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的手稿的确有用。
白鹤知医术高超, 熬了数个通宵根据手稿调出的方子将楚召淮从鬼门关救回,有惊无险。
楚召淮又断断续续昏睡了两三日,整个暖阁全是腌入味的浓烈药味。
闹市街死士火药爆炸的案子, 被姬恂力排众议接了下来——主要是三法司实在是怕了姬恂这条疯狗, 根本无法阻止,只能任由他去查。
众人无法理解煞神又发什么疯。
王妃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也没伤到哪儿, 三殿下被震得一直在呕血都没说什么, 姬恂就要疯到查到谁就一刀砍了, 短短几天和此事有关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逃脱。
楚召淮对此事一概不知, 昏沉数日精神一直不济, 除了吃药便是睡觉,整个人瘦了一整圈。
入了三月,风已带着春日的气息, 不再彻骨的冷。
难得风和日丽,姬翊到了后院, 就见楚召淮裹着披风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满脸掩饰不住的病色。
“还没好呢?”姬翊随手拎了个椅子溜达过去, 一屁股坐上去,“听说前几天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被我爹劫持来王府了,三殿下那边就留了个半吊子太医。”
楚召淮努力睁开眼,嘴唇惨白如纸,好不容易被养出点肉的面颊几乎凹陷一块, 他茫然道:“啊?还有这事?——唔, 你脸怎么了?”
姬翊拿着小案上的糕点啃, 吊儿郎当的脸上带着一片淤青,随意道:“没事, 在国子监和人打了一架。”
楚召淮皱眉道:“谁敢打你?你好像还瘦了,怎么回事?”
姬翊吃糕点的动作一顿。
这人自己都病得差点死了,竟然还关心旁人?
姬翊别扭地侧过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上次在黄鹄阁若不是楚召淮护住他,他早已被炸得血肉模糊了,这种救命之恩姬翊不知要如何回报。
姬翊虽然爱烧香拜佛,但一年去个两三次尝尝鲜可以,让他待在佛寺一个月,过清汤寡水的日子,还不如去国子监呢。
只是楚召淮体虚病弱,需得静养,姬翊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下来。
楚召淮撑起身子,从一旁拿出药膏,指腹蘸着给姬翊擦眼尾的淤青。
姬翊蹙眉,“嘶”了声就要往后撤。
楚召淮道:“别动。”
姬翊只好不情不愿地凑上去,疼得手都抓紧了也没往后躲了。
“怎么伤这么厉害?”楚召淮眉头轻轻锁着,道,“你就站着让人打吗?”
“没有。”姬翊比了比手臂,得意地挑眉,“我一人打十个,将那群孙子全都打得嗷嗷叫……嗷嗷嗷!疼!你这什么药……”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躲。
“让你很快好的灵药。”楚召淮笑了声,又闷咳两下。
姬翊一僵,不敢再惹他了,像是被套着圈的狗子,闷闷道:“梁枋病重,沅川那边施压许多日才终于同意他回家,国子监那些人酸言酸语说梁枋命不久矣,我直接上去就是一拳,别提多英勇了……嘶,这药里掺辣椒水了吗?”
楚召淮将药涂好:“下回别这么冲动了。”
姬翊撇嘴,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又一想到那日是因自己嚣张和三皇子吵架才耽搁时间被刺客攻击,顿时心虚地闭了嘴。
楚召淮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姬翊会听。
刚将药放好,就听姬翊垂着头,耳根通红地小声道:“好,对不起。”
楚召淮:“?”
楚召淮愕然看他,怀疑犬子脑袋被震坏了:“手。”
姬翊大概臊得慌,正伸着手给自己扇风,疑惑道:“什么手?”
楚召淮肃然道:“我给你把把脉,是不是脑子震出毛病来了?”
姬翊:“……”
姬翊整个人像是烧开的水壶,声音都要发出哨响了:“楚召淮!别拐弯抹角的骂我!我能听出来!”
楚召淮抿着唇笑个不停。
但他虚弱无比,笑了两下又牵动肺腑,忍不住咳了出来。
姬翊顿时就慌了,赶忙将声调降下来,手足无措地给他拍背顺气:“你……你慢点,我我我对不起……”
楚召淮朝他摆了摆手,咳嗽却止不住。
姬翊都要以死谢罪了,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轻缓扶着楚召淮的肩膀揽在怀中,大掌用力在单薄胸口顺了顺,很快安抚住错乱的呼吸。
姬翊一怔。
姬恂不知何时来的,懒懒坐在摇椅上半抱着楚召淮,眼神凉飕飕瞥向姬翊。
姬翊吓了一跳,直接一蹦三尺高:“爹。”
当着楚召淮的面,姬恂没让姬翊没脸,熟练倒了杯温水喂给楚召淮。
就是担忧让咋咋呼呼的姬翊跟过去,楚召淮还能静养得了吗?
楚召淮稳住呼吸,见姬翊在旁边不太自在地从姬恂怀里撑起身体,没话找话:“王爷回来了。”
姬恂怀中空落落的,又瞥了姬翊一眼。
姬翊没什么眼力劲,没瞧出他爹真正的意图,还在那小声认错:“爹,我知错了。”
别、别这样看他,怪吓人的。
姬恂道:“国子监可准假了?”
“准了,准了一个月。”姬翊忙回答。
楚召淮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闻言歪了歪头,疑惑道:“春猎不就十日不到吗,为何多请这么多日?”
姬恂不知从哪儿拿来的帕子随意给楚召淮唇角擦了擦,淡淡道:“今年春猎选在扑鹿台,事多繁琐,回京又要忙先帝祭祀之事,你们多在护国寺住段时日。”
楚召淮乖乖点头:“好。”
姬恂又看了姬翊一眼。
姬翊还不走,像是柱子似的杵在那,小心翼翼道:“扑鹿台不是废弃多年了吗?”
姬恂笑了:“这种犄角旮旯的陈年旧事世子都一清二楚,策论倒是不记得写?”
姬翊:“……”
“我我……”姬翊赶紧找补,福至心灵又说,“我我是想问,护国寺人来人往,召淮在那会不会不安全?”
姬恂瞥他:“此事我已安排好,不需你操心。”
姬翊耷拉着脑袋,“哦”了声。
姬恂看他一眼,两眼,三四眼。
确定“犬子”真的没什么眼力见,姬恂懒得再管他,直接抬手将楚召淮打横抱在怀中。
裾袍翻飞交叠,楚召淮被剪短的发垂在半空随风而动,单薄身躯靠在姬恂宽阔的怀中,面容还带着点迷茫。
姬翊:“?”
姬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这这在干嘛?!
姬恂垂眼轻声道:“起风了,小心冻着。”
说罢,抬步走回寝房。
姬翊目瞪口呆看着,总感觉哪里不对。
他爹是这么体贴的人吗?
再说……这对楚召淮是不是过分亲密了?
姬恂并未在意姬翊在凌乱什么,只担忧楚召淮更瘦了,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唯恐力道用大些将他弄坏。
轻缓将人放在暖阁的连榻上,姬恂道:“午膳没吃多少,没胃口吗?”
楚召淮精神不济,反应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不对,警惕道:“你怎么知道的?”
难道又安排暗卫开始续写《王妃记注》?
“没有。”姬恂似乎料到他在想什么,淡淡道,“你吃完后本王过来瞧过,那药膳几乎没动几口,糕点也只啃了一口就放下了。”
楚召淮:“……”
有病吧?
有时姬恂瞧着和个正常男人似的,实际上做出的事总让人无语凝噎。
怪疯的。
“你……”楚召淮不知如何说他,憋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春猎上太子也会过去,刀剑无眼,王爷要当心些。”
姬恂眉梢轻动,缓缓倾身而来,眸瞳中全是温柔的笑意,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王妃……是在担心本王吗?”
楚召淮呼吸猛然屏住,下意识往后仰。
发病之前,楚召淮还不确定姬恂的心思,这几日虽然意识昏昏沉沉,却也感知到姬恂待他的特殊和毫不掩饰的爱护。
姬恂真的喜欢他。
楚召淮人都懵了。
从小到大他没受过多少人的在意,更无人对他真正有过倾慕之情。
——虽然在临安也有人主动接近他,男女皆有,可楚召淮从他们身上感知不到任何善意,动辄动手动脚荤话连篇,轻浮得令他恐慌,所以他一遇到这事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姬恂天潢贵胄,为何会看上他?
楚召淮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中情绪说不出是惊是喜,只知道似乎脱离情绪控制,让他觉得忐忑不安。
“担、担心的。”楚召淮有些害怕姬恂的“倾慕”,不知要如何回应,只好下意识躲避,匆匆垂下头,强装镇定,“本、本神医费了这么多精力,拼尽一身医术,眼瞧着就要将王爷医好,若是您在春猎出事,咳……咳咳咳!我我就功亏一篑了……”
见他又咳嗽上了,似乎被自己吓到了,姬恂笑了起来,抚着他的后背:“神医激动什么,本王又没说什么。”
楚召淮装完假咳,谨慎地看他。
此人就是个蜘蛛精,手段高明惯会织网,最会说一套做一套,可不能轻易信的。
姬恂坐直身子,淡淡道:“护国寺那边已安排好,不会有不长眼的前去搅扰王妃,等月底事情一了,本王便去接你——除我之外,任何人奉命来接都不要相信。”
楚召淮本来严阵以待,乍一被正事糊了一耳朵,直接愣了愣。
不、不继续刚才的“轻浮”吗?
楚召淮点头:“好。”
姬恂喝了口茶,眼皮垂着,忽然猝不及防杀了个回马枪:“王妃似乎很失望?”
楚召淮:“……”
楚召淮一怔,刚要张唇假咳吓死他,姬恂忽然又挨过来,伸出手来似乎要抱他。
楚召淮赶紧伸手挡:“你你做什么?”
“见王妃似乎又要咳,提前预备着。”姬恂有理有据,“咳坏了嗓子就不好了。”
楚召淮:“……”
楚召淮指尖用力一推姬恂的胸口把人推开,顺了顺气,小声道:“我没事。”
姬恂妙手回春,轻飘飘一句话治好了楚召淮的咳嗽。
楚召淮不可再伤神费心,姬恂没多逗他。
陪他用完晚膳,外出办事的殷重山回来复命。
姬恂走出寝房,视线始终落在暖阁雕花木窗上倒映的楚召淮看书的影子上,根本移不开。
殷重山颔首道:“护国寺已安排好暗卫,明日便能过去。方丈听说王爷要送王妃要来礼佛久住,颇为欣慰,单独安排了一处偏僻幽静适合养病的住处,一面靠山一面悬崖,只有一条通往正殿的路,不会有人轻易混入。”
姬恂淡淡道:“他欣慰什么?”
殷重山说:“大概欣慰王爷回头是岸,终于通人性了吧。”
姬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