淮一愣之下,立刻按着桌案起身:“有几人,是何症状,带我去……嘶!”
他跪坐了一个多时辰,双腿酸麻几乎失去知觉,乍一着急地起身,双膝一麻差点就直接跪下去。
姬恂动作极快,一把将他扶住。
商陆听闻也皱着眉走过来。
楚召淮来不及多想,挣扎着站稳身子,飞快道:“起热多久了,是如何得知的?”
暗卫脸色有些难看:“起先那家人说不知道,似乎是刚起烧,可属下看那人已经烧糊涂了,明显不是刚病的,再三逼问下他们才说实话,满打满算已起烧了两日。”
楚召淮一僵:“只有一个人吗?”
“不是,我等细细排查,已有数十人。”
楚召淮眼前一黑。
雷声阵阵,炎热夏夜,大雨终于滂沱而下。
楚召淮戴着斗笠,和商陆一起被暗卫带着前去那起烧的十几户人家。
暴雨倾盆,伴随着惊天巨雷,楚召淮浑身几乎湿透,边快步走边将艾叶熏过的布蒙住口鼻。
一回头就见姬恂正在身后一直跟着他。
楚召淮眼皮一跳,立刻道:“你跟来做什么?快回去!”
姬恂是一国之君,怎能涉足险地?!
姬恂二话没说,直接从楚召淮手中夺走另外一块干巾,学着楚召淮蒙在口鼻处,随意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商陆已去其他户人家查看,四周皆是自己人,楚召淮也没客气,直接道:“你是皇帝,若是得了疫病,我万死难辞其咎!”
斗篷上的雨水像是柱子似的往下滑落,隐约只能瞧见姬恂的半张脸。
陛下勾了下唇:“祸害遗千年,我不会那么轻易死的——走吧,时不我待,若真是疫病,还有的忙。”
楚召淮一咬牙,也没时间和他叽叽歪歪,直接转身快步进去。
这户人家点着烛火,满室淤泥还未清扫干净,一个女人正躺在凉席上,一旁的半大孩子半跪在那呜呜哭泣。
楚召淮眉头紧皱,隐约察觉到地上的人几乎泛着死气了。
正要上前查看,就见一个男人忽然冲来,手握着锄头猛地挥舞而来。
楚召淮往后一退,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握住那把几乎要命的锄头。
这家是农户,常年干力气活,手劲极大,可乍一被握住锄头,用尽全力竟然也没能抽出,惊愕看去。
姬恂将锄头轻飘飘夺过来,随手一扔,慢条斯理道:“肆意行凶是杀头的罪过,你家有几个脑袋够杀?我数数,一二三。”
男人满头是汗,手都在发抖,色厉内荏道:“我知道,死就死!县衙没什么好人!她没有得瘟疫,就、只是累了睡一觉,你们别想带走她!”
楚召淮惊魂未定,闻言微微蹙眉:“如果生了病就该医治,为何要遮遮掩掩?”
男人还是不肯让。
姬恂不耐烦“啧”了声。
楚召淮回头看他一眼。
姬恂淡淡道:“遮掩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不药而愈,得道升天不成?”
男人一僵。
楚召淮吸了口气,往前一步,耐着性子道:“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就算是疫病也并非绝症,能治的,更何况只是普通的发烧,放任着不治也会要命。”
男人浑浊的眼瞳一缩,犹豫着道:“我……我听说大水之后,只要见有人发烧,官家的人就会……会封城,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楚召淮眼眸弯了弯,又往前半步:“不会的,您也听说陈知县了吧,他残害乡里鱼肉百姓,朝廷的钦差一来不就将他砍了示众嘛。这种爱民如子的官,怎么可能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呀?”
男人似乎动摇了些:“当、当真?”
姬恂微微颔首,将腰间悬着的御赐金剑一晃,表示就是本官斩的。
看着男人终于松懈下来,楚召淮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一起查探地上妇人的情况。
浑身滚烫,呼吸急促,人已昏迷了。
楚召淮拧眉探脉,又检查了几遍,出去找到商陆一起去了其他几户人家,终于断定。
的确是疫病。
天空像是漏了口子似的往下灌水,楚召淮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设想过的所有防疫措施将什么都考虑到了,却从未想过百姓会因担忧疫病封城而隐瞒病情。
按照症状最重的那个人来看,似乎是刚从山上下来的当天晚上便有了症状。
楚召淮虽然行医这么久,可终归年纪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思绪混乱着,心口狂跳着完全稳不下来。
商陆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对,一把拽住他:“白水,你的心疾……”
“没、没事。”楚召淮艰难喘息着,将白鹤知给他的药丸压在舌根,艰难理清思绪,“要将这些人搬到一处,其他接触过的人八成也会病发,症状轻些的要先喝药,其他县的人……”
脑海中乱成一遭,楚召淮说着说着直接被口鼻上湿透的布巾糊得咳嗽起来。
恰在这时,周患从雨中而来,飞快道:“王……汪汪,大人已将行军的营帐在空地扎好,我奉命前来将所有起烧的人送去。”
楚召淮一愣。
姬恂何时离开他身边的?
他一时忙昏了根本没在意姬恂,更没有说过任何要扎营帐之事。
姬恂……
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般,将他纷乱的心稳住。
商陆将烧开的水倒了半杯递过去,一转身就见刚才还慌乱得要命的楚召淮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浑身焦躁和慌忙散去。
连呼吸都平稳了。
周患正要走,楚召淮忙叫住他:“记得让所有人戴我白日用艾叶熏好的干巾,也不要碰他们用过的东西,接触过他们的人也要分开在一处安顿。”
周患:“是。”
雨下了一整夜,楚召淮、商陆和县衙中的人也就忙碌到翌日清晨。
症状重的人脉象极其类似,楚召淮到了空地营帐中一一查探,将能用的方子拿出来,根据症状来进行煎药医治。
正忙活着,就听得营帐外面似乎有喧闹的声音。
楚召淮微愣,起身撩开营帐往外看。
不知为何,燕枝县的百姓正聚集在一处,姬恂带来的暗卫正将护城池的木架搬来阻挡他们冲进来。
楚召淮蹙眉:“外面在做什么?”
守在一边的暗卫颔首道:“回王妃,不知是谁在外面散播要封城任他们自生自灭的消息,百姓被煽动起来,质疑将病人聚集在一处是不是要杀了焚尸。”
楚召淮拧起眉头。
“不过王妃莫要担心。”暗卫道,“陛下会处理好的。”
楚召淮忙得脑袋发晕,听到这句倏地一个激灵。
姬恂处理……
用他那个一言不合就动刀的办事方式处理吗?
天还没亮时姬恂让周患送来十几个大夫一同来医治病人,虽然所有都一致地说是主动自愿前来治病救灾,楚召淮还是莫名担忧。
一群大夫正在忙着熬药,楚召淮终于得了些空闲,洗了洗手又换了遮掩口鼻的干巾,快步朝着营帐外而去。
百姓聚集在一处,疫病爆发的几率更大。
楚召淮快步过去的时候,百姓正在叫着。
“昨晚不是说了不封城吗?!为什么今日城门就紧闭着,根本无法出去!”
“那些病人到底是死是活,你们倒是给个准话,去年就听说其他有大疫的地方封城焚尸,连活人也烧的事迹,谁能保证你们这些人不会如此?”
“快些将城门打开!”
楚召淮正皱着眉,就见有人认出了他,立刻道:“白大夫在这儿,昨日他言辞恳切说不会封城,我们这才让他们将病人带走,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白大夫!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又没得病,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楚召淮知晓百姓都畏惧大疫,并不为这种毫不客气的质问而生气,耐着性子道:“封城是为了不让疫病传播出去,城中有朝廷的救济粮,大夫也在尽力医治……”
可这些惊慌失措的百姓根本无法耐心听他讲完,只听到他承认了“封城”,几乎越过木刺栏一拥而上。
“骗子!”
“你和那些贪官污吏也是一伙的!”
楚召淮还在努力劝说着,混乱间就见人群拥挤将木刺栏边的木柱子挤得摇摇欲坠,终于吱呀一声,轰然砸了下来。
楚召淮一惊,立刻往后退去。
可已来不及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忽然疾步而来,堪堪将楚召淮护在怀中,一只手重重一拍,沉闷重物重重砸在下过雨的泥坑中,一声砰的闷响。
楚召淮愣了愣。
鼻息间传来熟悉的气息,龙涎香混合着艾草熏烧的香味丝丝缕缕往鼻中钻。
楚召淮愕然抬头。
姬恂将他严丝合缝护在怀中,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他面容罕见带着焦急之色:“伤到没有?”
楚召淮愣愣摇头。
陛下如神兵天降救下白神医,将楚召淮上上下下打量好,见他没受伤,才慢条斯理理了理开线的紫色衣袍:“那就好。”
刚说完,额头处缓缓出现一丝血线,木屑飞溅将额间划破,血顺着俊美的脸颊往下滴落。
姬恂:“……”
楚召淮眼瞳狠狠一缩。
姬恂受了伤并未在意,微微侧头,他面上带着血,冷淡地看向还在义愤填膺的百姓,眼神泛着如同野兽似的冷意和戾气。
不过是一群被恐慌煽动的愚民,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听。
楚召淮看着还在往下滴落的血,指尖都在发抖。
事发突然,暗卫见陛下竟然受了伤,魂飞魄散地前来护驾,低声道:“陛下,要……”
姬恂拂去脸上的血:“不必。”
暗卫一愣。
若在一年前,恐怕在场所有百姓都要被“煞神”奉命砍了,可他此时已是一国之君,皇帝不能只靠着杀戮解决所有问题。
更何况法不责众,无法追究任意一人的罪责。
姬恂心中已有了应对之法,只是不太适合在楚召淮面前用,他侧身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管,先回去……”
楚召淮忽然面无表情快步上前,拂开要拦他的暗卫,一脚将那隔绝着百姓的木刺栏踹开,冷冷道:“全都给我闭嘴!”
还在叫嚣着的人群忽然安静一瞬。
姬恂也愣了。
燕枝县不少人都知晓白水神医,被他医治过的人全都赞他是下凡普度众生的小菩萨,一不为名二不图钱,一心只想治病救人。
小菩萨脾气温软,哪怕被质疑谩骂也从不红脸,同他说话宛如春风化雨般,温柔得要命。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白神医发脾气。
……姬恂也是头回见。
楚召淮眉眼泛着冷意,朝着前方叫嚣得最厉害的青年冷冷道:“大疫靠呼吸传染,你不是想去看病人有没有被杀了焚尸吗,好,其他人别拦他——你进去,看一看那些人是死是活。”
青年一僵,讷讷往后退了半步。
众人都在看他。
“不敢就滚蛋!”楚召淮又冷冷看向另一个叫着要出城的人,直接问,“你出城去哪里?”
那人被气势所震慑,气焰顿消,干巴巴道:“去隔壁县的姑母家。”
“好好好。”楚召淮抚掌,“真是你姑母的好侄子,孝心感动天地。太好了,来人,将城门打开,请这位公子离开。等你到了姑母家,身上带着的疫病一个传染两个,两个传染三个,你姑母全家都被你害死,再传播到其他城池,到时候一起死,岂不快哉?”
那人:“……”
四周一片死寂。
楚召淮眉眼前所未有地冷厉,还没有住口。
“我是临安白氏之后,我舅舅是当朝太医院院使,曾救过先帝公主太子。
“刚才被你们砸伤的是朝廷赈灾的钦差,你们现在所吃的粮食和草药全是他运来,当朝兵部侍郎,正三品大官,当朝陛下……身边的红人。
“我知晓你们害怕封城,害怕会在这里自生自灭,但我和这位陆大人全都在此,若是封城任由燕枝县自生自灭的话,我们也会死在这里。营帐中大夫全都在努力研制方子,没有哪个大夫会放弃近在眼前的病人。疫病能治的话,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
楚召淮字字珠玑,众人全都被他这番话震慑住了,左看右看,脸上都有些愧疚和尴尬。
也是,封城是为了不祸及其他城的百姓,赈灾的钦差都在这儿,必然不可能让他们全都死在这儿的。
楚召淮看所有人明显气势降了下来,视线冷冷一扫,带着浓烈的压迫感。
“现在听我的,全部都回家去。谁要再觉得朝廷不管你们,直接拿着石头砸死我,我就在这儿,一动不动。”
众人讷讷无言,终于不再围在此处,各自散了。
剩下的暗卫面面相觑,见楚召淮沉着脸走过来,往后退了退,让开路。
姬恂额头隐隐传来阵痛,却像不知疼似的,直直注视着满脸冷意的楚召淮。
一年前在王府中被他以“爱”之名好好保护着的王妃,性格温软,遇事胆怯,好像细小的流水般,在京城那趟浑水中被人推着东倒西歪。
京中的阻碍太多,他被逼着蛰伏安分、温顺听话,每日都活得胆战心惊。
姬恂之前极其享受将这只淋得湿漉漉的鸟儿保护在自己羽翼下的感觉,因为那样会让他的掌控感得到彻底的满足。
可现在……
少年身量已长成青年模样,眉眼也没了稚气,眉眼坚忍不屈,无论在何种处境都顽强向阳而生,无畏上前。
光芒万丈。
姬恂注视着少年身披朝阳缓步而来,心脏无法控制地疯狂跳动,一股抑制不住的热意传遍四肢百骸。
扭曲病态的掌控欲被彻底击垮。
姬恂仍然心动,却由衷地觉得,此生只要能触碰到那耀眼的阳光……
便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