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至临淄

九岁起便习惯眠于冷硬木板,凉赢今日沾了舒雯的光,不仅在她寝室旁为其安置了小屋,虽说不如舒雯那边敞亮奢华,更无高榻软枕和雪貂铺被,至少也睡上了较为松软的棉絮。

可凉赢回想起夜间所谈论齐国三公主流白之事,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稍有困意眼皮粘合时,一声鸡鸣入耳,定神看去,窗外天色已泛灰白。

“天亮得真快。”

掀被起身,凉赢换好衣裳推门而出。

眼前薄雾罩陇,十步之外已朦胧不清,一阵晨寒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迈步满铺细白碎石的庭院,凉赢扭脸见隔壁厢房尚无动静,且面前有一口水井,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卷起袖子拎起水桶,将其缓缓放入井眼内,抬手转动摇把。

三分困倦之意,令其打起了呵欠。

“昨夜未曾安寝?”

正将装满水的木桶从井底拉上来,身后那一声问候定住了凉赢的身子,抽空了双臂的气力,摇把脱离控制,被沉重水桶拖拽飞速回转,直至“咚”的一声,水花四溅之声自井底传来。

侧身回眸,高傒踏着被晨露打湿的石阶,缓缓自雾中走来。

又是井边......

“吓着你了?”

见凉赢面色呆滞,眼神空洞,高傒先看水井,随即视线转向凉赢,笑夹三分歉意,“远道来此必然劳累,如今得以歇脚当好生休息,此等杂活交给馆驿来料理便是了,何必起大早亲自操持?”

自惊愣之中迅速醒神,凉赢急忙连退两步,对着高傒躬身拱手,“小人是公主的陪嫁侍从,身份低微,服侍公主起居乃是本分,不敢蒙受大人关切。”

“身份沉浮与否,非一朝一夕可以论断高低。”

高傒径直走到井边,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井眼,又扫了一眼井口边沿,不动声色抬手握住了摇把轻轻转动,绷直的绳索慢慢上升,直至水桶探出头来,高傒将其拎到一旁,搁在了凉赢的脚边。

看向处于一片静谧的公主厢房,他的嘴角挂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或许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像她一样,位居人主也尤未可知。”

“大人说笑了。”

垂目地面,凉赢未抬头与他直视,甚至在分辨井口边沿的纹路走向,死死地捏住了右臂袖口,生怕丝帕会滑落下来。

也因如此,凉赢发觉到一些怪异。

屋门缓缓拉开,香萍臂挎面盆,揉着惺忪的双眼还未及醒神,便见高傒与凉赢站在院中井边,吓得捂嘴失语,不知所措之余,才想起来要向高傒叠手作揖。

“不知公主是否起身,外臣特来问安。”

“是......是,公主已然起身,正待梳洗,奴婢先行打水侍奉,请大人稍待。”

高傒微微颔首,“不急,天色尚早,外臣在此静候。”

见水井旁的木桶泛着波光,香萍瞟了一眼凉赢,也就自然走了过去。待到她将面盆搁在井口,正欲伸手去拎桶倒水时,凉赢却突然一脚将其桶踢翻,井水撒了一地。

“你疯了不成?当着上大夫的面如此无礼!”

反观高傒,却始终目视凉赢,非但没有任何惊诧责备之意,反而淡然如初。

“姑娘,小人记得我们有医官随队来齐。”

凉赢蹲在井边,看着井眼沿口缝隙处有些许白色粉末,右手小心翼翼将其拨至左手掌心,托到香萍眼前,“可立即请来查验此物。”

话落,凉赢又看向高傒,“小人斗胆,方才大人应该也察觉到了吧?只怕这井水不光深,还浑得很。”

“此物?并未留意。”

高傒拂袖抬手,自凉赢掌中捻取一些于鼻下细细揉搓,瞬即眉头一紧,却又立刻舒展如常,“不过一些细麦粉罢了。”

“就属你最是眼明心亮,装神弄鬼的瞎卖弄,”见高傒判定此物无疑,香萍白了凉赢一眼,硬声吩咐,“快把水打上来,我还得侍奉公主梳妆,别让大人在此久候。”

高傒移步挡在了水桶前,轻声道,“目下正值小寒,此地气候干冷,井水过于阴寒气重,恐伤公主玉体,还是让馆驿烧热后再给公主梳洗为好。”

香萍自是无话可说,作揖致谢,“难得大人如此思虑周全,奴婢代公主先行谢过。”

待到香萍折返回房顺带通报,高傒也不去理会一旁的凉赢,直接唤来驿丞,并在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

驿丞面色僵硬,更是不敢有违,当即拱手应命。

不多时,便来了两个粗壮大汉,一人拎着两只木桶,各自将井水打满后左右提起而去。

由始至终,高傒都没有再看凉赢一眼,就好似根本不存在一样,待到壮汉挑水走远,高傒也就与驿丞二人前后离开了。

临别之际,他对凉赢交代了一句,“外臣先行筹备入城事宜,烦劳代为向公主禀呈。”

明明说是专程来向公主问安,却又匆匆离去。

被孤零零一人丢在井边的凉赢,在高傒移步院口的那一刻,竟见他眼角竟掠过一丝彻骨寒意。

不多时,驿丞便亲自令人端来了热水,同时也将备好的早膳一并送至。

守在门口的凉赢发现,跟着驿丞的婢女并非昨晚那几人,俱为生面孔。

驿丞隔着门对舒雯拱手道,“公主,上大夫命在下向您禀报,入城之事一切备妥,公主如无其他示意,用完早膳之后,便请起驾动身。”

坐于镜前的舒雯低声应道,“此事请上大夫与家兄议妥便是。”

“在下告退。”

抬臂复合双门,凉赢忽听身后似有搬挪石块的响动,回身一瞧,见先前两名壮汉正合力将一块大石盖在了井口。

余光瞥见凉赢正盯着,驿丞便遥相拱手解释,“方才县丞遣人告知,城中一只染瘟的病鸡不慎坠井,为防瘟疫传开,特地暂且封闭全城所有井眼,待到大夫投药确保无虞后再行开井。”

说罢,驿丞便领着众人离去。

回到自己房中,凉赢从枕下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不久前自己从井口拨下来的白色粉末。

凝视这所谓的“细麦粉”许久,凉赢将其拿出门外悬空倒扣,本就不多的白粉随之飘落,散于院中白色石子上。

偏巧一阵徐风而来,彻底作扬尘无影了,便有如此事,不经意间烟消云散。

舒雯梳妆更衣罢,凉赢与香萍随其左右而出。

抬眼望去,院中高傒与子御说早已恭候。

“凉赢,一旦我踏入了这临淄城便再无回头之路可走。”侧眉看向凉赢,舒雯眼眸泪光烨烨,“前路未卜,你可愿伴我一道而行?”

余光之中出现了高傒的身影,勾起了不久前的回忆,胸中似有无形之手紧抓其心,捏得凉赢无法呼吸。

“公主放心走便是,如蒙不弃,小人定在身侧。”

马鞭声起,车轴缓缓转动,大队人马往临淄启行。

半道令旗信使自临淄城来,对领头先行的高傒与子御说禀报,长公子伯诸与三公子叔纠亲率朝中百官,已在城门外等候。

对此子御说颇为满意,“贵国诚意,甚为感动。”

高傒笑道,“公子不必见外,此为应尽之礼,往后齐宋两国通婚互盟,邦交之事还请多多仰仗。”

至城门口,钟鼓乐起,凉赢一路思绪被荡涤全无。

目视向前,只见高傒与子御说已然下马,而对面也一前一后有两人迎上。

前行者一身黄襟赤血长袍,五官端重,眉眼生威,腰悬三尺镶玉长剑,举步间贵态十足、略略上扬的下巴透着居高凌冽之感,常人莫敢仰视。

“在下齐公膝下长公子伯诸,奉公父之命,携舍弟及朝中文武,恭迎贵国公主芳驾。”

“在下宋公膝下二公子御说,久闻公子伯诸大名,今日得见。”

眼见伯诸如此谦逊有礼,子御说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回礼。

移目看向正对面不远处的公主车驾,伯诸又侧身向子御说介绍身后之人,“此乃舍弟叔纠。”

探眼一瞧,叔纠面色温润谦和,贵为公子虽也身配利剑,玉冠之下一身素锦长袍显得书香气息浓郁,与御说相互见礼时,举止典雅恭敬,与其兄截然不同。

彼此一番致意,伯诸便先行穿过前排队列,直至舒雯驾前止步,展臂挥袖大礼一躬,“公主一路辛苦,伯诸有失远迎,不知沿途顺遂与否?”

“谢过长公子挂牵,有兄长一路护持,更有高子亲自远迎,一切无有不顺。”

在凉赢听来,舒雯隔帘回应时音带颤色,心慌意乱着实在所难免。

叔纠上前轻声笑道,“兄长,公主一行远道而来,还是先行迎公主车驾入城为妥。”

侧眉面目无神的看了一眼叔纠,伯诸随即点头笑应,“贤弟所言甚是,大家都堵在城门口也不好看嘛,还是随我等一同入城吧。”

除去同为上大夫的国懿仲染病告假外,到场官员分列两侧,鼓乐之声未曾间断,盖过了紧邻身侧的车轴声。

抬眼望去,城门口石刻“临淄”二字,就这样从头顶缓缓飘过,凉赢不知自己是该为自己如愿见到高傒而庆幸,还是该为自己和舒雯的前路忧心。

然正如舒雯所言,已经无法回头了。

车马行至一座高门宅邸前,伯诸便扬鞭指着门看向子御说,“此处便是大婚前公主暂居之所,宅名曰葵邸,乃公父特意下诏拨派。宅内花香池清,枝繁葱茏,亭台楼榭俱全,可谓清幽雅致,乃婚后宜居治所。莫说临淄城,即便放眼宫城之内,也只有澜苑可与之比肩。”

澜苑。

就在昨夜,凉赢刚从子御说口中听到此宅名,而更令其印象深刻的,便是它的少主流白。

余音未收,便见伯诸嘴角立显僵硬,好似碰触到了什么禁忌。

再看身后马背上的叔纠,抬袖掩口轻咳了两声。

高傒正欲开口圆场,目光却转向了葵邸正门。

逐目而望,凉赢却见宅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众人一看,一黄裙女子已跨过门槛而出。

“你们已经到啦。”

不容细看,已见此女腰身如柳、体态曼妙,再近一些瞧,玉颊精致如瓷,轮廓清晰到多一分减一分都显瑕疵,月牙细眉之下,清眸皎明生华,又似镜湖沉谧深邃,可谓气象万千,姿貌不可方物。

女子快步行至伯诸身旁,手扶马鞍之际,腕上翠玉环拢着袖口滑落手肘,玉臂表露无疑,就连子御说也不得不侧目躲避,以免非礼勿视。

可她却并不在意,仰头对着伯诸努嘴娇嗔起来,“大哥好不讲理,出去迎候宋国公主这样的趣事,竟不带着小妹同往。”

伯诸无奈耸了耸肩,眼中满满宠溺,“好妹妹,此番不比以往去城外纵马放鹰,为兄可是去办正事的。”

话落,伯诸下马对子御说等人介绍,“诸位见笑,这位便是吾妹文昭,乃公父掌上明珠。”

见状子御说也当即下马拱手见礼,“原来是齐国二公主,在下久闻芳名。”

“公子有礼。”

文昭尽收先前娇态,还礼之余,也扭脸看向了公主车驾,“车内莫非便是嫂夫人?”

叔纠上前轻声提点,“还未成婚,姐姐这般称呼为时过早。”

“迟早的嘛。”

话落,文昭径直朝着车驾而去,竟抬手掀起前帘钻了进去。

突发之举令在场之人始料未及,紧邻身侧的香萍更是惊愣不已,茫然呆立。

尤其舒雯,见文昭忽然逼近自己面前,腰身后仰失衡之际,不得已撑臂□□。

也因此,原本掩面的羽扇也被右手按于坐塌,面容尽露无遗。

看着眼前花容失色的舒雯,文昭目神一愣,盯得舒雯一阵悚然。

“未曾想,宋国公主竟是如此天仙般的标志人儿。”

双目对视之下,舒雯右臂已然麻木,依旧未敢动弹半分,樱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

眼见香萍不知所措,凉赢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马车躬身拱手,“禀公主,入城时您曾有过吩咐,长途跋涉甚是疲累,望入城后尽早安顿歇脚,是否此刻移驾葵邸歇息?”

一语方落,垂首之际凉赢便见一手轻抬前帘,一双有如霜剑寒锋似的目光穿透缝隙斜视自己。

叔纠未曾想凉赢竟会站出来,见状也道,“既然公主劳累意欲安歇,我等也不好搅扰。”

“方才小妹多有失礼,还请勿怪。”

待到文昭转目看向舒雯时,笑中满是和蔼亲善,姐妹相称使得车内紧张氛围无形弥散。

她轻轻握住了舒雯的左手,“大哥往后可就要拜托你了,嫂夫人。”

不等舒雯回应,她便撒手掀帘下了马车,而且是从凉赢所处的那一侧。

照例凉赢抬臂予以搀扶,而文昭在搭手其背的那一刻,嘴角微微上扬,“难得嫂夫人身侧,竟有如此眼明心亮的贴心侍从,真是难得。”

细看之下,不禁咂嘴称奇,“还生得如此清俊样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身呢。”

叔纠上前笑道,“越说越没边儿了,竟拿公主近侍打趣。”

凉赢也顺势收手退步,不发一言。

直到高傒上前招呼,齐国众人方才退去,子御说与高傒、伯诸一同入宫谒见齐公,舒雯则在凉赢和香萍的陪伴之下,入了葵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