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幕四合。

璟王府前院仍灯火通明, 姬恂盘膝坐在湖边小躺椅上,老神在在地垂钓。

寒风刺骨般寒冷,他却衣襟大敞, 赤着足坐在那, 随意饮了口冷酒,懒洋洋注视着浮在水面的孔雀翎。

躺椅边的木桶中,一只巴掌大的鱼儿翻着肚皮漂着。

姬恂耐心十足等着大鱼上钩。

王爷一垂钓整个前院都安静死寂, 生怕惊了王爷, 到时一口鱼儿不咬钩的大锅就得扣下来。

忽地, 寂静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飘在水面半天没动静的孔雀翎突然一动, 姬恂眉梢轻动, 手腕微微一抬,轻而易举将咬钩的鱼钓起。

这回不是寻常鲫鱼,而是一只漂亮的小锦鲤。

姬恂慢悠悠地将锦鲤从钩中摘下, 轻柔地放回湖中。

这么会功夫,远处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很快就到了湖边, 将木栈道踩得噔噔作响。

“王、王爷!”

姬恂头也不回, 懒懒端起小案上一碗深色好似药的东西,正要一饮而尽,一只手踉跄伸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楚召淮是从后院跑来的,发冠凌乱, 气喘吁吁, 素白面颊泛着通红, 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爷……且、慢。”

他本就身子不好,又因心疾甚少剧烈行动, 只是疾步跑了一会便几乎喘不上气来。

姬恂眉头轻蹙,反手扣住楚召淮的手让人坐在狭窄躺椅上。

楚召淮还是喘得厉害,眼眶都逼出止不住的水,嘴唇泛着异样的苍白,呼吸极其困难。

姬恂没料到他身子这么差,将碗搁在一旁,伸手扣住楚召淮的后颈,大掌掩住楚召淮的唇,哄孩子似的温声道:“别着急,慢慢呼吸。”

楚召淮难受得要命,眼睛微微一眨,眼泪簌簌滚落,顺着姬恂的手背滑落出一道湿痕,烫得姬恂瞳孔一颤。

滚热的唇贴着姬恂冰凉的掌心,楚召淮鼻息困难,奋力想要仰头躲开他的手张唇呼吸。

姬恂手一按,不满他的抵抗:“乖一点。”

楚召淮眨了眨湿透的羽睫,只能努力放平呼吸,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来。

姬恂的手冰凉,楚召淮炽热的呼吸喷洒上面,这么会功夫已经凝了一层湿润的水珠。

“王爷……”楚召淮喘匀气后,一把将姬恂的手扯下去,还惦记着正事,“那个假神医呢?哪里去了呀?”

姬恂勉强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还带着潮湿热气的手握住鱼竿,心不在焉道:“什么假神医?”

“就,就,白芨!”楚召淮道,“不是说为你解毒吗?”

“哦。”姬恂说着,又将那碗东西端起来,“王妃找他有事?”

楚召淮定睛一看碗里的东西,偏深色又泛着一股甘甜的药味,想必是那假神医开的药,他赶紧又伸手去拦:“等等,不能喝。”

姬恂将手一抬。

楚召淮着急去拦那下了毒的药,猝不及防往前扑去,踉跄歪倒在他怀里。

殷重山立刻垂头,不敢多看。

掌心下的躯壳滚烫如火,楚召淮烫了个激灵,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慌,怔怔看着姬恂。

姬恂从来不会好好穿衣服,这么冷的天衣襟敞开,露出赤裸的胸口腰腹,一看便魁伟有力,带着难以遮掩的男色和欲望。

姬恂笑着道:“王妃……”

楚召淮瞳孔一动,梦中场景骤然袭击他的脑海。

姬恂亲吻他的脖颈,带着笑音唤他:“夫君。”

楚召淮脸唰地就红透了。

他手忙脚乱地撑着姬恂的胸膛从躺椅上爬起来,胡乱理了理散乱衣袍,佯作镇定道:“冒犯王爷了——只是那神医是假,开出的方子许有蹊跷,安全起见王爷还是莫要碰那碗药。”

“假神医?王妃何出此言?”姬恂饶有兴致道,“白芨神医是本王手下亲自去临安接回的,身份细节一应核实过,的确是神医没错。”

楚召淮蹙眉:“他姓白,名芨?户籍上就这样写的?”

“是。”

“那更是假的了。”楚召淮发冠歪着,额间几绺碎发被风吹得飘然飞舞,显得宛如世外高人般,他装模作样理了理衣袍,“整个江南谁人不知白芨是化名,更是个事了拂衣去的神医,那人大剌剌用户籍真名,怎可轻信?”

姬恂还是不信。

楚召淮撇撇嘴,心想这人不举没用就算了,怎么还这般自负。

“咳。”楚召淮清了清嗓子,让殷重山给他搬来个凳子,端正坐着,道,“那白芨神医是怎么给王爷诊脉医治开方子的?”

姬恂坐没坐相,懒散倚在软椅上歪头笑着看他:“白芨神医说本王常年服用五石散,毒已入骨,需药人之血或交合方可解毒。”

楚召淮淡淡道:“胡说八道,药人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更何况以人血入药丧尽天良,何谈解毒?”

姬恂挑眉:“王妃好像很懂医理?”

“我外祖家是杏林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自然略懂一二。”楚召淮朝姬恂伸出手去,道,“王爷若不介意,我为您诊一诊脉?”

姬恂将手伸过去:“本王的荣幸。”

楚召淮有模有样地将两指按在姬恂脉上,探了一会,唇角轻勾着看向姬恂:“王爷这是无脉之症呀。”

少年眉眼轻挑,说起医理时比寻常时平添几分鲜活明艳,得意得连口音都忘了收。

姬恂心轻轻一颤,状似不解地道:“无脉之症?”

“是,王爷的腕上几乎探不出丝毫脉搏。”楚召淮挑眉看他,“不知那位白芨神医是如何探出您毒入骨髓的呢?”

这人手爪子常年冰凉,身体又是滚热,脉搏微弱几近没有,楚召淮第一次偷偷给姬恂探脉时就发现了。

姬恂余光瞥了一眼殷重山。

殷重山大惊失色:“什么?!那神医竟是假的?!周患竟然被人算计了?!”

“是的是的。”楚召淮赶忙和狗腿子说,“王爷的症状需要治好这无脉症方可用药解毒,否则剂量稍微不对一厘一毫,便会要了王爷的命,你们为何这般不慎重,都不查查那人的底细吗?”

殷重山痛心疾首:“王妃妙手!此番若不是王妃医术高超,我等必定遭了暗算!我悔啊!”

姬恂:“……”

姬恂都看不下去了,凉凉扫他一眼,示意差不多得了。

殷重山这才收了神通,肃然垂首。

楚召淮左等右等半天等的就是这个反应,眼巴巴注视姬恂,劝道:“那这药可不能喝了嗷,我给你重新开方子。”

楚召淮的声音轻清悦耳,温软而不俗,眼眸注视人时极其专注,好似眼中心中只有一人。

姬恂听得似乎晃了下神:“什么?”

“我说这药。”楚召淮简直无奈了,耐着性子指了指小案上的药,“不许喝了,我先将无脉症的药配好,还有圣上御赐的大药也得停了。”

姬恂:“嗯。”

楚召淮诧异看着他,没想到一向多疑的璟王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了?

他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

倒是一旁的殷重山没忍住提醒道:“王妃,王爷自从受伤便一直服用那药,乍一停下,怕是困难。”

楚召淮道:“王爷之前停过吗?”

“停过一次。”姬恂懒懒接口,“痛不欲生,周患还被我伤到了。”

楚召淮“啊”了一声,同情地道:“他的脑子就是那时伤到的吗?”

姬恂:“……”

“不是。”姬恂凉凉道,“他自小脑袋便缺根筋。”

楚召淮尴尬极了,忙转移话题:“哦——那把王爷绑起来呗,只要熬过那阵瘾症便可。”

殷重山赶紧道:“这如何使得?王妃三思。”

姬恂却淡淡道:“听白芨神医的。”

白芨神医愕然看他。

他知道了? !

楚召淮本来想要引姬恂自己去调查,这样名正言顺,没想到才几句话就被当众戳穿,总觉得“白芨”这个化名从姬恂口中叫出来,莫名有种从头麻到脚的感觉。

楚召淮吞了吞口水,稳住发抖的小腿肚,强装稳重:“王爷何时知道的?”

姬恂笑了笑:“方才听王妃的话以及这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刚猜出来的。”

楚召淮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疑惑了。

他还没开药方,就是探个脉诊个无脉症,就能看出出神入化啦?

这人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却在哄骗他?

姬恂看他目露疑惑,温声唤他:“神医?”

楚神医立刻将疑惑抛却:“我出诊价格可贵了,王爷只要给够银钱,我自然会为您解毒。”

姬恂笑了:“那便有劳神医了。”

楚召淮咳了声:“王爷当时停药时除了痛苦,还有什么症状吗?”

“神智昏沉,会出现幻觉,只想要药。”姬恂注视着他边听边点头,那股没来由的躁动又窜上脑海,神使鬼差加了句,“还会认不清人,残忍嗜杀。”

楚召淮果不其然被吓了一跳。

姬恂唇角露出一抹隐晦的笑:“神医怕了?”

“不、不是。”楚召淮摇摇头,“我本想用绸缎绑王爷的手脚,如果您反应如此可怕,那得打套锁链才行了,要不然我不敢……咳,我懒得接近。”

姬恂一怔。

竟没有像其他大夫一般吓得就跑?

姬恂不知怎么笑得更深了:“重山,听神医的。”

殷重山满脸惨不忍睹,颔首称是。

王爷前些年曾在诏狱审讯过不少犯人,锁链刑具用得轻车熟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用在自己身上。

楚召淮松了口气:“那王爷一般何时服药?”

“一月一次。”姬恂淡淡道,“大后日便是。”

楚召淮:“……”

就非得选他迎财神送穷鬼那天吗?!

楚召淮闷闷不乐地“哦”了声:“那我回去开方子,先将无脉症医一医再说。”

“嗯。”

楚召淮起身便要走,姬恂注视着他,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左手。

这一抓,两人都愣了。

姬恂脸皮厚,一怔之后回神便笑了,懒懒摩挲楚召淮的脉搏处,好似漫不经意地问:“神医为何这般费心又冒险地救本王?”

咚,咚。

脉搏好似混合心跳,顺着那薄薄血肉传入姬恂的指腹中,越跳越快,越跳越急。

楚召淮的瞳孔有刹那的扩散,又缓缓收缩回去,他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姬恂笑意渐浓:“说出来,若在本王力之所及范围内,必定报答神医救命之恩,为神医效犬马之劳。”

这话由王爷之口说出来,楚召淮都吓了一跳。

犬马之劳……

这是姬恂能说出的话吗?

楚召淮羽睫颤了颤,不可置信道:“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召淮得到保证,又走回来,怯怯揪着姬恂的袖子,犹豫再三终于壮着胆子道:“我……我若为王爷解了毒,能否求王爷设法放我回临安。”

姬恂手一僵。

楚召淮说完,看到姬恂好似不虞的神情又吓得缩回去了,讷讷道:“我我就随口说说。”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什么想要姬恂做的。

姬恂注视着他,良久缓缓笑开了:“好啊。”

楚召淮看他笑得这么开心,顿时喜出望外:“我这就回去写方子!”

说罢,颠颠地跑了。

姬恂道:“慢些跑。”

身后传来楚召淮欢快的回应:“知道啦。”

伴随着像是唱小曲似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欣喜:“神医要回家了,神医要回家了!”

殷重山窥着王爷的脸色,隐约察觉他心情似乎极其不好,试探着道:“王爷,王妃他……”

姬恂五指托着盛着药的玉碗,漫不经心端详着:“日后唤他神医。”

“是。”殷重山道,“您真要放神医回临安吗?”

姬恂五指慢慢倾斜,将碗中的酸梅汤倒至湖中,溅起一捧捧水花。

死都不咬钩的鱼儿大摇大摆在岸沿的水中摆尾游了几圈。

姬恂注视夜晚的池塘,忽然就笑了。

“怎么可能?”

流入池塘的清水,哪儿还能再奔赴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