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府门口一整条街都是摊位。

楚召淮捏着银子从头逛到尾, 惊奇地发现大部分摊子竟是江南的吃食,连他最爱吃的甜汁炸酥鱼也颇为正宗。

楚召淮本想喊姬翊去吃午膳,如今在外溜达一圈直接饱了。

依依不舍地回到王府, 楚召淮左想右想又跑了回来, 问那吹糖人的老人:“爷爷,你们明天还过来吗?”

老人似乎噎了下,犹豫道:“我们来……还是不来啊?”

楚召淮不明所以:“啊?”

老人往前一瞥似乎瞧见了什么, 楚召淮也疑惑地回头看去。

赵伯不知何时正站在王府门口台阶上, 手似乎在那挥着, 瞧见楚召淮回头立刻矜持地收回, 微微颔首。

老人吐了口气, 笑着说:“明日来的。”

楚召淮顿时喜出望外:“那明天我还来找您。”

老人乐呵呵朝他点头。

楚召淮终于放心地回王府。

赵伯正在那候着,小臂还搭着狐毛围领,楚召淮一上台阶赶紧给他戴上。

楚召淮乖乖站在那任由赵伯摆弄, 捏着刚买的小木雕爱不释手地玩,忍不住好奇道:“前段时日王府门口好像冷清得很, 今日怎么那么多人, 王爷不赶吗?”

赵伯咳了声:“过年嘛, 赶什么?”

“可是都破五了,还算年?”

赵伯游刃有余:“过了上元节才算出年呢——哎,王妃这个木雕不错,手艺精湛,定是花了不少银子吧。”

那木雕是个小麒麟仰天长啸的摆件, 五官灵动, 鳞片也是一片片雕出来的, 比昨日扑来的还要精致细节。

“可说呢。”楚召淮摸着麒麟脑袋上的角,“我还以为要好几两银子呢, 没想到只收了二十文,京城物价怎么时高时低的。”

赵伯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楚召淮捡了大便宜,拎着没吃完的酥鱼去找姬翊。

姬翊还在他爹的书房里哭着写策论,手心捏着笔哆哆嗦嗦差点写不成字,楚召淮离近了一瞧发现竟然被抽了掌心。

太惨了。

姬翊瞧见他,强行将眼泪忍回去,故作沉稳道:“你怎么来了,我在忙功课……嗷!住手住手!”

楚召淮溜达好久腿都酸了,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将酥鱼拿出来准备继续吃,就听犬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嗷嗷叫跳起来。

“你锥刺股了?”楚召淮不解道,“做功课真刻苦啊。”

姬翊沉着脸噔噔噔走上前将楚召淮薅起来:“你想挨揍吗?我爹的书房从来不准带吃食进来,你还……你这什么,味道怎么那么重?!”

楚召淮无辜道:“酥炸鱼。”

“你完了。”姬翊沉声道,“我爹会把你吊起来抽。”

听他说得这般煞有其事,楚召淮也有点怵,赶紧站起来连酥鱼都不要了就要跑。

姬翊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去?”

楚召淮肃然道:“我我回去给你爹煎药去,这可是最紧要的大事……放开放开。”

“胡说!”姬翊难得脑袋瓜活泛了,怒道,“你就是想金蝉脱壳将这事儿推我头上!本世子告诉你想都别想,要死一起死,反正我都挨打两天了。”

说着,他双手往前扒拉,和楚召淮扭打在一起。

楚召淮:“……”

楚召淮不想挨打,拼命想要挣脱却被拽着寸步难行。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凉飕飕飘来:“做什么呢?”

楚召淮和姬翊同时一僵,呆愣着回头看去。

姬恂握着鸠首杖坐在轮椅上,眸光淡淡看来。

姬翊:“……”

楚召淮:“……”

又扛着轮椅过来的?

怎么没听到声呢?

姬翊转瞬和楚召淮分开,故作镇定地理了下凌乱的衣袍:“爹。”

楚召淮的酥鱼还放在桌案上,他满脑子都是姬翊说的“吊起来抽”,强忍着双腿打颤的冲动,若无其事道:“王爷。”

姬恂慢悠悠道:“你现在该在做什么?”

楚召淮正要回答,姬翊就哭丧着脸道:“爹,我知错了。”

“今日策论再写不出来……”姬恂余光扫到落在楚召淮惊恐的眼眸,话音戛然而止,好一会才换了句,“晚膳便不要吃了。”

姬翊一愣,听到不用挨打,顿时欢天喜地地坐下继续憋了。

姬恂终于看向楚召淮,张嘴就要说话。

楚召淮“啊”了声,小跑过来将殷重山挤开,推着王爷的轮椅往前走,口中殷勤道:“王爷送我西洋钟,我无以为报,特意买了炸酥鱼给王爷尝一尝。”

姬恂:“……”

姬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呼吸屏住,胆战心惊看着。

果然不要命了!

就算退一万步他爹不追究私自将吃食带到书房的事,这种外面小摊的脏东西,他爹怎么可能会碰?

这不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吗。

姬恂眼神果然凉津津的。

楚召淮硬着头皮不和他对视。

姬恂垂眸看了桌上用油纸包的炸酥鱼。

最上面一块明显被咬得缺了个豁,哪里是特意买给他的?

就在两人都提心吊胆之际,姬恂漫不经意抬手,拿筷子夹起鱼块,在一片寂静中姿态闲雅地咬了一口。

楚召淮一愣。

姬翊下巴和笔都掉了。

楚召淮口味偏甜,又让摊主浇了不少甜酱汁,吃一口唇齿间皆是腻歪的蜜味。

姬恂吃了几口放下筷:“王妃有心了。”

楚召淮如梦初醒,又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有块鱼被他咬了一口。

姬恂不会没瞧见给吃了吧?

楚召淮不安地揪着手指,有种做坏事的心虚,颇为不自然地道:“王爷喜欢就好——我先回了。”

“嗯。”

楚召淮赶紧一溜烟跑了。

姬翊简直不敢相信犯了死罪的楚召淮竟全身而退,瞪大眼睛半天,终于忍住道:“爹,你偏心!”

上次他只是吃了块糕点就被骂。

姬恂扫他一眼。

姬翊瞬间像是被踹了一脚的狗子似的“呜”了声,不敢造反了。

姬恂问:“今晚策论能写好吗?”

姬翊闷闷道:“许是不能——我晚膳不吃了。”

姬恂冷淡地下了死命令:“一篇策论有何难,务必今夜写好。”

姬翊愣了下,小声道:“爹有事吩咐我明日做吗?”

“嗯。”

姬恂垂眼注视着满是汤汁的炸酥鱼,神使鬼差想起今日长街之上。

明明四处热闹喧哗,人声鼎沸,楚召淮也是难得笑着到处乱窜,见什么新奇东西都要上去凑热闹。

……可莫名让人觉得他可怜。

***

翌日一早,可怜的王妃天没亮就蹦起来熬药,都不用赵伯叫,赶在早膳前将药煎好了。

暖阁外的桌案上,姬恂慢条斯理端着药喝,楚召淮却没动筷,一副兴致勃勃要出门的架势。

姬恂道:“不吃早膳吗?”

“不吃了。”楚召淮道,“我还不太饿,等王爷喝完药我出去随便吃点。”

姬恂蹙眉。

外面那些东西吃几口尝尝鲜就得了,怎能当饭吃?

姬恂把药放下,拂开赵伯要上前的手,垂眼将熬了一清早的鲥鱼汤盛了一碗放在楚召淮面前。

鲥鱼刺多但鲜美,汤上飘着油花,香味扑面而来。

若是赵伯盛的,楚召淮不爱吃就能耍性子不碰。

但王爷亲手盛汤,楚召淮再犹豫也只好接过,拿着勺子喝了几口就要放下,留肚子去外头吃零嘴点心。

姬恂头也不抬:“喝完。”

楚召淮手一僵,只好不情不愿地喝完。

王府早膳种类繁多,碗也偏小,楚召淮喝完后刚放下,姬恂又伸手盛了碗燕窝鸡汤递过来。

楚召淮:“……”

楚召淮妄图反抗:“王爷,我饱了。”

“昨日早膳吃了半个时辰,今日倒是喝两口汤就饱了。”姬恂点头,“王妃原来是想修仙辟谷,果然天赋异禀,一日便功力大成。”

楚召淮:“……”

楚召淮被他噎得够呛,只好捧起来继续喝。

王妃记注上连楚召淮吃了几口菜都一清二楚,姬恂自然清楚他的饭量,又为他布了些菜,楚召淮怕又被他阴阳怪气,只好来者不拒。

等到终于饱了,楚召淮还没开口,姬恂便已放下筷子,温文尔雅地道:“好了,王妃再去外面随便吃点吧。”

楚召淮:“……”

哪还能吃得下?

楚召淮看他喝完药,闷闷站起身,故意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跑。

姬恂道:“午膳回府吃。”

楚召淮壮着胆子装作没听到,跑得飞快。

赵伯担忧王爷会动怒,试探着道:“王妃还小,正是爱玩的年纪。”

姬恂没做声,拿着湿帕子擦了擦手,余光无意中一扫,倏地顿了顿。

卧房的雕花木门半掩着,珠帘垂曳,顺着缝隙能瞧见桌案上那座精致华美的西洋钟。

……在西洋钟边,一只仰天咆哮的小麒麟木雕正挨着摆放,雄赳赳气昂昂。

姬恂看了许久,突然缓缓笑开了。

***

果然和吹糖人的老人说的一样,今日王府门口那条长街仍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楚召淮昨日只是草草逛了圈,正要过去再仔细瞧瞧,一只手从身后搭来。

楚召淮一愣,条件反射回手拍了过去。

“呜噗——”

姬翊猝不及防被拍到胸口,差点当场吐出一口老血:“你做什么?!”

楚召淮一见是世子,赶紧收回手,心虚道:“对不住,打伤你了吗?”

一个病秧子也没多大劲儿,姬翊揉了揉心口,没好气道:“本世子又不是豆腐做的,哪能轻易打伤?咳……走吧,本世子带你去玩。”

楚召淮诧异被他拽着手腕往前走:“你不做功课了?”

“昨晚做好了——真啰嗦,走,今日想逛什么?”

姬翊打了个哈欠,眼底隐约有些乌青,但他精神头倒是足,看着熟悉的门口人声鼎沸,啧了声。

从小到大家门口还从未这么热闹过。

王府外的长街直通京城主街,算上府邸四周,这小集市满打满算得有两三里长,和逛平安坊没什么分别。

楚召淮跟着姬翊往前走,发现摊位似乎比昨日还要多。

姬翊意兴盎然:“哎,这儿有很多关扑摊位,你能再来一个六纯吗?”

之前在画舫和三皇子关扑,姬翊只顾着震惊和高兴,都没好好瞧楚召淮是如何做到的。

楚召淮吃着姬翊买给他的驴打滚,点点头说:“好啊。”

之前被绑架右手被他强行掰错了位,仔细养了这段时间已勉强能动了,楚召淮寻了个摊位,手指捏着铜钱随意一抛。

哪怕手伤着,也抛出了五枚同样花色。

姬翊震惊极了:“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楚召淮疑惑道:“这有何难?玩多了自然会了。”

姬翊:“……”

突然想起昨晚他爹那句“一篇策论有何难”。

两人继续溜达,姬翊忍了一会没忍住,问:“你的右手怎么回事?”

楚召淮说:“撅脱臼了,养一养就好。”

“不是。”姬翊拽着他的袖子,手指在他腕子上那道伤疤上一点,“这儿。”

楚召淮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身体像是僵住了。

姬翊:“召淮?”

楚召淮“哦”了声,将袖口往下一拽掩住那道伤疤,不自然地道:“无意中伤到过——梁枋呢,你俩不都是形影不离吗?”

见楚召淮不想说,姬翊也没追问。

他撇撇嘴:“别和我说他,一提他就来气。”

“怎么了呢?”

“本世子邀他正月十四一起写策论,顺便能抄……咳,我是说参,参考他的题目。”姬翊翻白眼,“可谁料那小子说国子监放假那晚,他已将所有功课写完了,还假模假样地道歉,‘要不我帮世子写一篇吧’。”

楚召淮:“……”

姬翊还在那撇着嘴学梁枋的语气:“要不我帮世子写一篇吧,要不我帮世子……呸,谁稀罕?”

楚召淮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姬翊性子瞧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却极其精通人情世故,和他相处起来轻松随意,不会时刻费心神斟酌哪句该不该说。

王府门口长街一直陆陆续续摆了好几天,姬翊每日都陪着他外出玩,楚召淮欢喜极了。

——主要是世子财大气粗,楚召淮但凡瞧中什么,世子大手一挥买买买,完全不嫌弃他没见过世面。

这样溜达三四日,楚召淮终于逛够了。

姬翊写完功课,也不必在姬恂书房受苦,颠颠去找狐朋狗友一块玩。

京城年前落得雪已融完,难得日暖风和,姬恂又出府不在,楚召淮无事可做便惬意十足地在院里晒太阳。

京城比江南要冷,楚召淮裹着披风懒洋洋躺着,随手洒一把鱼食。

平安坊扑来的锦鲤正在湖边单独开辟出的小池塘里游着,短短几日就胖了一圈。

楚召淮比鱼还要好养活,只要吃饱穿暖,生活安逸便已知足。

这段时日,他好像没像之前那般迫切想回临安。

楚召淮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朦胧间似乎听到赵伯那熟悉的阻拦的声音。

“您等一等,这是王府后宅,王爷知晓必定动怒!”

“留步!”

楚召淮懒散睁开眼,还以为赵伯又在拦世子。

定睛一看,却是个陌生男人。

赵伯脑门全是汗:“陆大人,您既无旨意也没得王爷准许擅自闯入内宅,惊扰了王妃怕是重罪。”

陆无疾眉梢轻挑:“我奉命查案,何来的没有旨意?”

赵伯蹙眉:“可我们王妃也并非嫌犯,哪能这么不讲礼数冲进来?”

陆无疾人模狗样地停下步子,朝着不远处探头看来的楚召淮道:“王妃,陆无疾求见。”

楚召淮眉头轻蹙。

他听说过陆无疾的名字,拢着小手炉坐直身子,点头道:“请。”

陆无疾冲赵伯一挑眉,大步走来。

楚召淮披着玄色披风,阳光下雪白柔软的狐毛边拥在脖颈,像是锦绣堆中精养出的贵人,一举一动皆是贵气。

陆无疾被晃了下神,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单膝点地行了个礼。

“见过王妃。”

楚召淮知晓此人和姬恂不和,回应也淡淡的:“陆统领好大的威风,查案查到璟王府来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将我下大狱?”

陆无疾顿了顿,没听到楚召淮叫他起来,只好继续跪在那。

他也不生气,笑着道:“王妃千金之躯,卑职不敢冒犯——只是奉命前来查最近两个月进京之人的户籍。”

负责查江洋大盗的锦衣卫、兵马司的人各个都不愿得罪姬恂,只好推陆无疾这个冤大头来办这个差事。

楚召淮垂眸看他:“我从江南走水路进京,陆统领前去城门卫便能查到我的路引。”

“路引自然要查。” 陆无疾依依不饶,“只是以防万一,卑职还是要来问具体细节。”

楚召淮眉头轻蹙,握紧小手炉。

这便是赤裸裸的为难。

璟王府的王妃若是被牵扯进罪案中,打得可是姬恂的脸。

日光照耀下,楚召淮墨发雪肤,昳丽艶美得令人侧目。

陆无疾看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怪不得一向不近男色女色的璟王不光高价买头炷香,还在府门口弄了一群人来做集市。

敢情是沉沦美色。

突然想起前段时日姬恂大尾巴狼说的那句:“平庸之姿,乏善可陈,养着好玩罢了。”

陆无疾差点笑出来。

楚召淮对他似乎很警惕,陆无疾也不愿意吓他,左看右看无人,低声往前靠去:“王妃不必如此警惕,卑职前来问话已得了璟王殿下授意。”

虽然陆无疾并没和姬恂提前说,但只是问几句话,应该伤不到他的宝贝。

楚召淮眉头紧皱,不满他离得这么近,强撑着没有害怕得往后仰,神情冷淡,伸脚用足尖在陆无疾肩上轻轻一点往后蹬。

“退开。”

陆无疾只好往后退了退。

楚召淮默不作声看他。

璟王授意他来问自己话,可传闻不是说两人不合吗?

楚召淮注视着陆无疾,不知发现了什么,随意理了下披风:“陆大人请起——你想问什么?”

陆无疾干脆利落地起身,颔首道:“只是例行公事,敢问王妃进城时可有带随从?”

楚召淮摇头:“没有。”

陆无疾道:“那可有人来接?”

“没有。”

陆无疾:“可有同行之人?”

楚召淮蹙眉,这次顿了顿才别扭地道:“没有。”

陆无疾笑了:“王妃要如实相告,否则和城门司的对不上,恐怕得请您去诏狱走一趟。”

楚召淮一点不想掺和进京城的破事,他也不知道什么话该答什么话不该答,生怕说错一句就给姬恂惹来麻烦。

就在他要不耐烦时,有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陆统领在审犯人吗?”

楚召淮抬眸看去。

姬恂手持鸠首杖,端坐梅树下的轮椅上,眼神似笑非笑:“阵仗如此大想必是重案,要不要本王拿个枷来大义灭亲将王妃铐了,送去诏狱听候你们发落?”

陆无疾行了个礼:“见过王爷。”

“可不敢受陆统领的礼。”姬恂淡淡道,“万一王妃当真和江洋大盗勾结,本王逃不脱一个窝藏罪犯的罪名,到时候成了阶下囚,还得陆统领多照应。”

陆无疾:“……”

陆无疾又被噎个够呛,心中腹诽怎么今日这厮的攻击力比之前还要猛烈。

不就问个话吗,至于这么嘴毒?

陆无疾走完过场,颔首道:“我已问好了,叨扰王妃了,卑职告退。”

说罢,抬步离开。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王爷……”

“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姬恂笑着道,“平日怎么不见王妃这么有问必答?”

楚召淮:“……”

不就那一次装作没听到吗,怎么还记到现在?

楚召淮只好解释:“他说是王爷授意的……”

姬恂淡淡道:“他说你便信吗?”

楚召淮不懂他为什么说话带刺,茫然道:“也不是。”

他只是觉得陆无疾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前段时日送姬恂回来的戴面具的暗卫的声音。

再说了,他也没全信陆无疾。

“你……”楚召淮讷讷道,“你生气了?”

姬恂性子比之前要暴躁乖戾得多,寻常勉强能控制住,今日不知哪句话犯了忌讳,神情的阴鸷之色一时隐藏不住。

姬恂察觉楚召淮被吓住了,蹙眉伸手撑住额头揉了揉眉心,挡住半张脸的神情,语调冰冷。

“没有——日后莫要这般轻信旁人,你不是想要姓凌的暗卫陪着吗,之后让他寸步不离。”

楚召淮懵了:“什么?”

他又不是犯人,为何要被人寸步不离跟着?

楚召淮站起身,立刻就要去给姬恂探脉。

莫不是今早他稀里糊涂给弄错药的剂量,将他脑子喝出毛病来了?

姬恂眉头紧锁,漠然看着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做什么?”

“给王爷探脉。”楚召淮说,“您明显开始胡言乱语了。”

姬恂:“……”

姬恂翻转手背扣住楚召淮的手,沉默许久终于解释了一句:“你还小,不知京城人心险恶,总过于轻信他人,有人跟着能护你避开危险。”

楚召淮不喜欢和别人起冲突,强行忍着反驳的冲动,轻声说:“王爷忙了一日,应该累了,先回去休息,我给您熬药……”

姬恂手倏地握紧:“楚召淮。”

楚召淮僵在原地,沉默许久终于轻声说:“那不如就依王爷方才所言,拿个枷将我铐上锁在拔步床内,这样岂不是更安全?”

姬恂眼眸一动。

楚召淮很少这样说话。

这明显属于气话,姬恂扣着他的手腕,眼前却不可控制地浮现那夜断药时楚召淮手腕戴着锁链,温顺蜷缩在床榻间的模样。

这样,似乎也不错。

姬恂轻揉太阳穴,压下心间燥意:“本王并未这样说。”

“但王爷就是这个意思。”楚召淮垂眼看他,情绪好像没什么波动,但细听就能发现他嗓音有些抖,“你觉得我是那种什么人都轻易相信的蠢货,你也认为平安坊那日若不是你及时出手阻拦,我恐怕早就被人拐去卖了。”

姬恂默不作声。

殷重山在一旁急得额头都流汗了,恨不得替王爷答了。

此时怎能沉默?

立刻否认啊。

不对……

王爷不会真的这般想的吧?

就算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这段时日姬恂的纵容似乎养刁了楚召淮,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竟然有胆子敢和煞神顶嘴。

“我不要什么凌暗卫寸步不离,也不要你教我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死在何时何处是我自己的命数。”

殷重山呼吸屏住。

王妃前所未有的暴怒,这一瞬间,殷重山竟然以为王爷会服软。

姬恂端坐在那,神色仍然没多大变化:“往往最亲近之人才能轻而易举伤你,连孩子都知晓该找你这种心软好骗的人拐,更遑论他人?”

楚召淮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的意思是所有接近我的人都对我图谋不轨?”

“难道不是吗?”

殷重山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楚召淮气狠了,瞪着姬恂好半天没说话。

大概知晓和姬恂这种只要喘气就会防备任何人的性子谈不来,他缓过来后气得拂袖而去。

姬恂皱眉,后知后觉话说太重了:“楚召淮……”

已走出几步的楚召淮脚步一顿,忽然转身看他。

姬恂瞳孔轻轻颤了下。

楚召淮眼圈通红,嘴唇发着抖,好半天才喃喃道:“我在江南遭人追杀坐船逃回京城时,若不是有两个陌生人相救,我早已死在船上了。”

姬恂呼吸一顿。

“病重时有人衣不解带照料我,我说……”楚召淮哽咽了下,拼命抑制发抖的嗓音,“我应该说,‘你无缘无故待我这样好,定是对我有所图谋’,是吗?”

姬恂顿在原地。

他一向口若悬河字字珠玑,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召淮强撑着说完,飞快一转身,似乎抬手擦了下脸,背对着他,嗓音发颤道:“冒犯王爷了。”

说完,快步回到寝房边的暖阁。

“砰”地关上门。

姬恂坐在梅树下,沉默良久。

殷重山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无辜的鱼。

大半天,姬恂才道:“查查是谁救了他。”

殷重山“啊”了声,小心翼翼道:“还查啊?”

王妃都气得不理人了。

姬恂看他。

殷重山立刻道:“属下立刻就去。”

已是十四了,明日便是上元节。

却有了这一遭。

本来王妃活蹦乱跳时,王府上下都觉得温暖轻松。

如今两人吵了一架,王妃闷在暖阁不出来,王爷更是浑身气势前所未有的阴沉,满府下人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触了霉头被迁怒。

天黑后,王府厨房做了满桌晚膳。

姬恂知晓楚召淮暂时不愿见自己,便主动去了书房。

片刻后,赵伯战战兢兢地过来:“王爷,王妃……不愿用膳。”

姬恂掀了一页书,漫不经心道:“有将炸酥鱼端过去吗?”

“有。”赵伯擦擦汗,“下人还特意端着酥炸鱼顺着门缝往里扇风,满府都是那香味,但王妃愣是不愿意出来,说他不爱吃鱼。”

姬恂:“……”

姬恂幽幽道:“你们逗猫呢?”

赵伯尴尬一笑。

“算了。”姬恂道,“你回去告诉他,若不吃,那本王就亲自过去喂他吃。”

赵伯差点撕心裂肺地咳出来,努力忍住,恭敬退了出去。

很快,赵伯去而复返。

姬恂道:“吃了?”

赵伯欢天喜地道:“王爷好神通,这话一说出来,王妃立刻冲出房狂喝两碗汤,炸酥鱼也吃了一大半呢。”

姬恂:“……”

殷重山:“噗。”

姬恂看他。

殷重山悲痛哀悼自己的俸禄,想着反正都要被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恕属下多嘴,王妃心地良善,自小到大无人在意更没人悉心教导,待人不设防也实属正常,世子被王爷带大,如今也是什么人都信呢。”

姬恂似乎被那句“无人在意”刺了下,面无表情道:“你的确多嘴。”

殷重山装模作样拍了下嘴:“属下知错。”

姬恂心烦意乱,将手中的书阖上:“之前让你们办的事如何了?”

“上元节是最后期限。”殷重山道,“这事儿是周患办的,让那小厮传了话,若再不见那封信,楚召江另一条腿也不保,楚大人应当知道要如何做。”

姬恂:“嗯,出去吧。”

殷重山胆战心惊地出去了,直到走出书房两里地也没听到王爷的罚俸,顿时喜出望外。

看来王爷真被王妃扰乱了心。

***

楚召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日刚和姬恂吵架,还丢脸得差点哭了,晚上等冷静下来后又开始后悔。

他该忍一忍的。

就像在白府那样,就算被欺负也无人会为他主持公道,只会让日子更难过罢了。

姬恂位高权重,手下人无一不是顺着他的,乍一被人顶撞,会不会怀恨在心,憋着坏要报复自己?

楚召淮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轻轻咬着手指。

暖阁好像越来越冷了,也不知有没有人添炭。

他怕冷,姬恂会不会断了他的炭盆?

正想着,就听到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新炭噼里啪啦燃烧的清脆声。

有下人在添炭。

炭盆续上,暖阁也逐渐回温。

楚召淮松了口气,又开心担心会不会没有被子盖、厚衣服穿。

该忍一忍的。

楚召淮又想。

姬恂这段时日的纵容将他惯坏了,好像一点委屈都受不住了。

楚召淮将眼尾在枕上蹭了蹭,没来由地又害怕起来,身体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甚至说不出来在怕什么。

好像忍不住委屈奋起反抗后,就该害怕遭遇不好的对待,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姬恂还需要他解毒,必然不会伤他。

无非就是待他冷一点而已,就和之前一样。

没什么需要怕的。

楚召淮轻轻吐了口气,缓解心口的酸疼,浑浑噩噩半晌终于困倦地睡去。

梦中,好像又身处飘飘晃晃的船上。

他孤身躺在船上狭窄的房间眸光涣散,晕船症让他吐得死去活来,差点要见亲娘了。

浑浑噩噩中,好像有人将他抱在怀中喂药,苦涩呛人的姜汤灌入喉中,咳得他浑身抖起来。

“没事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伴随着船外的水波声,温柔婉转。

楚召淮喃喃地喊:“娘?”

那人轻笑了声:“嗯,娘在。”

楚召淮迷茫地想:“骗人,娘早就不在了。”

脑子或许吐坏了,明明知晓这人并非是娘亲,他却心甘情愿清醒地沉沦,靠在她怀里任由浑浑噩噩的神智享受难得的爱护。

陌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待自己好。

楚召淮心想,凭他们图什么,只要自己有,就给他们。

等到了京城,三人分离,那对照料他多日的夫妻也未曾图谋什么,甚至在铁公鸡楚召淮拿出仅有的银子给他们时,也被他们笑笑推拒了。

楚召淮在梦中摇摇晃晃的船上晃悠到了第二日。

再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楚召淮呆愣许久,猛地从床上蹦起来。

坏了,忘煎药了。

床榻的小案上如往常一样放着今日要穿的衣裳,亵衣、外袍、披风一个不少,并没有如楚召淮想得那样故意苛待。

楚召淮穿着衣裳往外跑。

在外守着的赵伯听到动静,忙道:“王妃饿了吗,燕窝粥已在小火炉上温着了。”

楚召淮匆匆跑出来:“今日怎么没叫我起床煎药?”

赵伯赶紧安抚他:“已有下人煎好药给王爷送去了。”

楚召淮眼睛都瞪大了。

“王妃先别急。”赵伯将桌上留了个底的碗端过来,“你这几日熬药时下人在旁边专门记了时辰和剂量,这是按照之前熬出来的,你闻下对不对?”

楚召淮蹙眉接过,轻轻嗅了嗅。

好像是对的。

楚召淮正想再尝一口,赵伯“哎呦呦”地夺过来:“就防着王妃这手呢,既然味儿对就行了,可别尝了。”

楚召淮又嗅了好几回,确认味道没错,终于放下心来。

赵伯给他盛了碗燕窝粥:“这都要到午膳的时辰了,王妃吃点垫一垫吧。”

楚召淮的确饿了,接过来小心翼翼吃了一口,没忍住问道:“王爷生气了吗?”

赵伯安慰他:“王爷脾气好着呢,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

楚召淮不知有没有信,心不在焉喝了半碗粥便没了胃口,闷闷地又重新回房躺着了。

直到午后,姬恂终于满身是血的从外面回来,手中还捏着一封信。

砰——

远处空中炸开璀璨焰火,半个京城都听到那巨大的动静。

姬恂随意洗着手,像是记起什么:“什么时辰了?”

“要到申时了。”

姬恂“嗯”了声,也不洗手了,直接在书房偏室沐浴,出来时已换了身暗卫的衣袍。

殷重山看王爷扮暗卫上了瘾,心中腹诽,面上却凝重:“马车早早备好了,要去叫王妃吗?”

“不必。”

姬恂离开书房去了后院。

赵伯远远瞧见王爷竟然亲自过来叫,犹豫着上前:“王爷,王妃已睡了。”

“天还没黑,睡什么?”姬恂抬步走进暖阁里,坐在连榻上慢条斯理把玩着面具,淡淡道,“敲门。”

赵伯没办法,只好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雕花木门。

“王妃,今日上元节,车已候着了。”

楚召淮缩在被子里,听姬恂若无其事的声音,没来由地又升起一股火气。

他担心受怕一整日,这人可倒好,竟当昨日争吵没发生过似的。

还优哉游哉想去上元节。

虽然楚召淮也好想去看花灯,但总觉得就这样跟过去,太没骨气了。

楚召淮装死给他看。

姬恂交叠着双腿摩挲面具,余光顺着雕花木门的雪白丝绸望去,隐约瞧见里间桌案上西洋钟的旁边……

小麒麟不见了。

姬恂眼皮轻轻一跳。

赵伯迟疑地回头:“王妃是真睡了。”

姬恂一语不发站起身。

赵伯还当他动怒要离开,绞尽脑汁想要给楚召淮寻个好理由。

……就见姬恂走到门边,掌心微微抵在门缝倏地一用力。

咔哒一声。

竟然强行将里面的门闩推断了。

赵伯:“?”

姬恂慢悠悠收回手,足尖一踢将木门推开。

已至黄昏,里间昏暗一片,光倏地从打开的门倾泻进去,照亮满室。

楚召淮蜷缩在榻上,听到动静吓得直接蹦起来,愕然看去。

姬恂逆着光大步而来,气势骇人,好似要拿刀劈人。

楚召淮吓坏了,一边往后缩一边哆哆嗦嗦道:“王爷做什么?!我……啊——!”

话音未落,姬恂已走到床榻边,一手揽着楚召淮的后背一手抄起腿弯,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一阵剧烈的失重感遍布全身,楚召淮手胡乱往前抓,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本能地抱住姬恂的脖子。

滚热的体温隔着薄薄亵衣袭来。

楚召淮惊魂未定,茫然看去。

屋中昏暗,将姬恂那煞神般凌厉带着锋芒的五官衬得罕见的温柔,他垂着眼目不转睛看着楚召淮,语调带着笑意。

“王妃不是答应了要一起去看花灯吗?”

楚召淮呆了半晌,终于清醒过来,立刻挣扎着要下去。

“放我下来!我不想去了!”

“去不去由不得王妃。”姬恂淡淡道,“王妃若想食言而肥,本王只能这样强行抱着你去了。”

楚召淮:“……”

疯子!

今日的药的确剂量出错了吧,否则怎么能疯这么厉害?!

这事儿姬恂真能干出来,楚召淮见怎么扑腾都下不来,只好屈辱道:“放下,我要穿衣。”

姬恂歪着头注视楚召淮的神情,好一会这终于将人放下。

浑身像是被姬恂的体温包裹,楚召淮不自在极了,背对着他不情不愿地将衣袍一层层套好。

姬恂也不走,饶有兴致看着他穿衣。

楚召淮不懂他到底什么癖好,被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再磨蹭飞快系好披风。

“好、好了。”

姬恂“嗯”了声,握住楚召淮的手腕抬步就走。

楚召淮更加不自在了,微微挣扎了下未果,只好皱着眉被拽着手出了府门。

今日出行马车并不像之前那般奢华,瞧着也只有一个车夫跟着。

楚召淮瞥了一眼,扶着姬恂的小臂上了马车。

姬恂瞧见他一直在那撇嘴,挑眉问道:“怎么?”

楚召淮闷声道:“今日又带了一堆暗卫吗?”

姬恂注视着他,忽然就笑了。

楚召淮疑惑看他。

这有什么可笑的?

穿衣太匆忙,楚召淮脖颈的狐毛围领没怎么戴好。

姬恂缓缓倾身上前,修长有力的五指往常只用来杀人,今日却温柔至极地将柔软的狐毛理了理,像是收敛锋芒轻轻抚摸稚嫩的雏鸟。

“没有其他暗卫跟来。”姬恂说。

楚召淮一愣:“什么?”

姬恂帮他理好狐毛围领,撤手时手背似乎无意识地蹭了下楚召淮的脸。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

狭窄马车内,姬恂眸光温和,笑着开口。

“属下一人也能保护好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