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扑鹿台已多年未用。

春蒐之事交由璟王和兵部负责, 禁军林统领和太子护卫府军前卫陆无疾一同协助——虽说是相助,实际上却是监视姬恂。

三月上旬,草长莺飞。

燕平帝仪仗从京城出发, 半日路程到达扑鹿台。

圣上神色似乎没之前有精气神, 暖风吹来还咳了几声,百官拜见后便被扶进了大帐中,单独召见姬恂。

入夜后, 篝火燃起。

陆无疾借着来传话的空当来见姬恂, 见左右无人, 问道:“陛下单独留你说了什么?”

姬恂下意识抚摸鸠首杖, 手落了个空才记起已给了楚召淮, 他歪着身子在灯下懒洋洋擦着箭尖:“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夸赞差事办得好,还赏了本王一碗药。”

陆无疾吓了一跳。

上次赏药之事他也听说了, 忙道:“你家小神医不是让你别乱喝吗,你不会……”

姬恂似乎被这个“你家小神医”取悦了, 淡淡道:“出来便吐了, 没下肚。”

陆无疾松了口气, 可很快又开始替他忧愁:“账目的事,你可有应对之策了?虽说是布政使还有几日归京,但账目八成早已送到圣上跟前。”

“真操心。”姬恂懒懒道,“有这闲心你倒不如好好保护太子殿下。”

“就多余关心你。” 陆无疾翻了个白眼,“此次春猎八成就是宫中三人为你准备的坟冢, 你还没带多少暗卫就过来, 这不是来送死吗?况且大公主可不是好相与的, 当心被反咬一口。”

姬恂漫不经心道:“此处风景正好,做坟冢死也瞑目。”

陆无疾:“……”

姬恂此人野心勃勃, 手腕强横,就算又疯又病多年,依然在燕平帝手中牢牢把控晋凌兵权,没有撒手半分。

这种一步步往上爬想要权利之人,绝不会做出束手就擒之事。

大帐外传来侍卫的惊呼声,紧接着六出摇着尾巴冲了进来。

姬恂将它唤到跟前,手指翻飞两下,六出嘴上戴着的止咬笼应声而掉,终于得到自由,雪狼猛地甩了甩脑袋,高兴地嗷嗷叫。

陆无疾沉思半晌,犹豫着道:“王爷有何打算?”

姬恂笑眯眯抚摸着六出的脑袋,心不在焉道:“自然是给机会让他们动手,否则戏要如何唱下去。”

陆无疾一怔。

猎场安顿一日,在择选好的良辰吉日祀官祭天,众臣跪拜。

燕平帝年纪大了,一箭射出去将早已准备好的狐狸射中,开了彩后,马蹄终于在猎场奔跑起来。

姬恂一袭猎袍端坐轮椅上,日头一晒,额间和脖颈已沁出汗水来。

太子握着一把长弓,含笑着道:“皇叔不去狩猎吗?”

姬恂笑起来,谦虚道:“还是不了,本王怕随便一出手,整个扑鹿台的猎物都被本王猎到,到时都察院又得参本王嚣张跋扈。”

太子:“……”

太子强忍着端庄,笑着说:“皇叔说笑了,春蒐围猎兵部安排妥当,不少世家子弟已开了彩头,与臣民同乐罢了,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何来参不参的。”

姬恂眉梢动了动:“太子殿下想同本王比一场?”

太子道:“孤箭术不精,哪敢不自量力——无疾。”

陆无疾单膝跪地:“属下在。”

“这是府军前卫统领陆无疾,武艺高超,皇叔应该认得。”太子假笑着道,“何不以这把长弓作为彩头,父皇亲赐,千金难求。”

姬恂唇角一勾:“如此甚好。”

太子笑了起来,不着痕迹朝着左右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众人悄无声息握紧手中的刀,只待璟王离开大帐,到了无人之处……

陆无疾背着弓箭翻身上马,等着和璟王殿下比试。

姬恂动都懒得动,吹了声口哨。

六出摇着尾巴狂奔而来,一头栽在姬恂腿上,唔唔叫着。

雪狼身形高大,对周围除了姬恂以外所有人都有敌意,太子脸色一白,不着痕迹往旁边撤了几步。

陆无疾蹙眉道:“璟王殿下不上马吗?”

两人在外面向来不和,春猎让一个瘸子上马打猎,简直是明晃晃的羞辱。

姬恂抚摸着六出的脑袋,笑着道:“六出,去和陆统领比一场。”

六出冲着陆无疾“嗷呜”一声,身形宛如闪电,倏地窜出去,打猎去了。

陆无疾:“……”

太子脸色难看极了:“皇叔这是何意?”

“嗯?什么?”姬恂不明所以,“不是太子殿下说的,要比试一场吗?怎么,陆统领还不动身,难不成真要输给一只狗?”

陆无疾被如此羞辱,怒道:“你!”

姬恂凉飕飕看他。

陆无疾脸色阴沉至极,又敢怒不敢言,只好看向太子。

太子几乎将牙都咬碎了,只能给陆无疾一个眼神。

陆无疾满脸耻辱地策马,追狼去了。

姬恂交叠着双腿坐在那,懒懒喝着冷酒。

太子败下阵来,却还不服输,假笑着道:“听说皇叔之所以此次没带多少护卫,是将所有人都派去护国寺护卫王妃了。王妃身子固然弱,但这猎场刀剑无眼,若是无人相护,有不长眼的惊扰了皇叔可如何是好?”

姬恂从来不会顺着旁人的话说,笑起来:“奇怪,殿下怎么对本王王妃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

太子还未回答,就听姬恂似笑非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觊觎皇叔之妻,妄图占为己有呢。”

太子脸色倏地变了:“皇叔慎言!”

在场其他没去狩猎的臣子都在暗搓搓围观,听到这句话全都悄无声息吸了口凉气,面露愕然。

璟王妃的容貌整个京城人尽皆知,但凡他嫁的不是璟王这疯狗,想必不少权贵都会想要不择手段抢夺,哪怕身为人妻也不介意。

原来太子……也好男风吗?

姬恂说完后哈哈一笑:“本王只是随口一说,太子殿下莫要动怒,否则旁人都要以为殿下被拆穿心思恼羞成怒了。”

太子:“……”

众人在一旁屏息听着,神色古怪。

人人都说京中局势复杂,两人水火不容,本来觉得相遇后唇枪舌战会会多高端,没想到……

竟然如此朴实无华。

这就是皇室吗。

姬恂好像和扑鹿台大帐有了极其浓烈的感情,任由谁挑拨都坐在轮椅上动也不动。

太子屡战屡败,只能强颜欢笑策马而去。

姬恂注视着太子的背影,懒洋洋抬手将长发理了理,唇角勾起个笑来。

嶙峋腕骨上,一根红绳将六枚小金币串在一起,随着动作发出叮铃的清脆声。

***

护国寺禅房。

楚召淮坐在禅床上漫不经心掀着书看,隔着一个小案,姬翊趴在书上呼呼大睡。

见犬子都困得打呼噜了,楚召淮没忍住伸腿踹了他一脚。

姬翊一个激灵蹦起来,迷迷瞪瞪道:“什么?祭酒……我没睡着,真没睡……唔?召淮?”

楚召淮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抱歉,吵醒你了?”

姬翊打了个哈欠,又恹恹趴回去,视线在楚召淮书上一扫,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爱看书,我就睡一会你一本都看完了。”

“两日时间世子才看了半本。”楚召淮懒懒翻了一页,“等月底王爷考校,世子难道要一问三不知被罚饿肚子吗?”

姬翊一愣,设想了下姬恂罚人的手段,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爹可不会只罚他饿几顿这么简单。

一想到姬恂那可怕的“刑罚”,姬翊赶紧捧着书继续看。

可这书晦涩难懂,姬翊脑袋昏昏沉沉半天,捂着额头痛苦道:“我真的看不懂啊!救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国子监上学去!”

楚召淮慢悠悠道:“晚了。”

再嚎也无用,姬翊只好哭着啃书。

阳光从窗棂射来落在身上懒洋洋的,楚召淮看完一本医书后,又重新写了个方子,看离晚膳还有些时辰,便歪在一旁小憩。

姬翊也想睡,但他爹在脑海中正在抽他,只好不情不愿继续看书。

楚召淮体虚病弱,在护国寺住了两日早起早睡,许是受神佛庇护并未做什么噩梦。

大概今日午睡姿势不太对,迷迷瞪瞪间好似意识被一团黑暗吞了进去,窝着心口略微酸疼。

好像又回到黄鹄阁那日。

人群拥挤,身着黑衣的死士揣着火药一步步朝着姬翊而来。

楚召淮下意识想要去拦,可脚步像是钉死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燃烧引线,浓烈刺鼻的味道弥漫四周。

被人群拥簇的姬翊微微偏头,不知为何忽然变成姬恂那张熟悉的脸。

楚召淮愕然看去,奋力朝着他伸出手:“王爷……”

姬恂长发被紫色发带绑起,被寒风一吹胡乱飞舞。

四周人群已化为风雪呼啸着冲上天空,惟独那黑衣死士还在靠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楚召淮眼睛睁大,厉声唤道:“王爷!”

姬恂像是没发觉危险将至,还在朝着他笑,缓步朝他而来。

死士化为黑暗轰然朝着姬恂包裹而来。

砰。

似乎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一道道焰火轰然在视线炸开,硝烟混合着飞溅的雪,好似狰狞巨兽的血盆大口,猛地将姬恂吞入淹没。

楚召淮倏地睁开眼睛:“姬恂——!”

心跳如鼓,好像随时都能从喉咙中蹦出来。

楚召淮眼前一阵阵发黑,急促喘息着,耳畔恍惚中传来姬翊的声音。

“召淮!”

楚召淮茫然睁着眼睛,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

姬翊吓坏了,扶着他不住地抚着胸口为他顺气,焦急道:“没事吧?!慢慢呼吸,别害怕,府医马上就来!”

楚召淮惊魂未定,呆愣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那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