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先生似乎料定他不会拒绝, 笑着侧身微抬手:“王妃,请。”
殷重山屏住呼吸,一把扣住楚召淮的手, 低声道:“王妃, 此事另有隐情,莫要听信太子一面之词。”
楚召淮神情难辨,伸手拂开殷重山的小臂, 撩着衣摆踩着马凳下了车。
殷重山心想糟了, 快步跟上前妄图阻拦:“王妃……”
容先生抬手一拦, 笑容愈发深:“殷统领不必如此担忧, 太子对王妃并无恶意。”
殷重山眉眼闪现一丝戾气, 手已摸到腰后别着的刀。
楚召淮头也不回:“殷统领在此候着吧。”
殷重山一僵。
容先生笑起来,恭敬引着楚召淮进了隔壁酒楼。
太子出宫,京城安田坊最繁盛的酒楼片刻内便清了客, 数层楼空无一人。
太子姬竑身着常服端坐酒楼雅间,居高临下注视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听到脚步声淡淡回头望去。
楚召淮身着淡紫襕衫, 外罩着姬恂那件玄色披风, 敛袍踩着木阶拾阶而上,衣摆翻飞好似绽放花簇。
传闻都说璟王妃是江南乡野出身的穷酸之人,如今看来这身雍容气度仿佛是天生的,锦衣华服不过点缀。
太子眉梢轻挑:“孤还当王妃不愿相见。”
楚召淮颔首算是行礼:“太子殿下相邀是我的荣幸,哪有拒绝的道理?”
太子笑起来, 伸手邀他入座:“神医不必多礼, 今日这顿席面只是想为白芨神医压压惊, 手下人不会做事,让神医受惊了。”
楚召淮垂眸看着他, 不知在想什么,敛袍坐下。
太子眉眼浮现一抹讶异,笑着一挥手。
酒楼的小厮端着刚烧好的热菜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放在桌案上。
道道皆是江南的名菜。
楚召淮看向桌上的醋鱼,他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更不会说什么阿谀奉承的场面话,抬眼直接道:“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既被神医瞧出来了,那孤便开门见山。”太子面露忧色,“皇叔身患重病多年,年前甚至有传言说皇叔命不久矣,孤实在担忧,不知神医可曾为皇叔诊过脉?”
楚召淮眉眼一耷拉,冷淡道:“嗯,诊过。”
太子问:“如何?”
楚召淮:“王爷毒入骨髓,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活不过开春。”
太子很意外这个答案:“连神医也救不了?”
“我自然救……”楚召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说完又后悔了,抿着唇低声道,“我虽然担了个神医的名号,但并非真神仙,只能尽量给王爷施针开方子,能不能彻底解毒,全靠王爷的命数。”
太子眸瞳幽深,笑着举起酒盏:“那就劳烦神医多费心了。”
楚召淮犹豫地端起面前斟满酒的杯盏,不着痕迹嗅了嗅味道。
没被下毒。
可他酒量不好,又因心疾甚少喝酒,上次还是洞房之夜的合卺酒,这一整杯的酒……
太子将酒一饮而尽。
楚召淮不好推辞,只好凑上前慢吞吞喝完。
太子含着笑端起酒壶亲自替他满上酒:“神医为皇叔医治,可还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吗?”
这酒烈得很,楚召淮喝完没一会便觉得头脑昏沉,他又一夜未睡,勉强甩了甩头,听到这话沉默好一会,才硬邦邦地回了句:“王府什么药材都有,不必劳烦太子费心。”
太子听到这毫不客气的话,却也不生气:“如此甚好——请。”
楚召淮眉头紧皱,又喝了一杯。
太子正要再给他倒,楚召淮已抬手掩住酒杯口,被酒呛得眼圈通红,晕沉沉道:“太子殿下,我酒量不好,怕醉酒冒犯了您……”
太子笑了:“这有何冒犯?”
正说着,容先生前来禀报:“殿下,王府的殷重山要打上来了。”
太子终于将酒壶放下,慢悠悠道:“让他上来吧。”
殷重山来得极快,踩着阶梯杀气腾腾冲上二楼,瞧见摇摇欲坠都要趴在桌案上的楚召淮,眼神一狠,倏地拔刀。
太子身边护卫转瞬出现,数十人将殷重山围在当中。
容先生冷冷道:“胆敢对太子殿下刀剑相向,璟王难道真想造反不成?”
殷重山面容冷漠,面对数十刀刃丝毫不畏惧:“王爷吩咐,属下誓死保护王妃,职责所在,并非有意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托着侧脸笑着注视着他:“果然是忠仆——都下去吧。”
护卫纷纷收剑,退至一边。
殷重山手仍握着刀,警惕地上前轻轻查看楚召淮的情况。
楚召淮嘴唇殷红,半阖着眼眸面容红润呼吸均匀,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似乎是一杯倒醉了。
殷重山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若是出了事,王爷恐怕饶不了他。
太子似笑非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孤不至于对着长辈痛下杀手。”
殷重山将楚召淮扶起:“冒犯太子殿下了。”
他架着人刚要走,楚召淮昏昏沉沉睁开眼,瞧见殷重山的侧脸,突然像是记起什么,极为排斥地将他一推。
“别碰我……”
殷重山一愣。
楚召淮乍一推开人,双腿踉跄着摔在地上,晕头转向半天没爬起来。
殷重山赶紧去搀他:“王妃?神医?”
神医眉头紧皱,一点都不想殷重山扶,挣扎着就要往旁边扑腾。
殷重山不想太子看笑话,强行扶着人下了台阶。
离老远还能听到楚召淮梦呓似的嘟囔声:“狗腿子……你和他是一伙的,不要你扶。”
太子饶有兴致注视着殷重山将人扶上马车,满头是汗地驾车而去。
容先生候在一旁,试探着道:“听楚召淮的话头,璟王的病情或许有所隐瞒。”
“藏不住情绪的蠢人。”太子淡淡道,“不过胜在漂亮,毫无心机城府,甚好拿捏,怪不得皇叔待他这般特殊。”
容先生犹豫:“那他还会真心为璟王解毒吗?”
“他说会。”太子将酒一饮而尽,缓缓笑起来,“实际上,却难说。”
毕竟楚召淮并非圣人,知晓因姬恂才被人追杀、逃至京城又被设计嫁给男人为妻,一切的根源和末尾都是姬恂一手造成,不可能心无半分芥蒂。
日后,就瞧好戏吧。
***
殷重山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回王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王妃如今知晓自己这几个月受得苦全都因为王爷,恐怕回去得有的闹,王爷今日心情不虞,若是迁怒与他……
殷重山恨不得死了得了。
就在他如丧考妣驾马时,马车里传来楚召淮的声音:“慢一些,呜,我要吐了。”
殷重山赶忙将车驾慢些:“神医没事吧?”
“没事的。”楚召淮语调轻柔,听着也不像方才那般烂醉如泥,也没有骂他“狗腿子”时的排斥,“我们要回府了吗?”
“再过一条街便到。”
楚召淮“哦”了声,没再说话。
殷重山不敢多言,磨磨蹭蹭将马车驾回王府,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回禀此事。
只是马车刚从侧门进王府,远远就见王爷一袭薄衣,手持着鸠首杖站在那。
殷重山:“……”
完了。
殷重山忙将马车停下,跳下来行礼:“王爷。”
姬恂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鸠首杖往他怀里一抛,抬步迈向马车内。
一股酒味在车内若隐若现,楚召淮裹着披风躺在车内的小榻上,炭盆的暖意和酒意上头许是让他觉得热,还蹬掉靴子屈膝蜷缩着。
瞧着温顺又乖巧。
可姬恂知道,一旦他睁眼,或许便是歇斯底里的质问,或是满脸泪痕的埋怨。
罕见的,姬恂竟有种想要楚召淮就这样一直睡下去的冲动。
这时,寒风顺着姬恂掀开的帘子缝隙刮进来,楚召淮眉头轻蹙,羽睫缓缓颤动两下,终于睁开眼。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楚召淮困倦地揉着眼睛坐起来,仔细辨认半晌才认出姬恂。
姬恂直勾勾盯着他,等着他发难。
楚召淮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干巴巴道:“王爷……我的鞋。”
姬恂一怔,好一会才将被他挡住的鞋捡起来递过去。
楚召淮赶紧穿鞋子,穿到一半又记起来什么,又把桌案上的匣子拿过来,眉梢轻挑,矜持地说:“这是为王爷解毒的药,楚荆什么都不懂直接就轻易给了我,哎,人还是得多读书,否则被我骗了都还在那洋洋得意呢。”
姬恂似乎没料到楚召淮是这个反应,注视他的神情许久,借着这段时日对楚召淮性子的了解勉强辨认出来。
楚召淮这是在……求夸?
他不动怒吗?
姬恂道:“你醉了?”
楚召淮摇头:“才两杯,不至于醉。”
姬恂坐在楚召淮对面,捡起另一只鞋子为他慢条斯理穿着,淡淡道:“既然没醉,为何不质问我?”
楚召淮愣了愣:“质问王爷?”
“是本王让周患去临安寻你为我解毒,太子和大公主为了对付我,才会派人前去追杀你。”姬恂垂着眼,慢条斯理地一一和他分析,“你被追杀追得仓皇而逃,被迫回到京城,又是我随口一句让圣上赐了婚,你才会被楚荆送来璟王府替嫁。”
楚召淮之所以被困在王府不得自由,追根究底全是由姬恂一手促成。
楚召淮应该迁怒与他。
更不该为了一块鸠石,而甘愿放弃娘亲的遗书。
姬恂为他穿好鞋,终于抬起头。
楚召淮歪着头看他,眼眸中残留着些许醉意,迷迷糊糊的,却并没有彻底失去神志。
他问:“你和楚荆合谋让我替嫁的吗?”
姬恂道:“不是。”
“那你派周患去追杀我了?”
“未曾。”
楚召淮揉了揉眼,好似困倦到了极点,语调轻清低缓,声音含糊越来越低,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即使如此,可要杀我的人是太子,逼我的人是楚荆,我因他们才得苦果,要怪也是怪他们才是。”
姬恂手一顿,一时间说不出是何情绪。
心脏酸涩,剧烈跳动宛如擂鼓,几乎要破开胸膛而出。
哪怕是诱因,苦果仍因他而结。
楚召淮怎么能这般轻描淡写,好像轻而易举原谅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姬恂从未见过这种人。
干净得好似沾染一丝灰尘也是亵渎。
楚召淮说完后就要起身下车,可他终归高估自己的酒量,刚一直起身就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
天旋地转间,姬恂一把接住他。
像是接住了一捧雪。
楚召淮晕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恹恹趴在姬恂宽阔的肩上,语无伦次道:“太子可怕,我害怕……没有,你说什么呢,区区两杯,哪会醉,我在临安都是论缸喝的,没兑水……我不怕。”
楚召淮喋喋不休让人听不懂的话,昏昏沉沉间觉得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骤然收紧。
两人胸口相贴,甚至能明显感觉姬恂的胸膛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
楚召淮茫然仰头:“你又犯病了吗?”
他晕晕乎乎就要伸手给姬恂探脉。
姬恂反手握住他的手。
眼前模糊一片,楚召淮看不清楚姬恂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以及仿佛克制到极点的低沉声音:“没有,别怕。”
“我没有怕。”楚召淮小声嘟囔,又踉跄着栽到他肩上蔫蔫趴着。
见太子时,他只是有点抖而已。
明明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楚召淮还不忘叮嘱:“那你记得喝药啊。”
姬恂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好。”
这话如此干脆,楚召淮却没来由地有些后知后觉的委屈。
他低声道:“我真的没有给王爷下毒,你都不信我……”
姬恂动作一顿,垂眼看他。
楚召淮虽然性子温顺,却从不对着外人露出脆弱一面,更很少用这种委屈的语调说话,姬恂不记得自己何时不信他,却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当真罪大恶极。
“什么不信你?”
他轻声问。
楚召淮蜷在他怀里懵懵懂懂看他,突然将脸往他臂弯一埋,又闷闷说出那句:“不喜欢你。”
姬恂道:“我知道。”
楚召淮没了动静,好像彻底昏睡过去。
姬恂抱着他下了马车,衣摆交叠被北风吹得胡乱飞舞,正要回寝房,就听楚召淮突然梦呓似的喃喃道:“……不是的。”
姬恂:“什么?”
楚召淮手死死抓住姬恂胸口的衣襟,指尖隐约发着抖,墨发披散着遮掩侧颜,隐约可见微红的耳垂。
好半天,楚召淮似乎才不情不愿地说:“没有不喜欢你。”
姬恂瞳孔一动。
说罢,楚召淮像是安心了,手腕一垂,彻底陷入安眠。
姬恂停在原地,心间像是枝头叶尖遽然坠落的雨滴,轻轻一颤。
如从万丈深渊凌空而下,本以为会摔个粉身碎骨,却落到一处温软轻柔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