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腊月二十七, 难得是个好天气。

楚召淮被冻得风寒还未好透,一大清早就被赵伯叫起来喝药,府医已在外等候多时, 坐在榻边为他的腿换药。

楚召淮困得直点脑袋。

赵伯昨日知晓王妃并非传闻中那个纨绔后, 态度比之前更加温和:“王妃,如果觉得药苦,晌午就让厨房做成药膳。”

楚召淮眼睛睁不开, 摇头喃喃地道:“药膳效用太慢, 只适合温养。”

赵伯愣了下, 和府医面面相觑。

王府中的大夫嘴巴自然也是严的, 笑着附和道:“王妃说得对, 良药苦口利于病,还是喝药。”

楚召淮小腿并未伤到骨头,一天过去已结了薄薄的血痂, 敷上药膏包扎好,只要不被狼撵似的疾步跑, 过几日就能掉痂。

府医包扎好便躬身退了出去。

楚召淮已醒困了, 慢吞吞从拔步床走出。

刚走出去就听到什么东西和青石板相撞的嗒嗒声, 清脆悦耳,且越来越近。

楚召淮疑惑看去,就见偌大寝房门口,一只鹿突然冲了进来,无头苍蝇似的到处跑。

楚召淮:“……”

哪来的鹿?

那鹿像是受了惊, 四处乱窜, 险些将楚召淮绊个四脚朝天。

好在殷重山及时赶到, 猛地一拽鹿脖子上的绳堪堪将鹿拦住:“王妃受惊了。”

楚召淮并没被吓到,他好奇地垂头看着鹿:“这是哪儿来的呀?”

殷重山沉重地说:“前日王爷在皇家猎场所猎, 王爷神勇,箭术超绝。”

楚召淮:“哇。”

冬日应该很难猎到鹿,他还觉得姬恂会空手而归,没想到竟真的猎到了,还是活的。

楚召淮蹲下来摸了摸鹿,手突然摸到鹿脖子上有个两指小的木牌,疑惑道:“殷统领,这鹿上为何有个小木牌,上面还有字?”

殷重山:“……”

殷重山心中一咯噔,那是光禄寺的御品木牌。

完了,十年俸禄都要被扣没了。

殷重山不愧是跟着王爷见过大世面的,面不改色道:“属下瞧瞧。”

楚召淮摘下木牌递给他。

殷重山接过后,说:“哦,回王妃,这是府中要取鹿血的标志,一个木牌表示已取血一次。”

楚召淮感慨地点点头。

不愧是王府,花样真多。

楚召淮第一次见活的鹿,眸中掩饰不住的新奇,伸手在那摸鹿角玩。

想到鹿血,他若有所思道:“王爷体虚,的确该用些鹿血。”

殷重山眼皮重重一跳:“体虚?”

“嗯。”楚召淮暴露身份后比前段时日要放松自在得多,不必事事谨言慎行做蹩脚的伪装,一边摸鹿头一边随意地说,“王爷不爱动,又……又那什么,咳咳嗯,鹿血很有用。”

据说常年服用大药会致男子不举,所以也有假道士炼丹时会混入淫药来混淆视听,虽然服用后能一夜七次,但更会使身体内里亏空。

姬恂用的都是宫廷大药,不至于混入那种脏东西。

但鹿血有养血益精、活血补肾的效用,的确该用一用。

殷重山:“?”

总觉得“那什么”里没什么好话。

炫耀完王爷英勇猎的鹿,殷重山功成身退,牵着鹿走了。

楚召淮喝了药,嘴中发苦,侍女布膳中有道银耳羹,好像放了桂花蜜,他端起来刚要吃一口。

门口又传来姬翊那死动静。

“别拦我!本世子找王妃有要事……”

“世子!”

“赵伯您怎么回事,怎么成天拦我?之前也不见您这样啊。”

“……”

楚召淮顺势看去。

姬翊冲破赵伯的阻碍,拽着梁枋颠颠跑来了。

小世子好像成天换不同样的衣裳,今日穿了套明蓝襕衫,宽袖垂曳将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给敛去不少,肩上披着雪白的貂裘披风,风风火火好似雪刮进来。

姬翊:“本世子来了。”

楚召淮喝了口粥,学着姬恂的风格说:“嗯,出城往南走三百里那座山头上的人都听到世子进来的动静了。”

姬翊:“……”

“你现在越来越像我爹了。”姬翊撇撇嘴,拽着梁枋坐下,“你可好些了?来时瞧见府医从这儿出去。”

楚召淮不习惯旁人关心他,随意敷衍过去:“嗯,死不了——梁世子这几日感觉如何?”

梁枋一袭白袍长发半束披散着,从进门便一直瞧着楚召淮的脸。

闻言他垂着眼温和一笑,真心实意地道:“您医术的确了得,梁枋前几日有言语冒犯之处,望您莫要见怪。”

楚召淮最喜欢别人把他当世外高人的调调,连粥也不喝,努力绷着脸没让自己笑出来,淡淡道:“无碍。”

姬翊振奋地在那叭叭叭:“这几日梁枋一直在夸你呢,还说江南那个神医白芨来了恐怕也没有你这种神鬼手段。”

楚召淮一怔:“白芨?”

梁枋垂着眼喝粥,还以为他不认识,体贴地解释:“听我爹说,白芨神医在江南一带行医,行踪神秘,但医术超绝。”

楚召淮“啊”了声。

他也没给多少人治过病,也就解过一次奇毒,名号竟然已经传到京城了吗?

三人一起吃了早膳,楚召淮为梁枋探了探脉。

药方的确有用,就是得调下剂量。

楚召淮起身慢吞吞走回拔步床,打开小矮柜去找他行医用的银针。

姬翊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抬步跟了进去。

楚召淮那小矮柜太破了,放在路边都没人要,也不知放了什么奇珍异宝,还配了把小锁。

刚把锁打开,里面一个小木马咔哒一声滚了出来。

姬翊还当里面放了贵重之物,垂眼一看,脸都绿了。

矮柜倒是挺能盛,里面零零碎碎放了一堆破烂儿,有些年头的孔明锁、竹蜻蜓,还有破了一半的风筝,放眼望去也就角落一小捧金子最值钱。

姬翊幽幽道:“你这里放得全是前朝的古董吗?”

楚召淮在那翻银针,随口道:“前年的古董。”

姬翊差点被他逗笑,蹲下来看着那堆杂货:“你爱玩这些?改日我送点给你。”

楚召淮摇头:“这是我娘生前买给我的。”

姬翊“哦”了声,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没话找话:“那摆出来呗,这拔步床的柜子都空着呢,挤挤攘攘一团,很容易坏。”

楚召淮还是摇头。

哪怕在临安白家,他也从未将自己的全部家当摆出来过一件,若是日后被赶走,直接抬着柜子滚就行。

省事儿。

姬翊还想说什么。

楚召淮终于翻出银针包,幽幽道:“给梁枋治完我顺道再给世子扎个针?”

怎么不随他爹寡言少语呢。

姬翊撇撇嘴,有求于人,只好不吭声了。

楚召淮施针很利索,将梁枋喊来拔步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扎了个满头针,像是刺猬似的。

姬翊在旁边看得直咧嘴:“真不疼吗?”

楚召淮干脆利落拿针在他虎口一扎。

姬翊直接“嗷”地一声蹦起来,脸都吓白了,不过镇定下来后发现果真不疼。

“你医术肯定比那个什么白芨好。”姬翊难得说了句人话,“什么神医传得好邪乎,我看肯定是个半吊子野狐禅。”

楚召淮:“……”

楚召淮笑眯眯地又扎了他一针。

这下姬翊疼得嗷嗷叫。

第一次为梁枋施针,那针瞧着平平无奇,但没一会下来梁枋额间已密密麻麻沁出豆大的汗水,眉眼也浮现些许痛楚。

姬翊吓了一跳:“这这不会有事吧!”

楚召淮扫了一眼,淡然自若:“死不了。”

姬翊还是提心吊胆的,看着那隐约发黑的银针,吞咽了下:“府中大夫施针好像用的都是金针,这银针真的无碍吗?”

楚召淮:“……”

“医术好,银针照样能手到病除。”楚召淮瞪他,因太用力眼尾都发疼,含着泪说,“再说金针华而不实,我不爱用那个!”

“哦。”

等针起效,楚召淮闲着没事,闷闷地坐在那吃枇杷,吃了一会越想越觉得气不顺,突然抬腿踹了姬翊的凳子一脚。

姬翊正在给梁枋擦汗,直接一屁股摔下去。

“哎呦!你干嘛?!”

楚召淮瞪他:“我脚滑。”

姬翊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撇撇嘴爬了起来。

看在他为梁枋解毒,咳,又好看的份上,不和他一般见识。

不多时,为梁枋取下针后,楚召淮又重新写了方子,这回记着没有写“白芨”的落款。

忙完已是午后了。

姬翊蹭了一顿午膳后,扶着昏睡过去的梁枋离开,临走前又别别扭扭道:“晚上宫宴你去吗?”

楚召淮点头:“去的。”

“咳。”姬翊说,“宫中有不少人认识‘楚召江’,你记得戴眼纱。”

说完不等楚召淮反应,扶着梁枋就跑。

楚召淮陷入沉思。

他不是圣上赐婚的“楚召江”,在侯府王府到还好,若是捅到宫里,被当众发现岂不是欺君?

所以说姬恂为什么要带他去宫宴?

楚召淮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只好作罢。

他这脑子就不适合思考。

天还没黑,赵伯来唤他出门,王爷已在府外等候。

“怎么每次都在府外等?”

楚召淮嘀咕了声,戴好眼纱,慢吞吞挪着出了府。

姬恂仍然坐着那华美的车驾,瞧见楚召淮小心翼翼踩着车凳爬上来,放下手中一卷薄薄的书,伸手扶了他一把。

楚召淮乖乖坐好:“多谢王爷。”

姬恂垂着眼一页一页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信件,随口道:“把眼纱摘下来,不憋得慌吗。”

楚召淮将垂到下巴的眼纱撩起来往耳朵上一撇,只露半张脸:“是有点——王爷在看什么书吗?”

姬恂看到他这个模样,突然神使鬼差想起新婚夜,他用带血的鸠首杖挑开少年的盖头,露出少年昳丽茫然的脸。

姬恂收回视线,随意笑了笑:“机要大事。”

楚召淮赶紧撇开眼,不敢窥探王爷要事。

姬恂瞧着心情不错,唇角带着笑,漫不经心掀了一页。

那“书”的封皮手写着几个字——「腊月二十七王妃记注」。

仔细看去密密麻麻的纸上竟然是楚召淮今天一整日的言行举止,包括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连午膳时只吃了小半碗粥的事儿都详细记录在上面。

璟王毫不避讳楚召淮,慢悠悠地看完,问道:“府中厨子午膳做得味道不佳吗?”

楚召淮:“啊?好像……没有嘛。”

姬恂问:“那为何就吃了一点?”

楚召淮并未意识到不对,神色带着点羞赧,也没隐瞒,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留着肚子吃宫宴,就只垫了些。”

姬恂手一顿,将《王妃记注》合上,随手搁在旁边。

察觉王爷眼神似乎很复杂,楚召淮还以为他笑话自己,干巴巴地道:“宫宴我会少吃,绝对不给王爷丢人。”

姬恂声音温和:“无碍,想吃就吃。”

楚召淮看他没嫌自己拿不出手,松了口气,高兴地一点头:“嗯,好的。”

车驾幽幽朝着皇宫而去。

天逐渐昏暗下来,即将过年,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白日明明天朗气清,太阳一落山寒意便笼罩下来,朔风隐隐刮来,瞧着似乎又要落雪。

自从腊月开始,京城连落数场大雪,京外有地方甚至已闹了雪灾。

百姓匆匆从长街走过,忙着各回各家。

忽而,人群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救命——!”

陆无疾带着带刀侍卫巡查皇城,刚行到此处就见人群喧闹,立刻策马而去,厉声道:“何人在喧哗?!”

看到府军前卫的人过来,百姓纷纷让开路。

就见冰冷青石板长街上,一个身着单衣的人浑身发抖地躺在地上,手还奋力地往前爬去,陆无疾垂眼一瞧。

那只手的食指中指赫然流着血,像是被人生生斩断。

陆无疾蹙眉下马,还未走过去就见那人倏地抬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熟悉的脸。

陆无疾一怔:“小侯爷?”

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楚召江浑身发抖,脸颊带着伤,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瞳孔涣散着惊惧看来,半晌才认出陆无疾,喃喃道:“陆统领?”

陆无疾伸手扶他。

陆无疾向来和璟王府不合,楚召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忽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痛哭道:“陆统领,那煞神要杀我!陆统领救我——!”

陆无疾眼皮一跳:“姬恂?”

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瞧热闹。

“小侯爷?镇远侯府的吗?不是说嫁给煞神做王妃了吗,怎么如此狼狈?”

“难道传说中璟王是煞神转世爱吃人是真的?!”

“再怎么也不能将人手砍了吧,好歹是侯门之后,这姬恂太嚣张了。”

陆无疾将浑身发抖的楚召江扶起来,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小侯爷莫怕……”

咚咚——

钟鼓楼轰然响起,黄昏已至,宫宴开始了。

“来人,带小侯爷进宫,向圣上求公道。”

***

楚召淮哆嗦了下,抬手将眼纱掩好,默默跟在姬恂身边。

这是他头回进皇宫,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瞧见那随处可见的金银器,双眼更是随时随地放出光芒,铜钱眼亮晶晶扫视一切。

不愧是皇宫。

唔,这块金砖把他卖了也买不起,多踩踩。

姬恂余光扫着他在那小步地蹦跶,没忍住露出个笑。

不知是“煞神”威力太强,还是楚召江人缘不好,楚召淮进来举办宫宴的太和殿后,周围人来人往相互寒暄,竟无人来寻他。

楚召淮不敢太明目张胆表达对皇室豪横奢靡的羡慕,只能在眼纱下左看右看,默默地一饱眼福。

姬恂慢悠悠地坐在轮椅上。

楚召淮看他旁边有个椅子,以为是他的,便乖巧坐了过去。

他没注意到,几乎整个大殿的人都瞪着眼睛看过来,面带惊恐,唯恐煞神又犯病杀人。

姬恂也没提醒楚召淮,还问他:“喜欢方才那个编钟?”

楚召淮小声说:“没有,就是在书上瞧见过,多看了一眼。”

姬恂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身着金色衣袍的男人面带着笑意缓步朝着璟王而来,周围的人纷纷躬身朝他行礼,唤他:“太子殿下。”

楚召淮一愣,下意识要起身行礼。

姬恂像是早就料到,准确地扣着他的手腕将人按着坐回椅子上,笑着道:“殿下。”

太子姬竤和姬恂只相差一岁,一袭金色龙纹袍贵气雍容,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贵气,他颔首一礼,礼数挑不出丝毫毛病。

“皇叔安好。”

姬恂抚着鸠首杖,不偏不倚受了这一礼,含笑道:“听闻今日宫宴由太子安排,还有劳太子为本王爱妃换半桌热食,最好多加些鱼。”

楚召淮:“……”

楚召淮吓得险些咳出来。

东宫太子是能随意指使吗?!

姬竤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或被冒犯,和善地笑道:“自然。王妃的脸这是……”

姬恂道:“吃伤了,不碍事。”

姬竤笑了笑,没再继续问,道:“本觉得皇叔自上回受伤便要一蹶不振,可一听昨日皇叔将南暇林山匪剿灭,孤着实替皇叔高兴。”

楚召淮垂着头在那默默听着,心想:太子不是和王爷水火不容吗,怎么字里行间倒是尊重关心这个叔父。

殷重山在一旁神色心中冷笑。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太子就这般软刀子挑衅了?

看来真是被逼急了。

姬家温柔的软刀子好像是流淌骨髓里的,人人都会。

——除了姬翊。

姬恂眉眼笑意不减:“太子真这样想?本王昨日剿匪时在匪窝寻到有东宫印记的私信,还觉得那山匪是太子门下呢,如今想来却是本王意会错了。”

太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皇叔在说什么,孤怎么听不懂?”

姬恂手漫不经心一点鸠首杖。

殷重山恭敬上前:“王爷,昨日匪窝的私信并非东宫印记。”

姬恂“唔”了声:“那是本王记错了,太子别放在心上。”

太子露出个笑,又寒暄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注视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姬恂眼眸微微一动,忽然笑眯眯地朝远处一笑。

楚召淮正后怕着,视线循着望过去。

就见楚荆身着官袍,满脸冷漠朝他们看来,离这样远都能瞧见他的眼在冒着愤恨的怒火,恨不得即刻冲上来将他碎尸万段。

楚召淮怒瞪了回去。

前日是他有意加害,现在还有脸瞪!

再瞪?

还瞪?!

楚召淮像是炸毛的猫,恨不得撸袖子当众大逆不道。

姬恂笑着将人按回去。

看来镇远侯收到了他送的礼,还挺满意。

楚召淮沉着脸坐在那。

越想越觉得楚荆太无耻,怪不得养出楚召江那般的纨绔。

正生着闷气,宫女鱼贯而入,捧着珍馐良酿一一放置桌案之上。

楚召淮立刻不生气了,眼巴巴看着从未见过的菜色。

宫宴的确规格非同寻常,烧鹅、凤鸭、两熟煎鲜鱼,连粉汤圆子都和宫外的不同,琳琅满目,只是看着便食欲大开。

楚召淮不知何时动筷,只好乖乖地等。

两人坐得近,姬恂甚至能听到他吞口水的声音,他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无可奈何,拿着玉箸夹了块鱼饼递过去。

楚召淮愣了愣:“能吃吗?”

姬恂点头。

楚召淮这才接过,撩着面纱小口小口地吃。

御座之下,太子姬竤垂着眼漠然看着,只觉得讥讽。

谁人不知姬恂疯狗的好名声,如今在假王妃面前倒是装得人模狗样。

这时,徐公公扬声道:“陛下到。”

满殿的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起身一拜到底,山呼万岁。

楚召淮这下不敢吃了,熟练地将剩下一半的鱼饼塞袖子里,跟着众人跪了下去。

整个太和殿,唯有姬恂还老神在在坐在那。

徐公公扶着燕平帝缓缓走上御座。

当今圣上已过五十,前段时日病过一场,明黄龙袍披在身上仍掩不住那股疲倦的病色。

燕平帝缓缓坐下,让众大臣起身,开口第一句是对姬恂的,带着熟稔的打趣:“明忱竟也来了,你不是一向不爱这种场合吗?”

姬恂颔首,笑着道:“听闻尚膳监又研究出了新菜,臣弟特来尝一尝,皇兄坐拥天下,难道还缺臣弟这一两口吃的吗?”

燕平帝哈哈笑起来,面上病色都消散不少:“你这张嘴,果然谁都说不过。”

宫宴无非便是饮酒、用膳,丝竹管乐和歌舞,在座众人都是参加惯的,等燕平帝和人闲聊完,便各自小心翼翼吃起来。

楚召淮本来想动筷,可燕平帝一直同姬恂聊着家常,说一句他就得抖一下,好半天就只吃了一块鱼饼。

姬恂察觉到他的拘谨,笑着一边回话一边给他布菜。

燕平帝这才瞧见一旁戴着眼纱的王妃,浑浊的眼轻轻一动:“召江,今日怎么不见你说话?”

楚召淮险些呛住,赶紧放下筷子:“我……”

“皇兄息怒。”姬恂淡淡接话,“昨日他受了些风寒,嗓子坏了,脸上也起了风疹。”

燕平帝居高临下瞥着楚召淮,终于不再和姬恂闲聊。

楚召淮大大松了口气,终于用左手拿起筷子放心吃吃吃。

姬恂今日一反常态,体贴有加地为他布菜,楚召淮一旦有那道菜多吃两口,他便拿着玉箸夹个不停。

没一会,楚召淮就吃不下了。

姬恂问:“饱了?”

“嗯。”

其实是半饱,但他刚犯过病,吃多了会想吐,每道尝尝鲜就够了。

姬恂笑着放下玉箸:“那便好。”

楚召淮拿了块茶饼啃着溜溜缝,突然就听太和殿外有人带着刀疾步而去,那人似乎是个侍卫统领,满脸肃然,像是有大事发生。

楚召淮边啃饼边看热闹。

陆无疾匆匆上殿,磕头行了礼后,低声对徐公公说了几句。

徐公公脸色大惊,迈着小步慌忙走上御座边,对着燕平帝耳语。

燕平帝发白的眉微微一皱,视线扫向漫不经心喝酒的姬恂。

徐公公焦急道:“此事千真万确,长街百姓不少都瞧见了……”

燕平帝看了看姬恂,又看向楚荆,眸光浮现一抹冷光,突然将手中酒盏一砸:“一派胡言,小侯爷正在殿中,怎会在大街上?”

陆无疾听着话头,便知圣上是打算当庭发作,立刻震声道:“属下所言千真万确,那人面容也的确是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楚召江。”

楚荆一愣,脸色煞白霍然起身。

太子眉头也皱紧了。

“带上来。”燕平帝余怒未消,“朕倒要瞧瞧是谁胆大包天,敢冒充侯府之子。”

楚召淮一怔。

很快,府军前卫的人带着一个少年踉跄着从外走来,刚到殿下便噗通一头栽下去。

楚召淮捏着茶饼的手微微一紧。

是楚召江。

在楚召淮的记忆中,楚召江虽然比他小,却好像天生懂得如何欺辱人。

拜他所赐,自从白夫人去世后那两年,楚召淮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

有时是吃残羹冷炙,有时故意给他黑炭,有时故意吓他,看着他心疾发作痛苦难忍,最严重的便是骗他在猎场险些葬身狼腹。

楚召淮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头发散乱,面露惊惧惶恐,撑地的右手竟然都少了两指,正在涓涓流着血。

燕平帝眉头紧蹙:“抬起头来。”

楚召江眼泪直流,呜咽着抬头:“陛下,求陛下为召江做主……”

在瞧见失踪多日的亲生子时,楚荆面露激动,努力遏制住冲上去的冲动。

可听到楚召江开口,楚荆却心中一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

替嫁之事不能当众暴露,起码不能当着陛下的面。

还没等楚荆阻止,受尽委屈的楚召江痛哭道:“陛下!姬恂他将我囚禁十日,不光割了我的发,还斩断我的两指,今日若非我及时逃出,怕是已经丧命!”

楚荆的妹妹是当朝贵妃,按照辈分楚召江要换燕平帝一声姑父。

燕平帝自然见过楚召江,他冷声道:“的确是召江,那如今这位璟王妃是何人?”

楚召淮心口一跳,本能地看向姬恂。

姬恂漫不经心饮冷酒,像是对这场闹剧全然不在意,哪怕楚召江当面告他杀人也像是没听到似的。

楚召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姬恂的眼眸微微张大。

姬恂却没看他。

徐公公让太监将楚召淮从椅上拽起,押着他跪在地上。

抬手将眼纱摘下,露出一张几乎没多少人认识的脸,漂亮而陌生。

楚召淮怔怔跪在那,四周的视线好像一把把利刃,让他刀斧加身,随时都能凌迟处死,小腿的伤口随着跪姿隐隐作痛,唤醒他混沌的意识。

燕平帝问他:“你是谁?”

楚召淮孤身跪在空荡的大殿中央,长发披散,雪白披风将他显得像是一碰放在火上炙烤的雪。

急促的心跳缓下后,惧怕这种情绪慢吞吞地化为一团白雾从喉中飘出,缓慢扭曲荡去另一个世界。

……好像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楚召淮手撑着地,伏地答道:“草民,楚召淮。”

燕平帝一怔:“楚召淮?”

“是。”楚召淮声音古井无波,“草民是镇远侯府楚侯的长子,年幼时便去江南养病,近日方归。”

在后面没什么存在感的姬翊人都傻了。

楚召淮?楚召江的哥哥?

楚召江那样卑劣的人,怎么会有超尘出俗还好看的哥哥?!

楚荆眼睛一闭,知晓此事已无了转圜余地。

他能对着姬恂用“陛下圣旨只说赐婚小侯爷,并未指名道姓”这套理由想将事小事化了,却无法对着圣上用。

一旦出口,便是彻底的欺君。

楚荆起身走至楚召江身边,屈膝跪下:“臣一时糊涂,只听信长子说爱慕璟王,便纵容召淮替弟弟出嫁,请陛下责罚。”

燕平帝险些被气笑:“朕的圣旨,便是被你这样用来敷衍搪塞的吗?”

楚荆额头抵地:“臣,死罪。”

今日这事,就连不通争斗的楚召淮都看得出来是姬恂挑起的,更何况在座众人各个都是老狐狸,全都心知肚明。

燕平帝看向姬恂,想知道他的态度:“明忱,你觉得呢。”

姬恂“啊”了声,像是刚睡醒似的:“皇兄说什么?”

燕平帝:“……”

燕平帝握着龙椅扶手,眼神掩饰不住平添一抹冷意。

姬明忱这个反应,便是不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要逼着他处置镇远侯府。

燕平帝知晓他不肯善罢甘休,只能道:“镇远侯蔑视皇威,特罚闭门思过三个月,褫夺爵位。”

楚荆脸色一白。

楚召江彻底愣了。

被姬恂吓傻的脑子艰难运作起来,后知后觉反应到他不该当众戳穿替嫁之事。

可已晚了。

就算他整只手被姬恂斩下,恐怕陛下也不会替他做主。

燕平帝掠过楚召江,冰冷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楚召淮身上:“至于你,为一己私欲冒充弟弟嫁入王府,其心可……”

话还为说完,姬恂突然道:“皇兄说笑了。”

众人被这一变故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听到这话全都看他。

姬恂喝了口酒,眉眼带着笑:“圣旨上不是说臣弟要娶的是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吗,召淮是长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璟王妃。”

燕平帝一顿。

就连太子也有些看不透姬恂了,大张旗鼓在宫宴搞了这通“欺君”的罪名,圣上都按着他的态度给他“做主”,如今怎么反而改口了?

“我朝自古长幼尊卑分明。”姬恂淡淡道,“若是召淮不嫁来,难不成镇远侯府还真想把一个媵妾之子冒充‘小侯爷’塞给本王吗?”

楚荆愕然看他。

刚才圣上下罪剥夺爵位时不说,如今为何又说这话?

这人脑子真疯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想要楚召淮为妃?

燕平帝瞥了一眼安安静静跪在那一动不动的人,若不是知晓姬明忱认不得人脸,都要觉得他是为美色所惑了。

“自然。”燕平帝淡淡道,“既然召淮也倾慕于你,这也算误打误撞成了一桩好婚事。”

姬恂道:“谢皇兄。”

燕平帝看向还在伏地的楚荆,又道:“那楚侯……”

姬恂面带困惑:“皇兄说什么?”

燕平帝笑了。

既想要替嫁的王妃,又想要发作楚荆,太贪婪了。

贪婪的人,往往野心也大。

替嫁之事可大可小,只要不捅到眼前,他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姬恂却当着满朝文武将事情闹大,若不惩戒恐怕皇室威严有损。

燕平帝早有打算夺了楚荆的爵位,毕竟就算两家不和,也保不齐联姻后会私下联手,晋凌的账目还未查清,舍一个楚荆无关紧要。

“没什么——今日朕也乏了,太子,扶朕回去。”

太子起身,众人跪地迎送。

姬恂目送燕平帝离去,好一会才看向大殿中还跪着的人。

楚召淮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垂眼看着地上的眼纱,一动不动,面带茫然。

这些时日他一直羡慕皇室的骄奢淫逸、豪横奢靡,直到方才皇权好似一座比天还高的大山轻轻倾轧而来,只是滚了半圈便将他认知中无法对抗、逃离的巍峨侯府轻飘飘碾成废墟。

他没死。

……但也只是没死而已。

那车轮滚滚,也将他这些时日所有的天真一并碾碎。

王爷之尊,怎会待他这个冒牌货如此爱护?

自己不过只是一枚棋子,姬恂没来由的体贴,或许就是他万劫不复的开始。

如今皇权那辆镶嵌宝石金银的巨车悍然而来,姬恂只一句话便将那巍峨的杀机挡住。

像是施舍一样。

也许未来他哪日心情不好,随意让开,那车继续前行,随随便便把他压得尸骨无存。

轮椅的声音缓缓而来,楚召淮朦胧的视线出现那绣着金线的靴子,玄色衣摆纹饰繁琐,一块布便价值不菲。

姬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有些僵硬。

“起来,回家。”

楚召淮茫然抬头,盈满眼眶的泪无意识地从面颊滑落,砸在地上溅出细小的水花。

那颗痣被水浸了,愈发的黑。

姬恂一僵。

楚召淮眼底没有对他的恐惧,抗拒。

……他只是难过。

“是。”楚召淮还是很乖巧,撑着手想自己爬起来。

但他跪久了,刚撑起身体又双手发软地栽了回去。

姬恂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楚召淮几乎是本能的拂开他的手:“别碰我……”

姬恂的手倏地悬在半空。

楚召淮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别碰我。”

第一句是抗拒。

第二句是乞求。

就在这时,姬翊飞快跑上前,手忙脚乱道:“怎么还跪着啊,我扶你起来,没事吧?”

这回楚召淮并未抵抗,整个人像是只木偶似的,踉跄着任由人将自己扶起。

姬恂似乎想说什么,陆无疾从不远处走来。

姬翊道:“爹,您先忙,我先带他回府了。”

姬恂收回视线:“嗯。”

姬翊扶人很有经验,忙不迭把人带走了。

姬恂抬头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手近乎烦躁地摩挲着鸠首杖,力道之大几乎将鸠首上的尖嘴掰断。

大庭广众,陆无疾日行一例对璟王表示嘲讽,还趁机多骂了几句。

他正装着不和,却见平时已经嘴毒起来把他怼得满脸通红的人却眉头紧皱,一直盯着太和殿门的方向,满脸心不在焉。

陆无疾蹙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事吧,那走了。”

姬恂懒得听他掰扯,殷重山二话不说推着人离开。

陆无疾蹙眉。

这人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毒嘴落家里了?

殷重山推着轮椅出了宫,周患正坐在车外打瞌睡,瞧见王爷回来赶忙跳下来放下木板。

姬恂视线往车内一瞧。

空无一人。

殷重山看了看王爷,咳了声,替他问:“周患,王妃已经和世子回去了吗?”

“是啊。”周患嘚啵嘚啵道,“方才我在门口都听说了,王爷在大殿上大杀四方,不光让楚荆被剥夺爵位,还让王妃光明正大不再是谁的‘替嫁’,此等用心良苦,王妃必定对王爷死心塌地,情根深种吧!哈哈哈!”

姬恂:“……”

殷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