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楚召淮很少醉酒。

困倦间做了场被人追逐的噩梦, 刀光剑影妖孽横行,他被人撵得鬼哭狼嚎,哭着在落雨的巷子跌跌撞撞地逃。

雨声淅沥, 视线逐渐模糊开始出现重影。

梦中即将小命不保的恐惧牵动着楚召淮在床榻上手脚并用地扑腾, 浑身发着抖呜咽着喊救命。

直到滚热的躯体轻缓将他环抱住,好像遮挡梦中的狂风暴雨。

有人轻轻哄他:“没事了,不用害怕。”

楚召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呆愣半晌大概觉得不好意思, 手脚也乖乖的不再乱蹬乱踹, 温顺地将额头往前埋。

有人陪着, 他便不怕了。

楚召淮一夜无梦, 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

暖阁炭盆烧着,天边隐隐亮了。

楚召淮翻了个身,脑浆像是被晃匀了, 晕得他捂着额头呻吟。

只是轻微的一声,惊得暖阁外的人快步走到雕花木门边, 赵伯轻声问:“王妃醒了?解酒汤已备下了, 王妃是起来喝还是给您送进去?”

解酒?

楚召淮穿着亵衣迷茫想了半天, 才记起来昨日之事。

京城的酒果然烈,两杯的量赶临安两缸。

“好的,我马上起。”楚召淮拿着床头小案叠放好的衣服穿。

只是穿到一半,他突然揪着亵衣反应过来。

不对啊,这并不是他昨日穿的那件。

楚召淮“嘶”了一声。

谁谁谁给他换的衣服?

楚召淮穿好衣裳遮遮掩掩地从暖阁出来, 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赵伯将温了许久的解酒汤倒好递给他, 乐呵呵道:“王妃趁热喝。”

楚召淮接过小口小口喝了一小半, 他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没忍住问道:“昨日是谁送我回来的?”

赵伯道:“王爷。”

楚召淮“哦”了声, 装作不太在意地问:“那他人呢?”

“好像去望仙楼了。”

楚召淮想了想,问:“那他早上喝药了吗?”

赵伯道:“今早王爷起得急,还未来得及喝。”

楚召淮蹙眉,将剩下的解酒汤喝了。

姬恂熬过断药,要重新换药方了。

楚召淮缓了一会,宿醉的脑袋不怎么晕后,便拿着鸩石去煎药。

这药方并未温养镇痛,而是烈性的以毒攻毒,剂量一分一毫都不能错,否则会要了姬恂的命。

楚召淮蹲在小厨房拿着扇子煎了半天药,抽空还想了想到底是不是姬恂给他换的衣裳。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姬恂清心寡欲,传言只骂他煞神,并未说他风流断袖,一个不举的男人,就算被看到赤身裸体又没什么大碍。

嗯,安心了。

看火候差不多,楚召淮把煎好的药放在小盅中,刚端去后院,就听到轮椅的骨碌碌声。

姬恂办完事回府了。

刚好趁热喝。

赵伯已让人将早膳布下,瞧见楚召淮端着小盅过来赶紧上去接。

姬恂断了两日药,眉眼压抑不住的烦躁,他手中盘着从护国寺拿来的手串妄图静心,可却压得更加戾气横生。

殷重山推着轮椅小心翼翼道:“望仙楼一向得圣上看中,大公主的药人一送上去,想来当年的父女恩怨也要一笔勾销。”

姬恂拨着珠子,对此事没什么兴趣,一语不发。

殷重山瞧出王爷心情不虞,只好闭了嘴。

轮椅推回后院,远远就瞧见楚召淮坐在那。

姬恂一身遮掩不住的戾气强行敛去不少,也不乘他的坐骑,敛袍起身走了过去。

楚召淮正在将盅里的药盛在碗中,见王爷回来正要起身见礼,被姬恂随手按下去。

姬恂问:“头还疼吗?”

楚召淮摇头:“好多了——这是我给王爷新改的方子。”

姬恂并不在意方子改没改,“嗯”了一声,伸手就要将药接过,却见楚召淮乖乖地凑上前去喝了一口,然后才递过去。

姬恂眉头紧蹙:“你做什么?”

楚召淮疑惑道:“替王爷试毒啊。”

“试毒”二字明明是皇家司空见惯之事,姬恂却只觉得刺耳。

他欺身上前掐住楚召淮的下颌,眉眼罕见地对楚召淮露出一抹阴鸷,冷声道:“吐出来。”

楚召淮不明所以,被迫张开唇,舌尖动了动含糊道:“咽下去了。”

姬恂那股刚平息的戾气又有要涌上来的冲动,他语调冰冷:“试什么毒?谁和你说的混账话?”

楚召淮从楚府拿来的鸠石他已在王妃记注上知晓,今日听说换了方子,想必就是这个一听便有剧毒的药。

此人是神医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为何能这么自然地喝下去,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楚召淮被他的冷脸吓住了:“王爷……”

京城权贵的确不乏让下人试毒之事,可若无人告知楚召淮,以他的心性定不会想到这一点。

姬恂眼神漠然扫向一圈服侍王妃的人。

赵伯和殷重山冤枉死了。

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会对楚召淮说“试毒”的蠢话。

楚召淮不解地道:“王爷看其他人做什么,不是你让我试的毒吗?”

姬恂一怔:“本王何时……”

电光石火间,一段记忆凭空出现脑海。

狭窄榻间,楚召淮手腕垂着锁链无措地看他,解释道:“我没有给你下毒。”

姬恂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悠悠传来:“那神医多试几口。”

姬恂缓慢放下掐着楚召淮下颌的手。

的确是他。

楚召淮端着粥小口喝着,视线偷偷摸摸看过去,感觉姬恂今日好奇怪。

是断药断的吗?

姬恂揉着眉心,微微一抬手。

殷重山和赵伯赶紧退了下去。

随后门外传来周患的声音:“我回来了……唔,重山你笑什么,又发羊癫疯?赵叔?赵叔您也被传染了?!来人啊,快传府医!”

殷重山、赵伯:“……”

姬恂:“……”

姬恂凉凉往外瞥了一眼,却没做声,缓缓将视线落在楚召淮身上。

本来觉得发病那日并未伤到楚召淮已算克制,可骤然回想起竟然逼迫他试毒……

细想下,昨日楚召淮那句“没有不喜欢你”,竟是在姬恂险些将人重伤、又毫不信任地逼他试毒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好像所有加诸到楚召淮身上的不幸、不公和悲惨,他都能轻而易举谅解释怀。

难道他就不知道怨吗?

楚召淮垂着眼喝粥,无意中瞧见碗里有颗用来熬色的蜜饯,唇角一绷,强忍着高兴拿勺子将蜜饯扒拉到一边,等着最后再吃。

姬恂注视他良久,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语调微僵:“日后不必你试毒。”

楚召淮想了想:“那要找其他人试?”

“不用。”姬恂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试毒”,神色不自然地道,“今日平安坊有集会,想去玩吗。”

楚召淮赶紧将碗放下:“我能出去玩?”

姬恂:“嗯,想去哪儿都可以。”

楚召淮面露喜色。

姬恂眉头一蹙:“……除了回临安。”

楚召淮不明所以:“我自然知道,王爷为何说起这个?”

姬恂:“……”

姬恂见过大世面,也不觉得尴尬,反而直接反问:“那神医想去哪儿?”

楚召淮才不告诉他,生怕他又叫殷重山跟过去。

“没有,我目前哪儿都不想去。”

姬恂听出他不想和自己多说,站了半晌,突然一语不发转身拂袖而去。

楚召淮奇怪看着他好像很愤怒的背影。

王爷自从断药后性子越发古怪,他也没多想继续吃粥。

楚召淮慢吞吞用完早膳,赵伯端着承盘小跑过来,笑着道:“王妃,这是正月的月钱,您揣怀里买些东西玩儿。”

楚召淮诧异道:“王妃还有月钱呢?”

“自然了。”赵伯被这话逗笑了,“王妃在临安时府里竟然不给月钱吗?”

楚召淮难为情地笑了,没回答。

有倒是有,不过他没人在意,一月估摸也就一钱银子。

年幼时,白家其他表兄弟表姐妹有父母祖父母疼爱,不光有月钱更有平日的赏赐,成日挥金如土,不像他要紧巴巴地花才能勉强活着。

看着承盘上堆成小山似的银子,楚召淮眉眼弯起。

那些关扑得来的银子虽多,赵伯帮他换成银票往小矮柜一塞,扭头就忘——也可能是因为他这辈子没有过如此多的钱,没什么拥有的真实感。

不如这些白花花的一百两让人看得开心。

楚召淮手指纤细素白,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拨着白花花的素银玩了玩。

不过他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赵伯,世子今日出门了吗?”

赵伯忙道:“没呢,王妃找世子有事?”

“嗯。”楚召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想让世子带我出去玩……不是,买些药材。”

赵伯也不爱看楚召淮成日窝在房里,担忧他被憋出毛病来,闻言乐呵呵地点头:“世子一向爱玩……爱买药材,必定答应。”

说罢,笑着走了。

楚召淮将银子拿起来抛了抛,又“呼”地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音。

来到京城后每次出门都有要事,还从未好好玩过。

平安坊……好玩吗?

***

王府书房,姬翊含着泪坐在单独的小桌案上写策论。

正月十五国子监便要开学,姬翊颠颠玩了这么久,功课策论一篇没动。

姬恂端坐一边处理公务,头也不抬:“背挺直。”

姬翊委屈地坐直:“爹,我上午答应了召淮晚上要带他去平安坊买东西,这策论能不能明日写?”

姬恂动作一顿,从堆满公文的桌案抬起头,淡淡道:“他想出门,为何没告诉我?”

白日里还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啊?”姬翊不明所以,“您不是忙吗,召淮不敢……不好打扰您。”

姬恂将卷轴往案上一扔:“让……那个人回来复命。”

王爷不记人,好在殷重山了解姬恂行事作风,飞快出门片去寻王妃记注的暗卫。

好一会,暗卫没到,赵伯倒是匆匆而来:“王爷,王妃准备孤身出门去,被我拦下了。”

姬翊差点蹦起来:“啊?不是约好同我一起去吗?”

赵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世子不学无术,被王爷揪去哭哭啼啼做功课的事满府上下皆知,楚召淮自然也不会忤逆王爷,硬要姬翊带他出去玩。

姬恂神情漠然,正要说话,殷重山便带着负责王妃记注的暗卫过来。

暗卫恭恭敬敬将墨迹还未彻底干的《正月初七.王妃记注》奉上。

姬恂懒懒接过,随意一瞥。

楚召淮刚领了王妃的一百两月钱,欢天喜地想要出去好好放肆一番。

姬恂唇角似乎勾了下,道:“平安坊最近不太平,重山,你陪着王妃去。”

殷重山正要领命,赵伯尴尬道:“王妃说……”

姬恂慢条斯理道:“他说什么?”

赵伯讷讷道:“王妃对京城不太熟悉,说若王爷真想安排人跟着他,绝对不要重山。”

殷重山大惊失色,痛心疾首:“为何如此?!”

难道是他做护卫做得不够好?

赵伯:“不知啊。”

姬恂也不动怒,反而笑了起来:“那他想要谁陪着?”

赵伯犹犹豫豫地抬眸看向王爷。

姬恂慢条斯理将《王妃记注》阖上,正要起身时,赵伯伸手指向他身边负责记录的暗卫:“王妃说他。”

姬恂动作一顿。

暗卫也懵了,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我?”

“是。”赵伯道,“王妃赞你为人忠厚老实,守信重诺,可堪托付。”

姬恂面无表情将手中还带着墨香的记注扔在桌子上。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又生气了?

***

楚召淮坐在马车上左等右等,“忠厚老实”但写十册《王妃记注》的暗卫还未到。

眼看着天要彻底黑了,楚召淮开始琢磨要不一个人过去逛逛京城夜市,天子脚下,总不可能被人拐了吧。

楚召淮说做就做,正要掀开车帘让车夫驾车,就见一人穿着黑衣轻飘飘跃上马车。

“见过王妃。”

楚召淮猝不及防跌坐回去,疑惑看去。

来人身着暗卫的素色黑衣,腰挎长刀,身形高大魁伟,撩开车帘走进来存在感极强,几乎将宽敞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男人微抬起头,气势凛然,大半张脸覆着铁面具,愈发诡异神秘。

简直和话本里的暗卫一模一样。

楚召淮努力掩饰没见过世面的“哇”,清了清嗓子:“你是谁啊?我要的那个姓凌的暗卫呢?”

男人声音像是故意压低,淡淡道:“凌……暗卫有事出城,今日由属下陪王妃去平安坊。”

楚召淮眉头轻蹙:“那我也不出去了。”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又是姬恂的狗腿子。

暗卫下颌紧绷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他伸手将三枚铜钱放在小案上,慢条斯理道:“今日初七,平安坊为恭贺太子生辰,特赦开放关扑博弈,坊内多数店肆都能用三枚铜钱扑到东西。”

楚召淮一撩车帘,肃然对车夫道:“劳驾,即刻去平安坊——驾,驾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