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满室无人敢说话。

从京城而来的钦差, 又有从龙之功,日后恐怕是要封侯拜将。

这种大人物来到燕枝县后雷厉风行砍了贪官,放着三位官员不见反而火急火燎地沐浴更衣, 好不容易出来, 却是对着为无官无职的大夫寒暄。

……怎么看怎么奇怪。

楚召淮微微颔首:“大人。”

姬恂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掩下眸中落寞,笑了下:“白神医坐吧。”

楚召淮:“……”

这人都成皇帝了, 怎么行事还和周患一样没有分寸感。

满室官员, 他请一个大夫坐算个什么事。

时隔一年一个月零十二天, 姬恂终于不再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些只言片语, 看到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 满脑子都是楚召淮。

说完这句话陛下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抬步走到主位边的椅子上坐下,懒懒道:“诸位都坐吧。”

众人推拒一番, 战战兢兢地落了座。

姬恂动作随意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懒洋洋地给楚召淮重新倒了杯茶。

楚召淮下意识抬眸看他。

姬恂目光好似有侵略感般, 明明只是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下, 却好像无形中艰难撕扯着纠缠了一番。

楚召淮好像花了极大的力气, 才奋力将视线收回,不自然地端起茶水。

姬恂眉梢轻动,眼皮掀也不掀地道:“方才是哪位大人说不该浪费人力物力防疫?”

那位姓魏的按察使瞧见“陆大人”对这位白大夫的特殊,额间已沁出汗水,闻言缓缓起身行礼, 胆战心惊道:“是下官失言了。”

姬恂终于抬眸, 视线将那个姓魏的按察使从上到下打量了遍, 随后忽然就笑了。

看起来脾气很好。

楚召淮坐立难安,一会擦桌子一会整理袖子, 又端起茶来小口小口抿着,看起来忙得不得了。

他无意中扫见姬恂的脸,就下意识龇了龇牙。

姬恂这个表情,一看就知道要毒舌怼人了。

果不其然,姬恂笑着注视着魏大人,似笑非笑道:“陛下继位一年,忧国忧民宵旰忧勤,为政事既不设后宫、也不曾立后,人人都道明君也。但本官却觉得陛下真是糊涂,这一年多只顾着斩贪官,倒忘了查蠢货。”

众人:“……”

楚召淮:“……”

楚召淮没忍住,被一口未吞咽下去的茶水呛到,“唔噗”一声咳了出来。

只是被呛了一下,咳着像是喘不上气来,面颊飞红,恍惚中楚召淮当年心疾发作几乎殒命的场景骤然浮现。

姬恂心脏狂跳,几乎控制不住本能,霍然起身,带的茶水洒了满桌:“召……”

满县衙大堂的人全都狐疑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陆大人反应这么大。

楚召淮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唇努力憋住咳嗽。

姬恂瞧出楚召淮并不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他,指尖一抖,艰难收回来,勉强露出个笑,强迫自己不去看楚召淮。

“……照你这么说,只是一句失言,就能免去责罚吗?”

魏大人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大人明鉴,下官为官多年,并未贪财,鱼肉百姓……”

姬恂刚要讥讽,就见坐在楚召淮侧边的商陆伸手在楚召淮后背轻轻一拍,不知拍到什么穴位,咳嗽很快缓了下来。

姬恂手狠狠一握。

楚召淮根本不敢和姬恂再对视,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接过商陆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蚊子似的小声说:“多谢商陆哥。”

姬恂脸色微沉,一时忘了到嘴边的阴阳怪气。

多谢商陆哥……

商陆哥……

嘁。

姬恂冷冷瞥了安排位子的周患一眼。

周患无辜极了,满脸写着:“陛下,又咋啦?”

姬恂下颌紧了紧,面无表情看向那姓魏的:“你是临江州布政使是吧,虚禄不为也是大罪。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尸位素餐,临江百姓不知要被如何磋磨,你回吧,月底会有新的布政使来接任。”

魏大人直接懵了,不可置信道:“大人!下官冤枉!”

另一个大人也懵了,大惊失色:“大人,下官才是布政使。”

姬恂认错人也不觉得尴尬,懒得听他多说,手一动,周患直接上前将还在为自己辩解的按察使给拖了出去。

先斩贪官,又罢不为官员,这位钦差大人雷厉风行到了极点,剩下的临江州知府和布政使像是被杀鸡儆的猴子,完全不敢吱声。

姬恂冷冷发作完,又看向楚召淮,眼神倏地柔和下来。

这样搅和一番,陛下也终于稳定下躁动的情绪,眼神也不再炽热得想吃人了。

“白神医。”姬恂放轻声音,像是怕吓到人,“你刚才所说的防疫之法,需要什么草药尽管说便是,我……为了临江州百姓,这两位大人会全权配合。”

知府和布政使很有眼力见,赶紧起身拱手:“自然,神医尽管提,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楚召淮忙站起来颔首:“两位大人言重了。”

两人见状又赶紧弯腰弯得更低,就差行跪拜大礼了。

商陆眉梢轻动,总觉得这两位大人似乎很畏惧楚召淮,他想起什么,视线轻轻落在一旁的“陆大人”身上。

只是刚转过去,他微微一愣。

楚召淮正在和两位大人寒暄,“陆大人”艰难将视线从神医身上撕下来,交叠着双腿一派上位者的强势和尊贵,眼神却像是一头被人侵犯领地的狼,直勾勾盯着商陆。

商陆:“……”

商大夫一不是贪官污吏,二不虚禄不为……

他甚至都不是朝廷官员,为何这般看他?

商陆正不明所以着,楚召淮回头看他:“商陆哥,可以帮忙瞧一瞧还缺东西吗?”

商陆起身:“好。”

姬恂在楚召淮回身的刹那,瞬间收敛带着敌意的眼神,随意将桌子上的半杯茶端起来慢条斯理喝着。

楚召淮余光扫到姬恂,又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来,不自然地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两人所要的防疫草药种类多,大多数都要用来应对万一疫病起来后的治疗之法,两位大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楚召淮也觉得在大水后要这么多东西有些强人所难,咳了声,轻声道:“两位大人不必忧心,这些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您尽力而为就好。”

两人轻轻松了口气:“那就……”

姬恂忽然淡淡开口:“两位大人是我朝忠臣,尽忠职守多年,定是怜惜临江百姓,两日内会竭尽全力将所有药草筹齐,是吗?”

两人:“……”

两人被赶鸭子上架,哪里敢说不是,忙不迭点头,拿着两人挥挥洒洒写的单子,哭丧着脸去筹备了。

外头酷暑正盛,蝉鸣阵阵,偌大的县衙大堂却泛着凉意。

楚召淮注视两人离开,犹豫着道:“两日,未免太为难他们了。”

“不为难。”姬恂懒洋洋道,“拿着朝廷的俸禄,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干,两日已是宽限他们了。”

楚召淮没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一年没见,姬恂身上那股身居高位的威严更重了。

商议完防疫之法,楚召淮也没了理由继续待在县衙,更何况姬恂的眼神像是刀子似的咻咻落他身上,让人如芒在背。

楚召淮有些招架不住,硬着头皮道:“草民先告退了。”

商陆也跟着行礼,准备结伴回家。

姬恂好不容易见了楚召淮一面,还没好好看一看就要分开,哪里肯放他走。

可他又做不出强行留人的事,欲言又止半天,露出个笑:“白神医一心为百姓,乐善好义,医术又好,不知能否为我诊脉医治一番?”

楚召淮“啊”了声。

姬恂听着声如洪钟,气息稳健,不太像生病的样子。

楚召淮努力忍住内心的担忧,冷静地问:“大人哪里不舒服吗?”

姬恂憋了半天,终于道:“胃不适,似乎是水土不服,好几日没吃进去饭。”

这话姬恂倒是没骗人。

白水的神医之名临江州不少人都知晓,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京城姬恂耳中。

姬恂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得知临江州发大水的消息,险些吓得心胆俱碎。

风驰电掣般安排好赈灾事宜,陛下将国事朝政交给姬翊和几个老臣,顶替着陆无疾的名字马不停蹄往临江赶。

一路上他没吃多少东西,一是吃不惯江南口味,二是满心焦急没心情,一心只想见楚召淮。

楚召淮犹豫。

商陆见楚召淮似乎很为难,颔首道:“陆大人,水土不服只要服用些……”

还未说完,姬恂眼眸中闪现一丝不耐烦,高大身躯摇晃两下,往后一退“砰”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一副难受的模样。

楚召淮一惊,下意识往前跑了两步。

但又很快稳住,尴尬地垂下眼,不知如何是好。

商陆眼眸倏地一动,狐疑看着两人。

这两人瞧着像不认识,可为何眼神举止这般奇怪?

姬恂嘴唇苍白,微微抬眸看楚召淮,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示弱,轻声地说:“神医,救一救我吧。”

楚召淮:“……”

当年姬恂浑身是血深受重伤,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怎么饿几顿就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楚召淮抿了抿唇。

哪怕知晓他在夸大其词,他还是无奈叹了口气,上前为娇弱的陛下搭脉。

姬恂眼眸一动,唇角勾了勾,自然地道:“周统领,先送商大夫出去吧。”

商陆还未开口,周患已柱子似的杵在他面前,肃然道:“请。”

商陆犹豫了下,只好颔首退了出去。

整个县衙空荡荡,终于只剩下姬恂和楚召淮两人。

楚召淮浑身不自在,只想为他诊脉完赶紧走,否则心脏恐怕受不了。

他随身背着小药篓,弯下腰将里面的药枕拿出来放在桌案上,余光微微一扫已经凉了的茶水,愣了下。

这杯茶自己不是没喝完吗,怎么见底了?

茶叶都没了。

姬恂歪着头注视着他,眼神带着刻意收敛却无果的侵略性,直勾勾的,说出的话却是温和无害,带出一股清甜的茶香。

“半月前发水时似乎是在深夜,神医有没有伤到?”

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楚召淮觉得冒犯一样。

楚召淮抿了抿唇,将药枕放好,姬恂主动将手腕搭在上面。

宽大熟悉的手掌,还未触碰便能感觉到那股滚烫的热意。

楚召淮稳住心神,将手指按在脉搏处:“商陆哥心善,半夜跑来喊醒我往山里避雨,并未受伤。”

姬恂搭在药枕上的五指微微一蜷缩。

楚召淮歪着头细致地搭脉。

当年的毒已彻底解开,脉象强劲,的确是有些水土不服,吃些开胃的药丸就好。

将手收回来,楚召淮没和他对视,轻声道:“胃口不好也和天热有关,陛下近日可以吃些偏酸偏冷的,等过几日回京城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好起来。”

姬恂眼皮重重一跳。

楚召淮哪怕忧心他身体不适,却也只是心善顾念着那点情分,没有半分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打算。

姬恂“嗯”了声,强忍住酸涩的心口,将手收回。

“多谢神医。”

楚召淮闷着头将药枕收拾好,背起小药篓:“马上天黑,我该回去了。”

明明两人做过夫妻,更有过肌肤之亲,如今却说句话都得再三斟酌客客气气,形同陌路。

姬恂握紧手,拼命压抑自己,不能太着急。

不要将他吓跑。

慢慢来,慢慢来。

楚召淮吐出一口气,瘦弱身体背着比他腰还宽些的小背篓,乖乖地往外走。

只是刚走两步,他直接忘了腕上还戴着那枚玉佩,两手微垂着随着行走的动作动了两下,安安静静躺在袖中的玉佩直接往下一滑。

楚召淮手腕细,玉佩带着绳子朝下坠。

他懵了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就下意识弯下腰去接。

千钧一发之际,楚召淮修长小指堪堪勾住线袢,没让玉掉下去,暖阳般精致的玉佩坠在一抹夕阳中晃来晃去。

姬恂一愣。

楚召淮接过后,定睛一瞧,脸腾地红了。

他手忙脚乱将玉佩塞回去,看也不看姬恂的表情撒腿就要跑。

当年分离时,姬恂给他玉佩让他当念想,楚召淮拒绝了,可如今却将那“念想”随身携带。

姬恂肯定得意死了,一开口八成就是嘲讽他,语调和词儿他都想好了。

“嗯?这不是我的‘念想’吗,神医说着不要,竟然随身带着?啧啧啧,想来这肯定是恨我恨极了,每天对着玉佩说坏话吧?”

楚召淮只要一想姬恂的语调,从脸到脖子几乎红得滴血。

恨不得死了。

楚召淮刚一脚迈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姬恂的声音。

“召淮,等等……”

楚召淮不想等,兔子似的冲出去。

刚出县衙门口,就见早已离开的商陆却在阴凉处等着,瞧见他出来,抬手随意招了下,示意我在这儿。

楚召淮一愣,伸手拍了拍脸,将脸上未退下的燥热强行按下去,故作镇定地走上前。

“商陆哥怎么还在这儿?”

“等你。”商陆道,看他脸上未散的红晕,微微蹙眉,“那陆大人单独同你说了什么吗?”

楚召淮摇头:“先回去吧,今晚我做饭。”

商陆:“……”

楚召淮不愿去想姬恂,回去的路上没让脑子停,歪着头一直在和商陆嘚啵嘚啵。

“大水已发了半个月,百姓回家三四日,若是再等两日草药运来,我担忧会为时已晚,商陆哥医馆里是不是还有些陈年艾叶,如果数量足够,今晚先去每家每户烧一烧吧。”

商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医术能让楚召淮迅速冷静下来,他又在脑子里翻出之前在璟王府的古书上瞧见过的方子,蹙眉自言自语在那背。

商陆忽然问他:“那位陆大人……”

楚召淮好好一个药方差点背岔劈了,没等商陆说完就瞪着眼睛脱口而出:“为什么突然提他,我俩清清白白,可没有关系嗷!”

商陆:“……”

“不是。”商陆朝后面一指,“陆大人也一直在后面跟着。”

楚召淮一愣,愕然回头。

姬恂果然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也不说话,就纯跟。

楚召淮:“……”

瞧见被发现了,姬恂全无偷偷跟踪旁人的尴尬,甚至眉梢轻挑,快步溜达过来,俊美的脸上带着笑:“白神医。”

楚召淮瞪他。

不就是留个玉佩当念想吗,至于追上来嘲讽他吗?

我就留了又如何?!

楚召淮垂下眼不看他,闷声道:“什么事?”

姬恂笑容僵了僵,低着眸看他,欲言又止好一会,终于轻声道:“我饿了。”

楚召淮:“……”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楚召淮蹙眉,“让周患给你弄点冷的酸的……”

难道还能因为个水土不服就饿死不成?

姬恂道:“周患忙着去其他地方筹集草药和粮去了。”

楚召淮话音戛然而止。

好一会,他才有气无力地揉了揉眉心,转身就走。

姬恂明白楚召淮这个反应,是默认的意思,当即快步跟了上去。

小半个时辰后,楚召淮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里,陛下高大身躯憋屈地坐在小凳子上,一只腿踩在另一凳上。

如此破落的小院也不妨碍他岔着腿大马金刀坐在那,上位者的强势威严扑面而来。

商陆坐在对面,颇有些一言难尽。

这位陆大人为何这般对他有敌意?

从进门到现在,眼神一直凉飕飕的。

怪渗人的。

更令商陆费解的是,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为何相处互动甚至眼神交汇时,氛围都奇怪得很。

偏偏说话都是客客气气,像是两个陌生人。

很快,楚召淮将做好的米饭端上来。

这回陛下过来蹭饭,白神医想方设法找隔壁借来小半块咸菜,切吧切吧拌饭吃。

商陆瞧见那色香味一应没有的米饭,唇角微微抽动。

楚召淮坐下来,先给商陆盛了一碗,才给姬恂盛饭。

在楚召淮过来时,姬恂就将浑身戾气收敛得一干二净,只是在瞥见楚召淮先给商陆盛饭时僵了僵,但很快就说服自己。

请人吃饭,自然先给客人盛。

这说明楚召淮把他当自己人。

楚召淮饭量小,之前的小半袋稻谷如今还没吃完。

他并不觉得自己住在窄小的小院子是落魄,不觉得吃咸菜拌饭难吃,更不在陛下面前觉得羞赧难堪。

无论在白府寄人篱下,还是在璟王府锦衣玉食,或者在这穷乡僻壤住破屋吃糙米,他适应能力极强,好像哪一种生活他都很喜欢,从不生怨怼。

怕米被水浸泡着脏,楚召淮每回烧饭都会用大火煮得稀烂,糊糊似的,瞧着根本没什么胃口。

商陆有些难以下咽,但还是没扫兴,慢吞吞吃着。

刚艰难吃了两口,就看对面的陆大人将空碗一放,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吗?”

商陆:“……”

这么一大碗,全吃了?

楚召淮讶然看他,刚对视上又像是做贼似的飞快躲开,闷头将一边的大碗拿来,小声道:“全给你……唔,商陆哥还要再添些吗?”

商陆一言难尽地摇头:“不必了。”

姬恂吃相斯文优雅,完全符合商陆心中京中贵人的印象,可也不能像没有味觉一般,一眨眼就吃两碗吧。

京城中的人没吃过好东西吗?

姬恂水土不服,吃楚召淮做的东西倒是服得很。

用完晚饭,天已黑了,商陆已起身告退。

姬恂似乎还不想走,但楚召淮能留他吃饭已是他死皮赖脸骗来的,若是再要留宿,怕是会将楚召淮吓到连夜跑路。

陛下很懂得适可而止,笨拙地刷完碗,没让楚召淮赶便主动离开。

这一顿饭,两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楚召淮送他到门口,见姬恂抬步走去,犹豫了下,道:“陛下。”

姬恂回头看他。

楚召淮一袭薄衣,拎着灯站在门口,明明灭灭的烛光将他漂亮的五官照得好似暖玉般。

一如既往。

姬恂眼眸像是烫到似的,瞳孔泛起血丝。

好一会,他才道:“什么?”

楚召淮欲言又止,还是说了:“燕枝县若真有了大疫,陛下怕是会有被传染的危险。既然知府大人已答应会将我们需要的草药送来,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处比较妥当。”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一颤。

楚召淮将商陆归为“我们”,却生疏地赶他走。

和楚召淮重逢的欢喜终于在一整日的末尾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这持续一年的痛苦和酸涩。

姬恂似是习惯了,短促笑了声。

楚召淮很熟悉他这个表情。

他即将说出的话想必是:“好。”

但说完后,十有八九会熟练地阳奉阴违,继续我行我素。

楚召淮早已习惯了。

……就听姬恂道:“我不会走。”

楚召淮握着灯笼杆的修长五指倏地一颤,烛火抖了抖,好似波澜不惊的水面被激起一圈圈破碎涟漪。

姬恂注视着他。

烛火倒映下,一向像是狼一般带着侵略和攻击性的眼眸此时却倒映着细碎的橙光,温和极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本该是熟练的欺骗,却变成坦坦荡荡的情话。

楚召淮下意识往后一退,面容带着些错愕和茫然,有那么一瞬像是不认识姬恂。

姬恂将楚召淮赶他走这句话强行曲解成“召淮在担心他”,他低眉笑了下,并未逼得太紧:“回去吧,明日草药到了我让周患来叫你。”

楚召淮愣怔看着他转身离去,高大的身形消失在黑暗中,眉眼带着些迷茫。

姬恂……

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的陛下抬步行走昏暗中,微微侧眸看来时,变脸似的,狼似的眼神冰冷泛着些戾气。

周患拎着灯从巷子中走来:“陛……”

“那个商陆到底是谁?”姬恂冷冷道,“白日我让你去查他,可曾查到他的祖宗十八代底细?”

周患挠了挠脑袋,直言道:“陛下不是又说不查了吗,怕王妃生气。”

姬恂:“……”

陛下金口玉言,从未有过朝令夕改的情况。

可一见楚召淮却像是万事都优柔寡断,查个人都来来回回喊周患三四次,一会查一会又不查,难伺候得很。

好在周患脾气好,被遛来遛去也不生气。

见烛火下陛下神情阴恻恻的,不知是想吃了商陆还是自己,周患大概意识到自己又戳到陛下肺管子了,虚心请教。

“陛下能否给我个明示,到底查不查?”

姬恂:“……”

夜风将灯笼中的烛火吹得东倒西歪,姬恂面容随着明灭光影不断变化,宛如在和理智作斗争。

半晌,陛下下颌绷紧,似乎狠狠咬了下牙。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