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夜已深了。

璟王府的暗卫已在小半个时辰内寻到了楚召淮所在。

楚召淮就算躲也不会躲到多深的地方, 想来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仍是去了白鹤知府上。

姬翊回到王府时,书房灯火通明。

姬恂还未入睡。

姬翊面无表情踩着一地雨水走到书房, 没等姬恂说话直接敛袍下跪, 垂着头等着挨打。

姬恂坐在椅子上看着宫中送来的公文奏报,眼皮掀也不掀,冷淡道:“跪在那做什么, 等着讨打?”

“您打死我吧。”

姬翊受了通磋磨, 脑子比之前通透许多, 就算再傻也瞧出他爹对楚召淮的特殊, 此番他帮助楚召淮离开璟王府, 依他爹的脾气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姬翊准备好了迎接一顿毒打。

姬恂眼神漠然看着他:“你以为将他送去白鹤知府上,我就寻不到了?”

姬翊一愣,可很快他又像是想通什么, 跪得腰背挺直,抬起头和姬恂对视:“那您为何不派人将召淮抓回来, 难道白院使的府上藏了三十万精兵强将, 爹竟然攻不进去吗?”

姬恂:“……”

一旁的殷重山:“……”

多日不见, 世子成熟稳重不少,这嘴也更上一层楼,颇有他爹的风范。

“事我已做了。”姬翊大义凛然说完,被姬恂冷飕飕的视线盯得后背发麻,硬着头皮俯下身, “望爹责罚。”

姬恂垂着眼面无表情看着他。

姬翊明明还是瘦弱的身形, 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 眉眼低垂,将那股嚣张跋扈的张扬强行收敛了去。

隐约像当年的宁王。

整个书房一片死寂。

殷重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担忧看着跪在那的姬翊。

王爷如今正在气头上,十有八九会真的责罚世子,若现在求情八成熄不了王爷的怒火,还会被迁怒。

姬恂将手中的公文扔到桌案上,正要开口。

殷重山牙一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王爷息怒,世子还年幼,童言无忌。”

姬恂:“……”

多大个人了还童言无忌?

姬恂沉默许久,似乎无声叹了口气。

“回去吧。”

姬翊正等着挨打,乍一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愕然抬头。

殷重山赶紧将姬翊拽起来,低声道:“还不快走?”

姬翊“哦”了声,本能跑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姬恂似乎比之前瘦了些,衣袍空荡荡却穿戴整齐,脸色不知是被烛火映得泛着苍白,面前是小山堆似的公文。

看着……莫名寥落。

从惊惧中回过神,姬翊恍然意识到,他爹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想罚他。

否则早就派人将楚召淮从白府抓回来,再把他吊起来毒打一顿了。

姬翊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心中怨气稍稍减了些,快步跑了。

殷重山也察觉出王爷没想罚世子,尴尬地起身撤到一边,一声不吭装死。

王爷……陛下依然在垂着眼看着手中奏章。

但仔细留意,就发现他许久都没掀一页。

***

白鹤知身为太医院院使,因医治过太子和大公主有功,被先帝特赐金带,官职比之前院使要高上一阶,从四品。

月俸足够白鹤知在京城不错的地段买了一处宅子,虽然不大,出了门隔了一条街便是坊市,倒也算便利好住。

小厮拎着灯,一路走向后院厢房。

白鹤知将煎好的药端来,进了门瞧见楚召淮正坐在榻上出神发呆。

烛火倒映,将他单薄身形照映得忽明忽暗,好似下一瞬就能消失昏暗中。

白鹤知缓步走上前,轻声道:“喝些安神的药吧。”

楚召淮眼眸动了动,乖乖接过药喝了。

白鹤知将楚召淮额前的发拂到耳后,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一阵阵地抽疼,放轻声音:“我从宫中回来,听说楚家被查出十大罪状,楚家满门被判流放三千里,看姬恂的意思……似乎没想他们活着到流放地。”

楚召淮眼瞳干涩地一动,好一会才道:“嗯。”

哪怕仇恨之人遭了报应,楚召淮也不觉得快意,甚至称得上是无动于衷。

白鹤知越来越担忧:“召淮,你先在府中安顿下来好好静养,等身子好些了我们再动身回临安。”

“能快则快。” 楚召淮摇头,“明日或后日动身,恰好能赶上外祖父的寿诞。”

白鹤知噎了下。

就算现在快马加鞭回临安,也赶不上白老爷子的寿诞。

楚召淮浑浑噩噩多日,早已不记得日子了。

“前去临安路途遥远。”白鹤知小心翼翼和他商量,“你病还没有好,若是因为赶路再发病,外祖父定会担忧的。”

楚召淮木然好半晌,呢喃道:“不会的。”

白鹤知一愣,一时没明白这个“不会”是否认不会病发,还是外祖父不会担忧。

楚召淮明显累到极致,白鹤知也没有让他多费精神同自己说话,轻手轻脚将他外袍脱下,扶着人躺在榻上。

这处是白鹤知之前就让人收拾出来的院落,只等着过年回去接楚召淮来住。

多番辗转,总算住进来了。

白鹤知为他盖上被子,将烛火熄灭,转身走出去。

上个跟随他的长随已被姬恂暗中杀了,门外候着的小厮小心翼翼为他提灯,见大人脸色凝重,轻声道:“大人,真要如大公子所言,明日便回临安吗?”

白鹤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难。”

姬恂做王爷时京城局势那般艰难,都不愿放楚召淮离开,更何况现在。

白鹤知在朝中因医术高明结识不少大人物,半个月前也许有人能帮他,可如今姬恂登基,这些人唯恐新皇算旧账,哪肯再涉险?

白鹤知忧虑着走了。

白府不比王府清净。

一条街外是坊市,天还未亮,路边便人声鼎沸。

楚召淮服用安神药,昏昏沉沉一夜,不记得做了噩梦还是美梦,他枯坐在榻上,听着外面的烟火气,眼瞳微微颤了颤。

好像许久没听到这种声音了。

楚召淮勉强积攒起些精神,起身下榻穿衣,在院中转悠半晌才寻到出去的路。

府中下人正在洒扫石板路,瞧见楚召淮醒来,一个半大少年赶紧跑过来:“公子醒了,大人进宫点卯,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您有何事吩咐吗?”

楚召淮摇头:“我自己走走。”

下人面面相觑,记得大人的吩咐也没多问,离得远远的跟着他。

白府没有王府那样大,很快便从小院走到府门口。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所经过的众生百态,是楚召淮最熟悉的市井烟火。

楚召淮身子踉跄了下,呆呆愣愣地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歪着头边看边发呆。

下人躲在门口提心吊胆看着。

可蹲得腿都麻了,公子乖乖坐在那,根本没什么别的动静,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人来人往,也不知在瞧什么。

半个时辰不到,天彻底亮了。

白鹤知往往要在太医院待到深夜方归,今日却破天荒地提早回来。

白鹤知远远瞧见楚召淮枯坐在门口发呆,马车还未停,他便着急忙慌地想要往下蹦,被长随给拦了回来。

终于马车匆匆停下。

白鹤知快步而来:“召淮,怎么在这儿坐着?当心吹到风。”

楚召淮失神的眼眸缓了好久才聚焦,他“啊”了声:“舅舅回来了……我们能走了吗?”

白鹤知顿了顿。

楚召淮一看他这个模样就知晓姬恂肯定不会轻易放他走,只好缓缓起身。

他坐了太久,腿都麻了,乍一起来身躯微微摇晃,险些一头栽下去。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扶住他。

不是白鹤知的气息。

楚召淮怔然抬头。

姬恂似乎是跟着白鹤知的马车来的,一身黑衣裹在高大身躯上,带着浓烈的压迫感。

只有眼神是温和的。

楚召淮指尖不自觉一颤,好一会才垂下眼:“陛……”

还没“下”完,姬恂就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今日和我谈一谈,好吗?”

楚召淮侧过头:“陛下想谈什么?”

“谈你回江南之事。”

门口长街人来人往,楚召淮僵了许久才终于拂开他的手,转身回了府中。

似乎是默认了。

姬恂轻轻松了口气。

白鹤知注视着两人的相处,眉头越蹙越紧,开始思索答应姬恂来白府是不是做错了。

不过姬恂那架势,就算不答应恐怕也要翻墙来。

楚召淮的院子是白鹤知精心布置过的,院中种着一格格药草,白夫人最爱的白芨居多,小路边沿长着几簇漂亮的紫色鸢尾。

楚召淮缓步走过石子路,雪白袍摆轻轻扫过花簇,拂得几簇漂亮小花掉落脚边,被他一脚踩碎。

姬恂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楚召淮好像又穿了身白衣。

就像之前在灵堂之上那样,如雪似的,好像一晒便悄无声息地融化。

小院中正晒着药,屋中是白鹤知为他买的一堆喜爱的小摆件,他许是下意识当成私人领地,并不让姬恂靠近。

在院中停下步子,楚召淮回身,微微俯身理了下衣摆。

姬恂还以为他又要下跪,下意识就要去扶他。

刚一伸手,就见楚召淮只是将衣摆上沾染的露水和花朵拂去。

姬恂:“……”

“陛下。”楚召淮垂着眼看着地面,并不看他,“昨日我已说得明白了,就算您扣着我舅舅,也不妨碍我孤身回江南。”

姬恂看他腿酸麻得正摇摇欲坠,低声道:“你先坐下。”

楚召淮也没客气,扶着院中的石桌缓缓坐下。

姬恂也跟着坐在离他最近的凳子,解释道:“我并未拦着白院使回江南,只是你身子不适,经受不得长途跋涉,要想离京,起码要养好身子。”

楚召淮道:“我是大夫,哪会将自己医死,陛下放心便是。”

姬恂倒茶的水一顿。

这话姬恂将他送去护国寺那日时,楚召淮也曾说过。

只是那时他是活蹦乱跳的,一边笑一边说,还自夸“本神医妙手回春”。

和此时截然不同。

姬恂掩下眼底复杂的神情,低声道:“马车颠簸,水路你又晕船,无论那条路都会遭罪,你不必和我置气而委屈自己,你舅舅说最好在京中修养一个月,等身子养好了再说。”

姬恂和白鹤知考量得一样。

楚召淮如今身子太弱,无论去哪儿都经受不得长途奔波之苦,离魂症隐隐有了起色,若强行出门恐怕心疾也要发作。

楚召淮愣怔半晌,抬头看向姬恂。

好一会,他没来由地道:“你骗我。”

姬恂一怔,道:“没有骗你,从今往后都不会再骗你。”

这句本是郑重其事的承诺,可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召淮无神的眼瞳好像终于有了光亮。

露水悬在草尖,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砸落到地上。

楚召淮忽然哭了。

姬恂肩膀微颤,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痛从心尖袭遍全身。

“召淮……”姬恂放轻声音,握住楚召淮没受伤的手背,“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哄骗你。”

楚召淮羽睫轻轻一眨,无光涣散的眸瞳源源不断落着滚烫的泪水,倏地砸在姬恂手背上,将他烫得手一颤。

他还是道:“你骗我。”

姬恂愣怔半晌,伸手抚向楚召淮满是泪水的脸,呢喃着道:“是,我骗了你。”

这么多日以来,楚召淮第一次和姬恂直直对视。

这双眼睛,和半月前全然不同。

那时的楚召淮像是流淌在山涧间活蹦乱跳的潺潺流水,山路崎岖,他却从不畏惧艰险,努力而艰辛地向阳活着。

可现在,那双漂亮的眼瞳像是干涸的泉眼,山间碎石黯淡无光。

……没有半分生机。

这泉潺潺清甜的流水,终于被他磋磨得酸苦滞涩,困成一汪死水。

楚召淮看着他,茫然地问:“我是你养在笼中的鸟雀吗?”

这是楚召淮第二次问这个问题,意思好像和之前不同。

姬恂轻声回答:“我从未将你当成鸟雀……”

楚召淮泪水簌簌而落,好像情绪终于在乱糟糟的毛线球中找到一个发泄口,他哆嗦着上前,缠满纱布的双手揪住姬恂的衣襟,不解地呢喃道。

“那为什么你从来不听我说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姬恂呼吸一顿。

“你觉得我只是一只笼中的鸟儿,一切都该听从你的安排。”楚召淮越说呼吸越紧,喃喃质问他,“姬明忱,你……你何时将我当成过一个活生生的人?”

姬恂僵在原地。

他想要反驳,想要楚召淮不这样自轻自贱,可喉中却像是堵住似的,一个字都发不出。

“听我说话……”

楚召淮积攒多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满脸是泪地痛哭出声,近乎哀求地哭着质问他。

“为什么你从来不听我说话?我要和离,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你不要碰我……可你何时听过?姬恂,王爷,陛下……你能不能将我当成一个人一样对待?我求求你,哪怕只有这一次?”

楚召淮彻底崩溃了。

为什么要将他当成只需要糊涂愚昧、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牲畜,在严丝合缝的笼中一无所知等待?

为什么在做出这些事后,还期盼着他和从前般如常相处?

他有血有肉,也不强求别人爱他,他只想要姬恂把他当成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笼中的一只鸟雀。

楚召淮满脸是泪,明明掌心下的躯壳温暖,却好似触碰到那具尸身时的感觉一样,痛得他呼吸越来越艰难。

“我喜欢你……”楚召淮呜咽着道,“我承认了,我很喜欢你。”

姬恂身躯倏地一颤。

楚召淮伸手抱住姬恂的脖颈,将额头埋在他颈窝中——明明是个极其依恋的姿势,他却痛苦得浑身发抖,哭声断断续续,呜咽着求他的心上人。

“所以我求求你,放我走吧。”

姬恂已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眸像是蒙上一层雾气,许久没有回神。

他从不知道……楚召淮心中是这样想的。

假死之事能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可所有人都弄错了重点。

一切的苦衷、缘由,楚召淮全都知道。

正是因为他理智知晓姬恂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所以无法理所应当地怨他恨他——若他真的心生怨怼,便是不识好歹,不懂别人的苦心。

楚召淮寄人篱下多年,心中通透又克制。

他不能怨恨任何人,只能将所有委屈和难过憋闷在心中。

……险些将自己一点点逼疯了。

楚召淮积压心中的委屈、怨恨、悲伤,混合着对姬恂的爱彻底发泄出来,可是爱并不能让他中和所受的苦,反而像是火上浇油,烈火焚身,将他烧得无处可逃。

他只想逃离京城,逃离璟王府。

逃离姬恂。

姬恂浑身四肢百骸好像都被这一声声的哀求击碎,让他痛得体无完肤。

他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楚召淮会被他逼到极限,彻底忍住羞臊,对他说出这句“喜欢”。

但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楚召淮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一腔真心热忱干净,满满的全是他。

……却是为了离开他。

姬恂手都在抖,他近乎妥协地闭上眼,收紧双臂将楚召淮拥在怀中,终于说出一句。

“好。”

楚召淮耳畔嗡鸣,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姬恂抬手捧住楚召淮的脸侧,眼瞳通红,泛着血丝,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却是温柔的。

“召淮,召淮看着我。”

楚召淮泪水止不住,茫然看他。

姬恂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去,指尖在微微发着抖:“这次绝没有骗你,等你病好白鹤知就带你回江南,好不好?”

楚召淮像是听懂了,脸上挂着水珠,神情呆了呆。

“回……回江南?”

“嗯,回家。你尽管在白府养病,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不拦你。”

心口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连带着身上未愈合的伤口,疼得姬恂脸色苍白,可他强迫自己吐出后面那句好似带血的话。

“我也……不会来烦你。”

楚召淮喃喃道:“真的?”

“嗯,绝不骗你。”

楚召淮情绪没稳住,说话声都在抽噎,只会重复姬恂的话。

“不、不骗我?”

姬恂一手环着他单薄的后背一手轻抬着拢住他的后脑勺,好像将人严丝合缝拥在怀中。

这是最后一个拥抱。

楚召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哆嗦着搂着他的腰,眼泪簌簌而落,埋在他怀中再次失声痛哭。

“我害怕……”

姬恂抱紧他,没问他怕什么。

楚召淮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只需要全都说出来,不需要回应。

楚召淮果然没等他回应,呜咽着语无伦次道:“我以为你死了,我还没治好你就死了,我害怕,还好你没死……”

姬恂眼中全是血丝,他大掌微颤着抚摸楚召淮的后脑勺,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嗯,没死。”

和前几日的沉默寡言不同,楚召淮哭得嗓音沙哑,脑海意识已昏昏沉沉的,却还在抱着姬恂呢喃着前言不搭后语。

“那具尸首很可怕,不要……不是你,我不要在京城,护国寺的菩萨不灵验的,我要回家……”

姬恂抓着楚召淮空荡荡衣袍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中,呼吸好似都泛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本来心如刀割般听着,可越听越不对劲。

楚召淮呼吸开始急促而凌乱,他却好像一无所知,眼瞳涣散着还在抓着他喋喋不休胡言乱语着。

“不要丢下我,你你明明说要来接我的……我在等,我真的在等。”

姬恂一僵,一把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打横抱起,急声道:“来人!”

楚召淮薄得好似轻飘飘的纸,抱在怀中没有分量。

他死死拽着姬恂的衣襟,眼眸光芒越来越黯淡,呼吸急促到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努力地问:“你……你喝药了没、没有啊?”

姬恂心乱如麻,他本来觉得晋凌战场上已不会流泪,如今却被楚召淮一句话逼得眼眶酸涩。

他一脚踢开房门,大步上前将楚召淮放在宽大的榻上。

白鹤知匆匆而来,见到楚召淮这副模样,立刻道:“别让他平躺着!”

姬恂双手发抖着将人半扶着靠在怀里,前所未有地惊惧:“召淮?召淮!”

楚召淮浑身不自然地痉挛,五指挣扎着按在心口,扬起脖颈像是渴死的鱼,妄图调整气息,濒死的恐惧让他脑海昏沉,迫切大口大口呼吸着微薄的空气。

可他根本没在呼吸。

“王……王爷……”楚召淮好像清明了一瞬,死死抓着他的手,哽咽道,“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好像每次发病时他都会抓着人问这句。

姬恂飞快道:“不会,不会的!”

楚召淮的汗水沁满额头,雪白的脖颈处泛起青色的经脉,唇角因艰难呼吸着呛出一丝血痕,那双漂亮的眼眸一点点的失神,涣散。

姬恂眼眶通红,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他曾见过多回楚召淮发病的模样,可每次见仍觉得触目惊心。

白鹤知手极稳,飞快将几根金针刺入楚召淮穴位,又将几粒褐色药丸强行塞到他口中。

楚召淮痛得单薄身躯剧烈发着抖,几乎恸哭着拼命挣扎,险些按不住。

水刚灌下去,他却呛得一咳嗽,猛地一偏头,将还未吞下去的药丸吐在姬恂身上,混合着狰狞的血。

姬恂瞳孔一缩。

战场上他杀过无数人,却从未觉得鲜红的血会让他这般惧怕。

白鹤知早已习惯应对这个场面,他掐着楚召淮的下颌,察觉到他几乎窒息,手重重在楚召淮胸口的穴位一按。

楚召淮再次吐出一口血。

姬恂抖着手给他擦唇角的血:“白院使,召淮……”

“不会有事。”白鹤知飞快将下人送来的药喂给楚召淮,头也不抬,“他是情绪爆发导致的呼吸失控这才引发了心疾,稳下来就好。”

姬恂半抱着楚召淮还在痉挛的身体。

好似自己的心脏也在烈火上煎熬。

虽然白鹤知平时连上个马都得围着城跑两圈才能勉强坐上马背,在医术上却从未有过半分闪失。

很快,楚召淮微弱的呼吸随着一口血吐出来,终于缓缓恢复。

痛苦的痉挛一点点平息,楚召淮阖上双眼,身体瘫软成一汪水,恹恹靠在姬恂怀中,彻底陷入昏睡。

白鹤知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稳住了,可以放下他了。”

姬恂怔怔抱着楚召淮,没有反应。

白鹤知蹙眉:“陛下?陛下——!”

姬恂如梦初醒,脸色煞白注视着已恢复呼吸的楚召淮,半晌才轻手轻脚将人放下。

楚召淮乌发凌乱散在榻上,姬恂下意识将他的发拨到枕上放着,垂着眼注视楚召淮的睡颜许久,终于起身。

白鹤知正在给楚召淮研药,视线一扫,眉头蹙了起来。

姬恂黑袍处又有暗色浸了出来,八成是伤口又裂开了。

“陛下。”白鹤知难得良心发作,“要上了药再……”

还没说完,姬恂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白鹤知:“……”

爱死不死吧。

姬恂策马匆匆回到璟王府,下马时因失血过多眼前发黑,微微踉跄了下。

他没管赵伯在身后说什么,按着胸口,跌跌撞撞回到暖阁中将楚召淮留下的和离书拿出来。

三张写着不同话的纸张,意思却是相同,全都在叫嚣着想要离开他。

姬恂愣怔看了半晌,终于伸手过去。

猎场时受的伤似乎又崩开了,因他方才按着胸口,血已浸透衣袍,连指缝中都带着鲜红的血痕。

恩怨相解,切莫相憎。相离相别,各随嫁娶。

大逆不道,休弃帝王,恳请万死。

姬恂脸色苍白如纸,忽然就笑了。

他将那张休书拿起,手指轻动,终于在落款处印下一枚带血的手印。

这桩被强行加诸到他身上的婚事,成婚时非他所愿。

和离时也是这般。

有始有终。

合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