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傍晚,家家户户都跑到晒谷场上等大队分粮,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孩子们更是兴奋,胆子大点的还会趁机央求爹妈晚饭做一顿干饭。

这阵子地里活不忙,各家吃饭都很简单,有些特别会算计的,干脆晚饭都不烧了,直接省下一顿饭。

但分粮到底是高兴事,一年到头扛风雪顶烈日的,不就为了这点嚼谷嘛?这是辛劳之后的收获时刻,不少做爹妈的都难得大方,大手一挥表示,做一顿干饭,吃到饱!

人群中顿时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

知青们也混在人群里,郑嘉民乐呵呵地说:“要不咱们晚上也做一顿干饭吧,我这肚子已经好久不知道什么叫饱了。”

不少知青都露出意动的表情,张志强皱起眉:“到时候没等分粮粮食就吃完了怎么办,喝西北风吗,还是跟你说的那个沈茉儿一样断粮断炊昏在地里?”

郑嘉民:“……不行就不行,你扯沈茉儿做什么,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张志强:“我说的事实。”

说着还瞥了傅明泽一眼。张志强是第一批下乡的,比傅明泽、郑嘉民都早,是知青点的“点长”。这个点长虽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但张志强还是很在意的。前前后后来了这么多知青,为什么大队就选他做点长,还不是因为他优秀?

张志强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青年,但内心又暗暗忌惮傅明泽。

傅明泽学问好,长相好,还是首都人,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其他知青对他都很服气,觉得他见多识广,尤其是几个女知青,基本是傅明泽说什么她们都无条件支持,这让张志强非常有危机感。

张志强看了眼傅明泽身上补丁累补丁的衣服,心说首都人又怎么样,还不是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这么一想,心里又莫名舒了口气。

傅明泽压根没留意张志强的眼神。他听见郑嘉民和张志强的对话了,只不过心里想的却是这几天能不能找个理由请假去县里吃一顿好的。

知青点人多眼杂,他从来不在知青点存东西,都是隔一阵子跑一趟县里打个牙祭,频率也不太高,毕竟知青们都住在一起,一点风吹草动都有人盯着。

傅明泽不禁想起下乡之前的那个夜晚,爷爷语重心长叮嘱他:“都说穷不露相富不露骨,我看现如今露富确实是不行,露穷倒是可以大张旗鼓,你到了乡下,只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穷困潦倒的孤儿就行了。”

父亲抚了抚眼镜,说:“对,你就装穷,越穷越好,衣服被褥家里都是照着最旧最破的给你准备的。我瞧着风向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改的,回头你要遇见合适的也可以在乡下结婚安家,条件不用卡得太死,八辈贫农、三代贫农什么的都可以。不然你要是在乡下蹉跎半生,总不能一直打光棍吧?”

家里其他人纷纷出言附和,奶奶更是感叹道:“得亏你妈给你生得俊,靠着这张脸,好歹能骗到个姑娘吧?”

被他们这么七嘴八舌地一说,什么风声鹤唳,什么大难临头,什么即将天各一方的气氛都没了,傅明泽当场就黑着脸回房收拾行李了。

不过傅明泽也知道家里长辈说的这些也并非全无道理。

长辈们趁着家里出事前给他送下乡,他的户籍档案是没什么问题的,一般人也不会追根究底地调查,但如果他太张扬惹人注意,就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下乡以后他还是照着长辈们的吩咐努力地装穷。

一开始在火车上还会露馅儿,还有同行的知青暗戳戳地打听,问他家里曾经是不是挺阔绰的,后来他暗暗观察车厢里最穷的人,学他们的言行举止,等到下火车的时候,就已经几乎不露什么破绽了。

如今在杨柳大队也生活了九个多月,自然更是驾轻就熟。

就是那么多人住在一起,确实是不方便。

“回头你要遇见合适的也可以在乡下结婚安家……总不能一直打光棍吧……”

想到他父亲说的话,傅明泽脸色黑了黑。

要说在乡下结婚安家,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搬出知青点,不用再跟那么多人挤在一块儿。

不过,别看农村住得比城市宽敞,但其实人也比城市多,几乎家家都是兄弟姐妹一大串,有的还不分家,几代同堂住在一起,吃个饭凑一凑能坐好几桌。

未必就比知青点清静。

何况再怎么的,他属实也不至于为了方寸安身之地就把自己给卖了。

这边知青们在打嘴架,不远处曹梅则是黑着脸把两个孙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吃吃吃,就知道吃,粮食都没了,还吃个屁!别说吃干饭了,就是稀饭也要吃不上了!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白眼狼!”

十来岁的孩子不过是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说了几句想吃干饭,就被奶奶逮着一顿臭骂,顿时跟被暴雨打过的秧苗似的蔫儿了。

站在一旁的沈玲玲看不过去劝了一句:“三婶,小伟他们这是分粮食高兴,你骂他们做什么。”

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颗糖塞进小伟手里:“跟弟弟分了吃。”

曹梅其实心里对田芳已经存了几分芥蒂,明明粮食是两家一起分的,可最后被人说闲话的却都是她。

不过沈玲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家里的孩子都得靠着她在学校里多照顾,何况人还给了一颗糖,曹梅也不好跟人摆脸色,于是讪讪应了声,问:“你妈呢?”

田芳自然是自觉丢脸留在家里了。

沈玲玲其实也有些气恼她妈眼皮子浅,为了几十斤粮食给自家好好的名声抹了黑。但事已至此,对外她还是要维护她妈的名声的,于是说:“她身体不舒服,再说,搬粮食这种力气活,我和二哥干就行了。”

她二哥沈建设也在旁边呢。

曹梅一噎,家里男人白天都去修水库了,回来听说了被沈老七找上门要粮食的事,都嫌丢人,不愿意来等分粮,儿媳妇也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最后她家只她一个大人过来。

同样都是丢了脸,她和田芳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这一幕自然也被许多人看在眼里,张志强再一次感叹:“沈玲玲同志真是人美心善。”

这回郑嘉民倒是没跟他对呛,沈玲玲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同志,这在男知青里是公认的……除了傅明泽,他好像从来不评价女同志的外表。

没多久开始分粮。

前头几个小队都挺顺利,到了第八小队,分到沈老二家时,周培军上前向大队长和大队会计说明了情况。

大队长周满仓皱了皱眉,他们杨柳大队可是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大村,三不五时地都能争一争公社甚至是县里荣誉的,沈老二和沈老三家这事儿办的,实在是给大队名声抹黑。

不过这种丑事他也不想再闹大,于是示意会计丁守常照周培军说的算,赶紧给沈老七家粮食补齐了也就算了。

“沈老七家来了吗?”丁守常算好斤两,让人把沈老二家的粮食分了一部分出来,扬声喊。

“来了来了。”沈绍元搀着沈茉儿慢吞吞地从人群后面钻出来,边走边解释说,“我家屋子漏了,被子褥子都是湿的,搬进搬出的耽误了些功夫,来晚了来晚了。”

热心人陈大妈马上说:“哎哟,被子褥子都湿了,这一个日头晒不透吧,你们今晚上怎么办?”

沈绍元憨厚地笑笑:“天渐渐热了,不盖被子也没事的,这阵一直下雨,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大妈皱眉:“难怪说你家茉儿着凉呢,天气是热了,半夜还是凉的,一点不盖怎么行。”

沈绍元面露无奈:“没法子,所幸今天出太阳,衣服倒是都晾干了,夜里就盖几件衣服吧。”

这是连铺盖带衣服全都淋湿了啊,陈大妈叹气:“那你们得赶紧趁着天晴把屋子修一修。”

沈绍元也叹气:“我下午倒是爬上去修了修,只是不少瓦片都碎得不行,只能先把角落的瓦片凑一凑到中间,实在是没钱买瓦片了。”

他没说是自家闺女修的屋顶,他闺女还“病着”呢,而且原先的沈茉儿也没他闺女的身手。

可不是没钱嘛,不然也不至于把闺女活生生饿晕了。

陈大妈瞥一眼沈老二、沈老三家的几个,意有所指道:“你那屋子是地主家的柴房,能是什么好屋子?你呀就是太好说话了,当初你爹……哎!”

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话到嘴边,陈大妈还是咽了回去,沈老七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陈大妈以为哪怕她起了话头,沈老七这个老实人也是不敢提房子的事的,哪想沈老七一把抓住她,大声哽咽道:“陈大妈,你懂我啊!我就是太好说话了!当初我爹可是给我起好了青砖大瓦房的,我那时候没结婚,想着几个侄子先结婚,就先借给了他们,后面我结婚,他们说住习惯了,搬搬也麻烦,就跟大队买了那间屋子给我。其实我自己是没关系的,住哪里不是住呢?我媳妇也是个厚道人,她逃荒过来的,什么苦没吃过,也不在意这些的,可是,可是我家茉儿不行啊呜呜呜!”

别说陈大妈了,附近等着分粮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这沈老七向来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能用两个字解决的,绝对不会说三个字,而且平时说话也不响亮,他们一家子在村里都是非常没有存在感的。

哪想到今天突然就爆发了?

之前有人说因为沈茉儿那丫头饿晕的事情,沈老七受了刺激,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似的,看来真是啊!

“我那可是两大间青砖大瓦房,我爹把给我娶媳妇儿的钱都投进去了,还有我娘带过来的一点嫁妆,也都花在里面了,他们是盼着哪怕他们不在了,我也能好好地成家立业把日子过起来的。”

沈绍元边掉眼泪边说:“是我辜负了爹娘的苦心啊!”

按理说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不太像话,可也不知道是沈老七哭得太惨还是怎么的,围观的社员们莫名觉得,看沈老七哭倒是没有任何不适感——

废话,如果哭得让人不适,还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忽悠住当皇帝的哥哥?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哎哟,可怎么办哟!”

这其实就是一句感叹,谁知沈绍元擦擦眼泪,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我要把房子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