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他的弟子,怎来了这般穷乡僻壤?”孟厌记起他们来时,岐山镇人烟稀少,镇上连过路的行商都少之又少。
在此偏僻之地讲学传道,有何意思?
温僖连番白眼,“四十年前,你尚在人世,又是陈留人,难道不知人间发生了何事?”
孟厌气急败坏,“我都死三十年了,孟婆汤不知喝了多少碗,哪记得起前尘事。”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崔子玉拍桌而起,“好了!你们先把案子破了再吵。”
“所以是什么大事?”
“太武帝陈留闻灭佛。”
四十年前,太武帝陈留闻不满佛寺与僧众遍布,佛门大兴土木建造寺庙。加之东征西讨,年年巨耗之下,糜费银两。
因僧侶免除赋役,民间不少百姓为了逃避徭役,剃度出家,成为假僧尼。几年下来,致赋税锐减,兵力不足,当时有人放言“十分天下之财,佛门握有七八”。
眼看国库见底,兵力短缺。
陈留闻下令禁佛教、封寺院、毁佛经、罢沙门,并令还俗。
此事,与佛图涔本来无关。
他自称水云身,佛学造诣极深。自皈依佛门后,只一心与弟子游历诸国,弘扬佛法,度化众生,从不提开山建寺之事。陈留闻知他与人为善,素来礼待他。
但灭佛诏令一下,风声鹤唳中,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佛图涔不忍佛门经像俱毁,带领弟子六人从南边月氏朝出发,北上京州,入宫找陈留闻求情。
然而,陈留闻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佛图涔进宫苦劝月余无果。连日奔波之下,不幸身染重疾,最后于京州城外一间破庙圆寂。
“土地神听儋耳老祖提过,佛图涔圆寂前,将他所藏的经书万卷,与从诸国得到的六件法器分给六个弟子。望他们顾好自身,继续传扬佛法。”
儋耳老祖得了两千卷经书与一件守神鼓,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少咸山。
见山中寺庙因灭佛令,被原先的僧尼所弃,索性在此住下。每日食野菜,饮甘露,封山避世,埋头苦修。
三十年前,他收下四位弟子,创立太平教。
二十五年前,如今的陈留王朝天子陈留胜下令兴复佛教,之后佛门重开,僧尼开山迎香火。
孟厌听她一说,终于想起来佛图涔是谁,“是常和地藏王菩萨,来地府念佛经的佛图涔,对不对?”
崔子玉:“他每月都来,你没去听吗?”
听一回佛经加两分,地府绩效垫底的小仙,常巴不得佛图涔日日都来。
孟厌不好意思道:“我每回都去,但是躲在角落打盹。”
崔子玉:“.……”
三人聚在房中商议赵远弘爹娘一事。温僖怕雁姑趁他们睡熟,跑出门报信,遂提议道:“今夜我来守,等他们明日回家,我便叫醒你们,如何?”
孟厌一口答应,“行。”
崔子玉不放心温僖,“人间不可动用法术。你身子弱,万一被他们制服,我俩还得费心救你。不如我来守?”
温僖最烦别人瞧不起他,闻言指着孟厌,“你来说,我的身子行不行?”
孟厌指指自己,迷茫地看向二人,“还……行吧。”
他身子行不行,她不知道。反正每回她的身子,是挺不行的。
温僖一再坚持守夜,孟厌赶忙推崔子玉回房,“你别管他,他一贯爱逞能。再说,他精着呢,打不过,不知道喊人吗?”
崔子玉安心回房,孟厌假装陪温僖守了一会,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夜里青雾茫茫,赵家小院静悄悄。耳边风声呼啸,只闻得房中人的梦呓。
温僖坐在窗前,死死盯着院门,偶尔回头骂几句孟厌,“这么能睡,还当什么劳什子神仙。不如早日投胎去做猪,每日从早睡到晚,睡不死你!”
这孟厌,睡之前甜言蜜语,假惺惺说陪他到子时。好话说完不过一刻,立马借口腰痛,手扶着腰躺在床上。还美其名曰,躺在床上看他,别有一番雅趣。
卯时,山上又一声鼓响传来。
远处隐隐有车轮声,温僖打起精神,紧紧盯着窗外。
一盏茶后,一辆马车停在院外。
他小心开门出去,隐在院中角落。片刻,有两个头发花白之人,佝偻着背,推开院门走进对面的厢房。那老妪手中抱着一床被褥,料想两人应是连夜赶路回来的。
“怎么不是?”温僖看着两人,小声自语。说完便转身回房,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搂着孟厌沉沉睡下。
“阿僖,他们回来了吗?
“他们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凶手。”
等孟厌再睁眼时,崔子玉的唇抿成一条线。抱着手立在床前,面色不悦,像要吃人。
“哈哈哈,崔大人,你起的真早。”
“午时三刻了。”
“是吗?”孟厌伸头往外瞧,果然看见天光大亮。她挠挠头,高声抱怨,“温僖也真是的,不知道喊我一声吗?”
崔子玉用手指指她的身后,“你看看后面。”
“后面有什么?”孟厌依言扭头,她的身后,一男子睡得正酣,“温僖,你个没用的小白脸!”
“快起来,赵远弘爹娘早回来了。”
孟厌推醒温僖,简单收拾后便随崔子玉去到院中。
赵家一家五口坐在椅子上,今日的赵远弘依旧抱着儿子傻笑,怔怔看着雁姑喊樗娘。
崔子玉单刀直入,“你们为何一再逼迫伏樗?”
赵爹:“老夫当年被太守府的权势迷了眼,一心认为伏樗配不上远弘,便狠心棒打鸳鸯。”
一次两次……赵远弘依然不愿放弃伏樗,甚至铁证如山下,他也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孟厌:“我们昨日听儋耳老祖与雁姑所说,伏樗良善,你们是否弄错了?”
赵远弘爹娘相视一眼,愧疚道:“我们被人骗了,这才害了她!”
据赵远弘爹娘所言,当日那个指证伏樗与他有染的男子,并非他们故意找人假扮。
而是有一日,这男子找到他们,信誓旦旦说伏樗曾与他做下不轨之事。
“他清楚无误说出伏樗身上的印记。这事,连老身都不知。”
他们于是坚信,看似高洁的伏樗,私下借佛法为由,勾引富家公子。为了让儿子看清伏樗的真面目,他们带上男子,跑去伏家,与她对质。
伏樗百口莫辩,虽一再坚称不认识男子,但人证物证俱在,百姓们自此再不信她。
温僖昨夜一宿未睡,白日只得两个时辰安睡。
眼下靠在孟厌后背,昏昏沉沉听几人交谈。孟厌被他压着,越想越生气,索性闪到一边,害他摔倒在地。
而后,又委屈地扶起他,“阿僖,你怎摔倒了?”
“孟厌,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
崔子玉恨铁不成钢,忍着怒气别过脸,继续追问,“你们为何说是被人骗了?”
这事,雁姑最清楚,“弘郎和我皆不信男子所说,便偷偷跟了他几日。”
他们早出晚归,赵远弘盯梢,雁姑寻机接近男子。
三五次来往之后,男子吐露实话,他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原是一戏班的戏子。
因欠下一笔巨债,索性答应他人,帮他们污蔑伏樗,断她入道之路。
孟厌回神,“指使男子之人是谁?”
雁姑:“在发鸠山修行的几位高僧,他们不喜女子学佛。”
伏樗锋芒太盛,只跟着儋耳老祖潜心学了两年,佛学造诣便已超过不少得道高僧。
为了断绝伏樗修行成佛之路,他们花钱买通曾与伏樗共同修行的一女子,得知伏樗身上的印记。而后找戏子假扮奸夫,当众诬她清白、毁她经书、断她生路。
可惜,伏樗在哭过悲过之后,再次上山寻求儋耳老祖开解,立誓重新学佛。
“伏樗死后,老夫在临镇遇到那男子在戏班唱戏,逼问之下,才知当日真相。但为时已晚,伏樗已死,我们也遭了报应。”赵远弘爹娘凄声悲哭。
雁姑:“三位,爹娘已诚心悔过。与其逼问他们,不如去问问发鸠山的那几位高僧。”
赵家了无线索可问,发鸠山离岐山镇不远,三人打算去问问。
一路走,孟厌与温僖一路吵。崔子玉不堪其扰,快步走在最前面。
她想着,要不等此案查清。她便回地府,求求月浮玉,把孟厌退回轮回司。
“她到底为何能入地府?!”
此事,不光崔子玉不解,连温僖也时时在疑惑。
孟厌对外说是因她生前做下不少善事,死后论功行赏,阎王见她是个人才,便强留她去了轮回司。
不过,据温僖后来找管理地府官员上任的功曹司打听。
孟厌之所以能入地府,全因三十年前,三界官缺多,游魂大多选择去天庭,极少留在地府。加上孟厌生前乃是操劳而死,地府以为她是吃苦耐劳之人。
结果,这孟厌死后成了神仙,实在令地府“大开眼界”。
为官游手好闲,懒惰成性;
为仙不思上进,贪财好色。
每月绩效垫底,功曹司来人一问,她还狡辩:"大人,下官其实也没有那么懒吧,只是忙得没那么明显而已。"
“崔大人瞧着有些不高兴,”孟厌用手肘撞撞温僖,“她不会回地府告状吧?”
“你把这案子破了,给她露一手。”
“温僖,你真瞧得起你的主子。”
发鸠山与少咸山不同,香火鼎盛,山路上多是上山拜佛的百姓。
立在山腰,抬头望庙顶,庙廓绿树环抱,琉璃瓦金碧辉煌。比之京州的护国寺,更显宏大。
崔子玉看着络绎不绝上山朝拜的百姓,多有感慨,“僧与僧之间,亦有差别。”
儋耳老祖不忍百姓受山路之苦,宁愿断绝香火,也不愿百姓有性命之危。
发鸠山的山路比少咸山更崎岖,稍有不慎便有坠崖之险。山上的几位高僧,每日居于寺中,受香火滋养,全然看不见百姓之苦。
他们跟着百姓上山,找到少咸山的几位高僧。
一听三人来意,其中一位高僧嗤鼻一笑,“女人障重,难以成佛,贫僧是为了她好。”另一位高僧手持念珠,半眯着眼,一脸不悦,“三位施主,她因何消失,与我们无关,请回吧。”
崔子玉上前想与几人理论。
孟厌双手合十,先她一步开口,“不知几位高僧,可得空与小女子辩辩佛法?”
“施主请讲。”
“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这句是何意?”[1]
高僧云:“佛法平等利益一切众生,只众生受用不同。”
“为何受用不同?”
“关乎根机。”
“可曾提到男女之别?”
“不曾。”
孟厌高声说不对,“可你们方才明明说女人障重,难以成佛。连佛陀释迦牟尼都言一切众生皆能成佛,几位高僧却拘泥于男女之别,不准伏樗修行。你们到底是为弘扬佛法,还是为世俗私心?”
几位高僧面面相觑,崔子玉又惊又喜:“孟厌,你居然能记得住佛经。”
“我虽在打盹,但是认真听过几句。”后面的话,孟厌没再说下去。她能记住这么多,其实是因佛图涔三十年来,每回来地府,只读一本《妙法莲华经》,每回连诵七遍才走。
她每月绩效垫底,每月被逼去听。
听了三十年,两只耳朵早起厚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