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一片寂静。
唯有姬恂的心跳剧烈明显, 像是锣鼓似的重重响在耳畔。
楚召淮撑起身子坐起来,爪子还握着姬恂的手不肯松,唯恐此人再遁地逃走。
暖阁昏暗, 楚召淮瞧不清姬恂的神情, 还在揪着他说个不停:“赵伯说你这几日都在忙,圣上已解了禁足吗,该不会是想躲我故意违抗圣意吧, 至于吗?”
电光石火间姬恂已理好情绪, 垂下眼掩去眸底难得一见的慌乱。
他拂开楚召淮的手, 淡淡道:“没有——本王去点灯。”
楚召淮一把抱住姬恂的小臂, 死都不撒手:“不信, 你定是又想落荒而逃。”
姬恂:“……”
“落荒而逃”这四个字和运筹帷幄的璟王殿下根本不挨边,黑暗中姬恂似乎无可奈何笑了声,道:“真的只是点灯, 今日本王也有话同你说。”
楚召淮歪头看他半天,才试探着放开手。
姬恂信步闲庭般走出暖阁, 很快烛火燃起, 熟悉的影子倒映在镂空木门之上。
果然没逃。
楚召淮松了口气。
光亮射来, 满室通明。
姬恂身穿单薄玄衣,往常恨不得敞开到脚后跟的衣襟不知为何拢着,衣襟严实交叠,连腰封也系着。
他掌心拿着个精致的匣子,缓步逆着光而来, 衣摆宽袖的金线暗纹随着光线不住晃动, 发出灼眼的波纹。
楚召淮气势汹汹准备兴师问罪, 光骤然亮起,姬恂身形高大朝他走来, 脖颈处缠着雪白纱布。
急促的喘息,混乱颠倒的视线,愈发崩溃的意识……
那晚凌乱淫邪的一幕轰然冲击脑海。
楚召淮浑身一僵,眼前唰地空白,险些直接倒头就睡。
不、不活了!
姬恂已来到榻前,神色淡淡敛袍坐下。
楚召淮故作镇定,许是破罐破摔,他说话也百无禁忌,淡淡道:“王爷这回还打算用银子安抚我?”
姬恂动作一顿:“不是。”
强迫他一夜荒唐后再给金银妄图获得谅解,这是明晃晃的折辱。
楚召淮想也不是,耐着性子打算听听姬恂要和他说什么。
若是话说得漂亮好听,他倒是可以原谅这两日的躲避。
姬恂将匣子中一沓纸契放在榻上,开口了,第一句话便是:“这是璟王府在江南的地产、田庄、铺子。”
楚召淮一怔。
不给银钱,给地产?
为何?
感谢他为王爷破处?
楚召淮险些气笑了。
想过姬恂可能会说些阴阳怪气煞风景的话,却从未想过他会这么……
楚召淮一时找不到形容词,看也不看那沓纸契,冷淡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
话还未说完,姬恂又轻飘飘拿出另一张公文和路引。
“之前白院使为你假造‘白水’的户籍和路引,本王已寻户部补全过了编审,你拿着户籍就算走陆路也能一路畅通无阻回到江南。”
楚召淮话音戛然而止,眼眸带着些许困惑,一时没弄明白姬恂在讲什么。
本来以为要谈发病那件事,怎么突然说起回江南了?
“什、什么意思?”楚召淮迷茫了,“不是说为你医治好病后再回江南吗,这才第一次拔毒,往后还要有两三次。”
姬恂垂下眼,眸瞳隐约黯淡。
哪怕被他这样屈辱对待,楚召淮仍愿意忍着厌恶为他继续拔毒。
见姬恂不说话,楚召淮急了,上前抓住他的手。
因侧身的动作,腰间大片的淤青还未消散,一动就酸疼得要命,猝不及防浑身一抖,险些痛叫出声。
“唔!”
姬恂眼瞳一动,瞬间扶住他。
楚召淮疼得额角沁出冷汗,愣是咬着牙一声没吭,他呼吸急促,反手抓着姬恂的手腕,艰难道:“难道王爷真的这般看重贞洁,只是因药物失去控制和一个男人云雨就要死要活?还是说王爷如今专注事业,不想精元错失留有后嗣,这个您倒是可以放心,我虽为神医,并未有男子生育的神通。”
姬恂:“……”
楚召淮的阴阳怪气即将出师,三言两语怼得姬恂哑口无言。
不过王爷聪明,从这几句讥讽的话中艰难提取出某个信息。
姬恂眉头一蹙。
楚召淮……似乎并不怨恨自己强迫于他。
姬恂失去控制那晚,为了能让轻重节奏掌控于自己手中,楚召淮几乎跨坐着膝盖着地足尖蹬床大半夜,腰酸腿疼两日也消不下去。
他疼得闭着一只眼,揪着姬恂的衣襟,边喘边催促道:“说话,为何……咳,躲着我?”
见楚召淮疼得都要喘不上气了,姬恂心口一紧,伸手将人重新按回榻上躺好:“别乱动。”
楚召淮:“姬恂!”
姬恂垂头看他。
楚召淮反瞪回去:“看什么看,我就叫,姬恂姬恂姬恂,起名难道不是被人叫的吗?”
姬恂:“……”
楚召淮从未见过姬恂这种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字来的样子,扭捏极了,好像传言中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煞神就是个纸老虎,全是夸大其词。
“今日你不讲话说清楚,明日我便找人将你睡完就跑的事广而告之,去年画舫楼的两个小厮应该还在,五两银子我眼睛眨都不眨就花了。”楚召淮还在说,“到时候你名声不保,可别怪我……”
姬恂忽然道:“你不怪我?”
楚召淮一愣:“什么?”
有了这句,后面的话似乎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姬恂无声呼吸,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楚召淮的眼瞳,不想放过任何细节,他问:“那晚是我意志不坚被药物控制失去神智才强迫得你,你为何不怨我?”
楚召淮愣了愣。
强迫?
啊。
那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做恶事也坦坦荡荡毫不心虚的璟王殿下会在一夜云雨后躲得像是窜天猴似的,恨不得炸上天去不见他。
看来发病时意识还是不清晰,下次拔毒得重新换一味清神醒魂的药。
楚召淮很快将方子在脑子里改了改。
姬恂正在直勾勾盯着他,见他听到这句话竟然眼神开始放空,不动了?
姬恂:“?”
果然还是在生气……
刚想到这里,楚召淮突然“唔”了声,绷紧唇角,脸颊倏地鼓起来,像是含了一口空气。
姬恂:“……”
姬恂很清楚楚召淮这个神情。
这是即将憋笑憋得忍不住的模样。
果不其然,楚召淮越想越觉得可乐,笑意像是酝酿成个大锤,咚咚咚从心里一路顺着喉咙往上砸。
终于,锤子“砰”地砸碎他一口钢牙,憋不住的笑音毫无阻滞蹦出来。
“哈哈呜!”
姬恂:“……”
楚召淮情绪压抑惯了,甚少会不受控制,可他实在忍不住,在姬恂凉飕飕的注视下乐得浑身发抖,牵动腰侧又疼出满眼泪花。
姬恂瞧见他乐成这样,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轰然落地,砸了脚。
看这架势,当晚许不是他零零碎碎的记忆那样,只有耻辱的强迫和崩溃的拒绝。
楚召淮边笑边哭,他又怕姬恂生气,呜咽着偏过头将脸埋在锦被里好半天,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已全是肃然和冷淡。
姬恂垂眼看他:“王妃……”
才刚说一个字,楚召淮又“唔”地一声,开始鼓脸颊。
姬恂:“……”
姬恂眉眼一动,指腹在楚召淮面颊上一点,淡淡道:“憋回去。”
楚召淮从唇缝飘出一个字:“难。”
“再笑一声,月钱减半。”
楚召淮沉痛地坐起来,不笑了。
姬恂:“……”
还是爱钱。
“你那时被绑住四肢,还戴着止咬笼,哪还有余力强迫我?” 楚召淮揉了揉脸,疑惑地看他,“再说殷重山和周患以及王爷的一千暗卫都在外头候着,我又不是哑巴,被强迫了不会叫吗?好奇怪,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姬恂并不做声。
自然是凭着本性自己推断的。
清醒时姬恂脑海中便全是楚召淮不知晓的阴暗想法,按着凿一夜只是最基础的一个罢了,更扭曲可怕的手段哪怕说出一条,都能让楚召淮吓得哭着游回江南。
发病,意识不清,醒来后瞧见楚召淮满身是伤赤裸着躺在身边……
这场景,怎么想怎么是煞神强迫。
不光姬恂这样想,就连殷重山、周患、赵伯都达成统一,觉得除非日出西山,否则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还好。
他并未对楚召淮做出这种荒唐事。
楚召淮看姬恂这个神情,又想乐了。
姬恂抬眼看他,手慢悠悠捏着楚召淮掌心的软肉,神色淡淡道:“若不是本王强迫,王妃为何不逃?”
楚召淮一僵,不想乐了。
姬恂重新夺回掌控权,唇角露出点笑容,又恢复寻常万事皆在掌控的从容模样,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向上,一寸寸摩挲楚召淮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处皮肤松软,还有一道横贯着的伤疤,抚摸时带起一股酥麻顺着手腕窜上脑髓。
楚召淮一哆嗦,垂着眼不敢看姬恂,期期艾艾道:“我我吓吓哑了,你……你强迫我,我也叫不出来。”
姬恂:“……”
姬恂没忍住低笑出声:“当真?”
楚召淮哼唧着不回答。
姬恂笑容更深,扣住楚召淮的手,心中的觊觎不再压抑,直勾勾注视着楚召淮,恨不得将所有阴暗想法在此人身上付诸行动,可动作却极其轻柔唯恐弄疼了他。
“你懂……”
还未说完,楚召淮耳根通红,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也就挨一顿嘲讽罢了:“……我还能怎么样?”
姬恂一顿。
“那拔毒的药出了问题,我要是不帮你早就不举了,到时无法延绵子嗣,王爷定会怪我。”楚召淮不敢看姬恂,不想将那晚主动坐上去之事说出,总觉得羞耻难堪。
他近乎语无伦次:“我我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只是略尽本分,更何况那药本就是我医术不精导致的后症,出手相帮理应如此,王爷不必愧疚。”
姬恂眸瞳缓缓收缩,怔然注视着他。
医者本分?出手相帮?
延绵……子嗣?
若是换了旁人,楚召淮也会如此以身解毒吗?
乍一浮现这个念头,姬恂眼睛几乎瞬间出现狰狞的血丝。
楚召淮耳垂红得几乎要滴血,脑袋好像咕嘟嘟冒着热气,一通胡言乱语下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正面红耳赤着,姬恂突然轻笑了声。
楚召淮眼瞳带着水雾,小心翼翼抬眼看他。
姬恂眉眼带着笑意,却不像愉悦,反而带着些许自嘲。
楚召淮一懵:“王爷?”
“本王忘了。”姬恂放开楚召淮的手,似是无奈地笑起来,低声呢喃道,“……你什么都不懂。”
楚召淮本来还觉得姬恂又要调笑他,没想到却一反常态说出这句不明所以的话。
不懂什么?
方才姬恂好像也说了 “懂”啊什么的。
“什么啊?”楚召淮茫然看他,“王爷这话好奇怪。”
姬恂屈指一弹将外头烛火熄灭。
昏暗中,他伸手将楚召淮的乌发拂到枕上,声音又轻又柔,不似寻常那般淡然悠悠:“不早了,睡吧。过几日就要去城外春猎,养好身子到时带你去骑马。”
楚召淮歪头:“骑马?”
上次骑马好像还是小时候。
“嗯。”
楚召淮不太钟情骑马,他欲言又止,见姬恂想走,又怯生生抓住他的袖角。
姬恂回头看他:“怎么?”
“你……”楚召淮还是觉得姬恂这个反应不对。
按照王爷的行事秉性,听到他叽里呱啦一大堆有的没的,要么温文尔雅地说刻薄话,要么光明正大地笑话他。
反应不可能这么安静才对。
楚召淮小声问:“你生我的气了吗?”
姬恂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蜷缩,他重新坐回去,黑暗中眼瞳好似带着极其柔和的光,声音也轻得很,像是怕惊碎了夜色。
楚召淮被他看得眼瞳一紧。
姬恂情绪不对,楚召淮第一时间就下意识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让他生了气,可仔细看却感觉那股没来由的沉闷阴郁并非是对着自己的。
姬恂笑着道:“不会对你生气。”
楚召淮呆呆注视着他,姬恂的目光瞧得不太清晰,可却随着越来越适应黑暗,总觉得那视线像是带着能将他灼烧的火焰,落在他身上轰然带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意。
心口倏地狂跳,像是锣鼓似的一声声震在耳膜,惊得楚召淮口干舌燥,浑身泛着热意,将还未散去的淤青带得密密麻麻的疼。
姬恂还在看他。
眸光前所未有的温和。
电光石火间,楚召淮眼瞳悄无声息张大,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浮现一个早就有过的可怕念头。
姬恂……
该不会真的喜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