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楚召淮状态不太好。

与其说睡过去, 倒不如说受惊过重导致晕厥。

白鹤知飞快为他施了针,不过这次过于严重,已不像昨日那样能轻易稳住。

楚召淮呼吸越来越急促, 垂在一侧的左手几近痉挛着剧烈颤抖, 心脏的剧痛硬生生将他疼得清醒过来,睁开涣散的眼看着床幔。

白鹤知赶忙将药喂到他口中。

楚召淮尝到熟悉的药味,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吞咽, 喉结刚一动痒意再次泛上来, 整个身躯猛地颤抖, 直接踉跄着翻身将药和血全都吐了出来。

白鹤知几乎惊得魂飞魄散:“召淮!”

楚召淮哪怕意识不清也知晓要如何应对, 气息虚弱侧身躺在床沿让呼吸顺畅, 一只手捂着额头,眸瞳空洞无光,还在喃喃自语:“没事了, 马上没事了。”

白鹤知抖着手重新取了药小心翼翼喂给他。

楚召淮终于顺利吞下去,闷咳几声后呼吸好了些, 也不再呕血。

白鹤知原本不懂楚召淮为何要一只手按着额头, 呆愣半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楚召淮在哄自己。

刹那间白鹤知呆愣住了, 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好似感同身受楚召淮心疾的剧烈痛苦,心口疾跳而带着酸涩剧痛。

白鹤知年纪轻轻孤身在京城任职太医,几乎拎着脑袋给贵人看病,一步步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连累白家满门。

做太医容易知晓京中贵人不可告人的秘辛, 若没有家世一时不慎恐怕要命丧黄泉, 好在他运气极佳, 得到大公主赏识,一路扶摇直上成为最年轻的太医院院使。

白鹤知终于稳住脚跟, 年前已盘算好白老爷子寿诞过后,便寻机会将楚召淮带来京城安顿。

可再次知道楚召淮的消息时,却是宫宴后传得沸沸扬扬的“替嫁”之事。

白鹤知手指发抖,俯下身抚摸楚召淮惨白如纸的脸。

楚召淮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虚弱地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喃喃道:“舅舅……”

白鹤知心一颤。

这时赵伯从外匆匆跑来,手中端着白鹤知写的方子熬出来的药,大冷天满脸都是急出来的汗水:“白院使,药来了!”

白鹤知匆匆一侧头,手指在脸上飞快一蹭,飞快起身将药接过来,小心翼翼扶着楚召淮靠在他怀中喂药。

赵伯暗暗瞧着白院使的侧脸。

眼圈通红,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痕……

好像落泪了?

又一看床榻上楚召淮呕出的血,赵伯双腿几乎软了,哆嗦着道:“王妃……是、是没救了吗?”

药汁熬得极浓,白鹤知轻轻扶着楚召淮的脸,倾斜着药碗慢吞吞将药喂过去,语调冷得很:“璟王府的人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吗?”

赵伯:“……”

看来王妃并无大碍。

楚召淮浑浑噩噩中也乖得很,药再苦也没有排斥,乖乖一口口吞咽。

这方子是白鹤知根据姐姐的手稿修改而来,又添了几味护心脉的珍稀药材,楚召淮似乎尝出来了,恹恹靠在白鹤知肩上,茫然地喊:“娘……”

白鹤知用帕子为他擦拭唇角药汁的动作一顿。

白夫人去世时楚召淮还小,这些年很少梦到娘,哪怕梦中有幼时之事,也是面容模糊,瞧不清五官。

浑浑噩噩中,楚召淮沉重的躯体似乎变得轻飘飘的,宛如一团云雾般缓慢漂浮。

视线天旋地转,意识混乱。

楚召淮茫然站在一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呆呆四望。

这是哪儿?

张开手一看,楚召淮歪头更加迷茫。

他身着一袭墨绿色衣袍,精致华美,看样式不太像成人衣裳,反而像是年幼的孩子才会穿的。

楚召淮眨了眨眼,想了许久才记起,他娘亲很喜欢青绿两色,年幼时给楚召淮做的衣裳一穿上,都会被人调笑叫他会蹦的小莲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一道光亮。

楚召淮下意识迈着腿朝着光走去。

不知何时,他已变回年幼时的模样,小短腿捣腾半天也才慢吞吞走了一小段路,反倒离那光越来越远。

楚召淮微微喘息着,愣了一下后,很快就停下脚步。

既然追不上,那就不要了吧。

楚召淮很懂得随遇而安,乖乖地看着那光越来越远。

忽然,一只手从上方伸来,轻柔按在他的肩上。

“为何不追了?”

楚召淮仰头看去。

白夫人一袭青色裾裙长身玉立,眉眼五官清晰,带着笑注视而来——笑起来时和白鹤知极其相似。

楚召淮一时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他却不觉得惊慌,乖乖地回答:“追不上。”

白夫人还是笑:“你都没努力跑就放弃了?不想要吗?”

楚召淮疑惑道:“想要就一定能得到吗?”

问出这话,楚召淮又歪了歪脑袋,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句话。

“好吧。”白夫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那小水就随娘亲走吧。”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

娘亲?

似乎记起眼前人是谁,楚召淮高兴极了,活蹦乱跳牵着白夫人的手:“娘来接我了!”

白夫人站起身,垂眼看着还没到她腰的团子眯着眼睛上蹿下跳,没忍住笑了出声。

她牵着楚召淮的手缓步往前走。

四处全是能将两人吞没的黑暗,楚召淮却丝毫不畏惧,开开心心牵着娘亲的手往前溜达,他眼眸全是不加掩饰的笑意,好奇地问道:“娘,我们去哪里呀?”

白夫人只是笑。

楚召淮等了等没等到答案,索性不想了。

无论娘带他去哪里,他都乐意去。

只是这黑暗中无人无光,为何远处会有人在唤他。

“……召淮?召淮——!”

楚召淮疑惑歪头。

召……什么?

“召淮!”

暖阁中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已至深夜,本已稳住的楚召淮忽然从梦中惊起,喉中不住呕出源源不断的血,呼吸越发急促,带着濒死的嘶哑,痛苦至极。

白鹤知守了一日,见状几乎疯了,手捏着金针稳稳刺入躯壳穴位,强行吊住楚召淮的一口气。

白日那场发作已足够吓人,如今这番模样好似下一瞬便能气绝而亡。

楚召淮心口疼得无法忍受,混乱间右手猛地按在胸口,圆润的指尖狠狠用力,顷刻便将病白的皮肤按出五个血洞。

白鹤知一惊,立刻按住他的手。

楚召淮的力道极大,好像要将心剜出来,一边喘息一边剧烈挣扎,穴位上的针几乎被深陷进去。

“召……”

一只手倏地从一侧探来,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强行按在榻上,制止住他的挣扎。

白鹤知动作极快,顺势将针悉数拔出,又将吊命的汤药喂过去。

楚召淮喘息越发艰难,脖颈拼命后仰,近乎神志不清地拼命挣扎,他痛得满脸是泪,混乱间舌尖被咬破,唇角渗出狰狞的血痕。

“呜!不要!疼!”

姬恂瞳孔一缩,单手扣住楚召淮两只手腕,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中拥着,另一只手将虎口塞入楚召淮口中。

楚召淮痛到极致,狠狠地咬紧牙关,一口便咬出了血。

“呜……”

姬恂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痛苦到几近濒死的楚召淮,嘴唇都在微微发抖,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无能为力。

上次楚召淮发病时并没有这般严重,服下药后很快便有了效。

是因为他。

若不是因为他解毒而殚精竭虑,又在那日被折腾一夜,楚召淮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昨日白鹤知质问他时,姬恂只觉得好笑,吊儿郎当地说出那句“心安理得”。

姬恂眼底痛色一闪而过,眸瞳血丝遍布,垂着眼将楚召淮紧紧拥在怀中。

这人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冬日这样冷,一道寒风也能将他吹得四分五裂。

他心不安。

姬恂从看不惯旁人遇事懊恼只会说“早知如此,我便如何”这种软弱的话,于他而言这只是怯懦的逃避。

但在心痛到极致后,姬恂好似不受控制变成他最厌恶的软弱之人,铺天盖地的歉疚遍布全身。

若是今日不去猎场,若是那日他清醒着并未对楚召淮做出卑劣之事,若是……

若是楚召淮从未遇到过他。

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苦难?

“召淮……”

楚召淮牵着白夫人的手,蹦蹦跶跶走了半天,忍不住疑惑道:“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白夫人“嗯?”了声:“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我嗷。”

白夫人忍俊不禁:“先走吧。”

楚召淮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他忘性大,又问了句:“娘,我们要去哪儿啊?”

白夫人终于停下步子,蹲下身温柔注视着他,学着他的语调说:“到了嗷。”

楚召淮疑惑地看过去。

周身黑暗在不知不觉间已被驱散,两人站在光芒中,他一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不远处的黑暗在拼命朝他吞噬而来,却被白夫人挡在身后。

——白夫人带着他,追上了那道光。

楚召淮不明所以:“娘不带我回家吗?”

“急什么?”白夫人道,“家就在那,娘也在那儿,等着你便是,又不会跑。”

楚召淮撇嘴:“那娘要等到何时?”

白夫人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极其开怀。

楚召淮疑惑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他的记忆中,娘亲似乎身体虚弱一直病着,从未这样大笑过。

白夫人笑得眼睛都弯了:“愿我儿,无灾无难至百岁。”

说罢,她温暖柔软的手轻轻一推,却好似有千钧之力,将楚召淮整个人推得一个踉跄,不受控制朝着那道光跌跌撞撞飞去。

楚召淮一身紫衣被风吹得胡乱飞舞,睁大眼睛拼命朝她伸出手。

“娘——!”

床榻之上,楚召淮猛地呛出一口带血的气息,已经涣散几近满瞳的眼眸悄无声息的收缩聚焦。

……终于有了光亮。

白鹤知一愣,眼圈通红,不可置信道:“召、召淮?”

楚召淮奄奄一息,气息却不再急促,恹恹道:“唔唔?”

刚开口就感觉口中有东西,舌尖虚弱地一顶,味道后知后觉泛上来。

似乎是人参。

这人参似乎年份久远,楚召淮刚发过病竟还能被吊着艰难保持一丝清醒。

眼前视线逐渐聚集,天似乎即将破晓,满暖阁挤满了人,瞧着和他舅舅的官服很像,似乎都是太医院的。

楚召淮迷茫道:“舅舅?”

这次发病如此严重吗,竟然要用参片吊命?

白鹤知脸上全是水痕,他坐在床沿哆哆嗦嗦去摸楚召淮的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舅舅在。”

听到楚召淮说话,在场所有太医全都如释重负,命都吓去半条。

太险了。

王妃既然性命无虞,璟王殿下应该不会再发疯了……

怪吓人的。

楚召淮有气无力地道:“舅舅灌了我多少药,嘴里好苦。”

都分辨不出味道了。

白鹤知完全不敢回想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人几乎惊得要虚脱,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轻轻戳了下楚召淮的额头:“往后日日灌一缸药,算提前习惯了。”

楚召淮迷茫地眨眼。

白鹤知看他满脸惨白虚弱至极,也没多和他说话:“乖,先别睡,稳下来再休息。”

楚召淮温顺点头。

满暖阁的太医鱼贯而出,白鹤知也出去似乎又去煎药。

楚召淮脑袋懵懵的,记不太清梦中之事,只隐约知道他梦到娘了。

眼皮还在打架,身上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但他听舅舅的话,只闭眼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楚召淮放空呆脑在心中磕磕绊绊背医书,就在即将撑不住要睡过去时,忽然感觉有人伸手在探他的鼻息。

舅舅吗?

正奋力睁开眼,楚召淮忽然“唔?”了声。

那人翻身躺在他身侧,坚实有力的双手温柔轻缓地将他拥抱在怀中,热意滚烫裹挟周身。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召淮茫然睁开眼。

姬恂闭着眼躺在他身侧,宽厚的臂弯极具安全感,一手环抱后背、一手扣着腰将楚召淮牢牢抱住,好像不抱严实就会被人夺去,眉间皆是浓烈的疲倦。

“王爷?”

“嗯。”姬恂和楚召淮额头相抵,闭着眼语调前所未有的乏倦,“抱疼你了?”

楚召淮摇头,抿唇好一会才讷讷道:“王爷手好像在抖,是冷吗?”

姬恂沉默良久,忽地笑了,胸膛传来轻微的颤动,他似乎轻轻吻了下楚召淮的发顶,淡淡道:“嗯,冷。”

楚召淮“啊”了声,他没多少力气,说话也细若蚊嗡,语调带着担忧:“你今日有吃药吗?还未开春,不能再穿着单衣到处跑,会得风寒。”

姬恂手臂一僵,怔然注视着他。

因相拥的动作,垂眼能瞧见楚召淮病白的半张脸,羽睫浸着水,嘴唇仍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却还在惦记自己有没有喝药。

圣上忌惮姬恂和他兄长,哪怕身在晋凌,自幼身边也是尔虞我诈,将姬恂一步步养成过分警惕的脾气。

宁王被亲近之人害死后,姬恂更是什么人都不信,只觉得世人皮囊下,皆是令人厌恶的私心、算计。

姬恂从不相信有人会表里如一,再纯澈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

楚召淮自幼被楚家、白家磋磨,就算性子开朗,能逢人便带着笑,轻而易举谅解其他人,心中应当也留有一丝深埋着的怨恨。

可姬恂错了。

命运不公,血亲冷待,楚召淮不怨不恨,善待旁人,自由而张扬,靠着自己也能跌跌撞撞地长大。

明明身躯比谁都孱弱,却好似这些年的风吹雨打将他的秉性磨炼得……

几乎带着佛性。

姬恂将人抱在怀中,近乎有种渎神的罪恶。

天边明月被他拽入水中,囚禁在一汪死寂的水潭不得自由,如今还被一群水黾肆意践踏出破碎的涟漪。

姬恂缓缓收紧手臂,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白院使说你要静养,护国寺是个好去处,幽静偏僻,佛祖菩萨也能庇护你身体康健。”

楚召淮神思不属,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闻言却虚弱笑了。

姬恂问:“笑什么?”

“笑王爷。”楚召淮道,“你明明不信神佛的。”

姬恂笑了。

……白鹤知也笑了,牙齿几乎咬碎了:“王爷好雅兴。”

姬恂:“……”

浓烈的药香飘来,姬恂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轻轻将楚召淮扶着半拥在怀中,脸皮极厚好像没注视到白鹤知的怒瞪,彬彬有礼地伸手接过药。

“劳烦了。白院使也累了一整夜,先去偏院休憩吧,有事本王会让人叫您。”

楚召淮刚脱离危险,白鹤知不想他再为琐事伤神,难得没有和姬恂多说,沉着脸半声没吭转身走了。

姬恂扶着楚召淮的下巴,慢慢倾斜药碗。

楚召淮张唇喝了一口,正想一鼓作气咕嘟完,唇边的碗沿就撤开了。

“小口小口喝,别呛到。”姬恂道。

楚召淮撕心裂肺的咳声好像还回荡在耳畔,姬恂唯恐他再咳着,惊了好不容易稳下去的心疾。

楚召淮欲言又止,只好吞咽下去。

姬恂这才将碗沿凑上来。

这样一口一口将大半碗药喝完,楚召淮苦得几乎精神了,奄奄一息被姬恂摆弄着放回被子里。

“睡吧。”

楚召淮本想说睡不着,但姬恂的声音低沉喑哑回荡耳畔,好似蛊惑般一把抓住他本就昏昏沉沉的意识。

几乎是片刻,他蜷在满是姬恂气息的被子中,安然入睡。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嘴唇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

轻柔温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像是……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