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木子君第三次来唐人街。
前两次来,一次半夜,一次白天,今天这次是个傍晚。暮色让整条街泛出柔和质感,几家中餐馆点亮门前灯笼,门外是大排长龙的中外食客。
她跟宋维蒲身后,发现他几乎认识这条街上所有人。路过一处沪菜馆时,宋维蒲被老板娘抬手截停。木子君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个卷发假睫毛的阿姨和他寒暄。
“资料用上了伐?”她问。
宋维蒲很快反应过来,回答:“嗯。”
“那就好那就好,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老板娘捋了捋胸口,“用功哦,为了份作业灰头土脸找了半宿……”
木子君插嘴:“你找什么啊?”
宋维蒲面无表情地加快步伐,把她从菜馆门前带走:“没找什么。”
老板娘看着他俩走远,从兜里掏出把瓜子,嗑开又“噗”一声吐掉皮。
“锐乌长大了,”她点点头,“晓得带女孩子回家了。哎,要是他外婆还在就好啦。”
绕过沪菜馆,前面就是宋维蒲上次拐进去的岔道。木子君跟着他走进去,路过两扇后厨的门和一道蒸腾着热气的通风口,这才抵达那栋小楼。
楼是红砖砌的,分上下两层。木子君观察了一下一楼的铺面,发现大门紧锁,窗户紧闭,里面的玻璃柜都清空了。墙上钉了幅画框,玻璃压板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是什么地方?”她扶着窗户转头。
“以前卖灯具的,”宋维蒲说,“现在关门了。”
“为什么关门啊?”
宋维蒲掏出钥匙,带她沿着露天的楼梯往楼上走。
“我没时间打理。”他说。
看来也是金红玫的。
金红玫还真能干,孤身一人来到大洋彼岸,在唐人街攒下一家书店,还有一家灯具店。而且听这意思,都不是租的铺面,是买下来了。
铁楼梯一走咣当当的响,木子君加快步伐跟上去。二楼上去是条狭窄的平台,直通到住户门前。宋维蒲转动钥匙,“咔哒”一声,回头示意她跟上。
踏入大门的一瞬间,木子君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很古老的时空。
进门是花拼地板,奶油色墙漆,墙上装了大理石的壁炉。壁炉上摆着照片,是宋维蒲从小到大的毕业照,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则挂了副世界地图。壁炉旁有一件复古的唱片机,壁炉下是墨绿色的皮质沙发,扶手处已经被磨得发白。
不过除了这些家具,剩下的东西都很中式了。进门后不久有个下沉的台阶,进了客厅,正对一面红木圆桌和藤编椅,书架柜子上都放着青花的瓷器。窗户尤其偏中式,木质拱形,把远处的唐人街框进画幅里。
联想到自己那个家徒四壁的出租屋,木子君由衷感慨:“你家好好看。”
“是么?”宋维蒲瞥了一眼四周。大概是在这里长大的原因,他没什么感觉。两个人换了鞋,他带木子君往屋子里面走,然后把金红玫的卧室门打开。
方才两个人已经就金红玫的事达成共识,木子君也和他说从那本花名册里翻出点东西。他想了想,觉得说再多话,不如带木子君来看一眼金红玫生前住的地方。
“不过也没什么东西,”他示意她进门,“我都翻过一遍了。”
木子君蹑手蹑脚地进来,打量金红玫的卧室,明显有点忐忑。
她的房间很朴素,一张床,一个极大的衣柜,靠窗的镜子前是梳妆台。暮色倾斜,木子君几乎能看到她在这间屋子里起居行走,慢慢老去的样子。
“你可以翻,”宋维蒲说,“我晚点整理。”
说完,他从靠着墙直起身子,转身朝门外走。房门被半掩,木子君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终于走到她衣柜前。
她双手合十先默念:“金奶奶,我是来帮我爷爷找你的,你不在,我就找找珠子。我没有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啊。”
这么想完,她缓缓打开衣柜,一件件地观察起金红玫的衣物。
她爷爷和她提过,金红玫爱穿旗袍。可是这衣柜里的旗袍并不多,颜色也都很朴素。联想到书店和灯具店,木子君猜测金红玫后半生已然走上了勤劳致富的路线,旗袍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衣服就此被淘汰。
不过衣柜里还有一个单独辟出的空间,挂着几条颜色鲜亮的舞裙。木子君拉着裙摆扯开看了看,有一条裙摆缀着黑色羽毛,腰间刺着金色牡丹。
她一脸困惑地研究了一会儿,把这条裙子塞回去了。
女人房间,还值得一看的就是梳妆台,按理说这也是最可能放玉手链的地方。不过宋维蒲已经明确说过这里没有,木子君在首饰盒里翻了翻,也只翻出几串配套的耳环戒指,两串珍珠项链,和一枚荷花样式的簪子。
客厅里传来响动,她把东西都放归原位,重新回了客厅。刚才她把那本花名册放上茶几,此刻宋维蒲正撑着额头研究。
见她出来,他直起身,手指在员工花名册上点了点——她用红色铅笔在那一页上画了个圈。
“你画了陈元罡?”他问,“这个人怎么了?”
那大概是金红玫往后三四页的位置,陈元罡的职位是门童。木子君“哦”了一声,急忙坐到他身侧的沙发。
皮质沙发下陷,她低头去找名字。两个人身子靠近些,宋维蒲侧脸看她,并没有躲开。
“我把花名册上这些人,”木子君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都用中英文在网上查过一遍,能查到消息而且确定是本人的,只有这个陈元罡。”
她掏出手机,地图搜索出名字。宋维蒲侧身望过去,看见她的定位在墨尔本郊区一座偏远的山上。
他大概知道那个地方。山腰处有座小镇,藏着些红酒庄园和农场。只不过木子君找的这个地方,还要再往山上走几公里。
“他家?”
“不是,”木子君说,“他家开的粤菜馆。是一个山顶的中式庄园,名字就叫‘陈元罡私房酒家’,现在是他孙子在经营。他们家网站有关于陈元罡的介绍,提到他刚来澳洲在唐人街一家旅舍当门童。”
宋维蒲接过手机看了看。
地图上有这家粤菜馆的照片,“陈元罡私房酒家”的中英双语刻在两扇牌匾上,被庄园外的树木遮掩着。
“你打算从这家粤菜馆开始问?”
“对,”木子君忙不迭点头,“不过现在就是……有一个、不对,有两个问题……”
宋维蒲抬头看向她。
“说。”
她坐直身子,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她说,“这个地方好偏,也没巴士车站,没有车根本过不去,我得有个人开车带我去。”
宋维蒲没说话。
“第二,”木子君继续说,偷偷加了一根手指,“我担心就算陈元罡活着,他也是一个……只会说粤语的老爷爷。这边这种老移民太多了,我可能和他沟通,比较有障碍。”
客厅里很安静。
木子君想,宋维蒲这么聪明,他肯定知道她什么意思。
过了半天,宋维蒲终于开口了,下的结论比她想得更聪明。
“我懂了,”他说,“你是给自己找了个司机,还会翻译。”
木子君:……
“那不是你也说,”她努力找补,“你也对你外婆挺好奇的……”
宋维蒲抱着手臂靠回沙发上。
“也没有好奇到这种程度。”他说。
?
木子君拿着花名册,顿时陷入一种“你干吗啊不是都说好了怎么突然变卦”的错乱中。她把手机从宋维蒲手里拿回来,戳了戳公共交通抵达,随即被单程长达四个小时的转车和行走路程超过5公里击退。试图研究打车,又发现这破地方荒山野岭,估计很难叫到Uber。
更别说她“磊猴”和“痴线”的粤语水平……
……不是,这桥怎么这样啊!想搭就搭,想塌就塌!
身边沙发一松,木子君目光跟着宋维蒲走,发现他起身去倒了杯水,样子简直是没把她的崩溃放在眼里。一瞬间,她懂了由嘉嘴里那个“对谁都很表面”的人。
木子君把花名册往茶几上一扔,耐着性子开口:“宋维蒲,我以为刚才在学校,咱俩不是说好了吗?”
宋维蒲拿低杯子,神色也意外:“说好什么了?我只说我对我外婆好奇,也没说别的。”
木子君差点给他噎死。
“我挺忙的,”他说,“书店,图书馆,还得上课。”
“由嘉不是说让你招店员吗?”木子君也站起来了,“你书店有人帮忙看着,就没这么忙了。”
“招人?”他说,“你知道澳洲最低法定工资多少吗?”
怎么有人能把不舍得花钱雇人说得这么遵纪守法??她再次被他噎住。漫长的沉默后,木子君长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他俩最后,一定会回归纯洁而稳固的金钱关系。
“那你要不然,就当成接机呢?”她问得诚恳,“你接机来回也要一个多小时吧,那我们算下去这个山庄要多久,然后——”
她反应太慢,宋维蒲打断她的话,语气带了循循善诱的意味。
“我没你想的那么缺钱,”他说,“我是缺时间,缺人帮我打理书店——”
“——那我帮你打理书店行了吧!”
客厅过分安静了,只有宋维蒲喝水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我不用法定最低工资,”木子君叉腰站着,破罐子破摔,“你就当我打黑工——不是!当我打义工!”
“我也没那么黑。”宋维蒲说。
木子君叉着腰反应片刻他的话,猛然抬头。
哦,弄了半天,这桥不是塌了,这桥是要收她过路费啊??
“你想周几去找人?”宋维蒲简直是无缝衔接了刚才的对话。
“周……”木子君恍惚道,“我看最早的预定是这周六……”
“行啊,”宋维蒲把水杯放下,“那就周六。”
木子君:……
“那你周五没课的时候,来书店试下工。”
木子君:………………
“下楼吃饭?”宋维蒲起身去穿外套,“和我一起能打七折。”
……
一小时后,木子君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手机屏幕亮起,是朋友来问她留学生活的进展。
[就上次你说那个接机的帅哥]
[又帅又好使那个]
[有啥进展吗?]
木子君:……
她忽然悲从中来,抄起手机恶狠狠地回复。
[一点也不好使!!!]
[奸商一个!!!]
***
周五。
木子君小时候写作文:今天的天空阴沉沉的,还下着雨,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倒不是说没有打工的计划,但宋维蒲这事她怎么想怎么有种连蒙带骗的感觉。好好一个女大学生,抱着使命远赴重洋,调子起得挺高吧?喀嚓,开始在唐人街书店打黑工。
她撑着伞进了唐人街,走到Club门前,收伞抖了抖,水溅了一裤腿。时间还不到9点,大部分餐馆都未营业,连赌场里的人都比前两次来稀疏。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电梯,抱着手臂站进去。电梯上升,摩擦出铁锈质感的噪声。出梯门右拐,走到尽头,“相绝华文图书”的牌子映入眼帘。
想着自己还有求于宋维蒲,她深吸一口气,状态平稳地推门进去。
大约是阴天的原因,书店里今天所有灯都打开了,白炽灯照得室内一片冷白。木子君在门前站定片刻,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喀嚓”声。
循声望去,宋维蒲半坐在桌子侧沿,正在给桌面上的书拍照。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木子君,头向柜台的方向微侧。
她往过走,他也回身,边从相机里往外拿存储卡边示意她坐下。两人在柜台电脑前一坐一站,她放下包,忍不住询问:“干什么啊?”
“干活。”他说。
把读取器插上机箱,他起身拿鼠标,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她座椅后背。木子君正襟危坐看着电脑屏幕,相机内存卡打开,全是他刚才拍的照片。
鼠标晃了一下,他又打开网页。木子君辨认片刻,发现是国内一家网购平台的商户后台。
“帮我上传一下,”他说,“商品描述都是八成新,定价先空着,我下午填。”
“你要开网店?”木子君问。
“嗯,”宋维蒲点头,把鼠标推到她手边,“你不是说我店里很多书在外面绝版了吗?放着也是滞销,不如拿去网上卖。”
鼠标轮往下一划,是琳琅满目的书皮封面。木子君茫然点了下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按住他胳膊。
宋维蒲身子一僵,试图抽走未遂。
……她劲儿真大。
“咱们说清楚啊,”她语气认真,“我给你店里干活,你明天带我去找人,以后也不能随便撂挑子。”
宋维蒲愣了片刻,明显是没听懂这高深的中文词汇,反问道 :“什么是撂挑子?”
“就是……”木子君一时语塞,“就是你不能不管我!”
她手按着他胳膊,他侧站在她身侧。窗外雨势渐大,敲打着玻璃,叮当不绝。大约是书店太旧了,这些书也太旧了,屋子里泛着一股淡淡的潮气。
宋维蒲目光从她手上移开,慢慢直起身子。
“可以,”他说,声线在密闭的空间里压得很低,“不会不管你。”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done,旅途正式开始,欢迎大家和子君一起出发!
这是我第一次驾驭这种体量的长篇。异国+双线+单元剧,每一卷最终的指向都是金红玫的一段人生,即文案里那句“拼凑她落地生根的一生”。
换句话说,已经去世的金红玫,其实才是这个故事的灵魂人物。
其实来晋江前两本书我一直觉得自己写得不痛快,那天和朋友聊天,她说或许因为你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感情细腻的人(的确),但是暗恋成真和破镜重圆这两个题材,都是非常细腻的题材。这也是为什么我写暗恋成真写不好学生时代的心动,看点反而成了d1k的事业起伏。我的破镜重圆拉扯感的效果实现得一般,整个故事的记忆点反而是两个角色对抗命运。
她和我说完我忽然顿悟,我不能再继续写“命题作文”了。每个作者的感知力都有自己独有的区间,而我的感知区间其实无法满足热题材的需求。
当然前两本书也不算走弯路,因为我以前写感情一直是弱项,但是暗恋和破镜重圆是两个纯粹的感情流梗,K中系列的两本书对提升我的CP意识(?)和男女主对手戏有了很大帮助。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决定告别K中系列,开始写“巴别塔”这个新系列。《墨尔本风停了吗》是这个系列的第一本,也是我觉醒了我的写作节奏是剧情流带感情线的第一本(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感情流…哪有这么粗放的感情流!)。
总之——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忘记那段异国岁月,把那段日子的所见记录了下来。写得很辛苦,但是也很开心,很有成就感。写作这件事坚持到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创作对我而言是在对现实世界感到失望又无法回避后搭建起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巴别塔。我们无法永远躲在塔里,但这一刻,让我们停下来休息,壁炉点亮,听一个故事。
然后我们继续远航。
主线开启,祝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