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邬声告知奶茶店老板自己找了份新的工作,之后将要离开奶茶店的事,在老板找到新员工的这些天里, 他还是会来奶茶店帮忙。
烧烤店那边, 昨天小茂帮他和老板娘辞职了,今晚就可以去结清工资。
关于邬声要离职这件事情, 两家老板都很舍不得邬声,邬声也很舍不得他们。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邬声有种难以言说的恍惚感。
就和他第一天来到蓝星时的恍惚感一样。
邬声来到蓝星的第一天,身上穿着一身破烂的、写着“囚”字的囚服, 眼里带着刚刚来到新环境的迷茫,还没走多远,就被人抓住了。
他被几个穿着黄马甲的人拦住,根本拿不出他们口中称之为身份证明的东西。
后来邬声才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找抓捕他的,而是正在进行人口普查的社工。
身份证明?他没有。
邬声憋红了一张脸,脑海中设想各种被驱除追赶打杀的结局后,才艰难摇头摇头, 说没有身份证。
并且随时准备逃跑。
令邬声感到意外的是,在发现他既拿不出身份证明又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后, 社工没有对他喊打喊杀, 之后又带他补办了手续, 给了他一份蓝星居民的临时身份通行证, 然后就把他放了。
只不过,只是一张临时身份通行证,不足以让邬声完全放下心来, 他平日里的行为举止还是异常小心。
因为在补办身份证的时候,他还听到对方在说什么把他的照片和在逃人员库和失踪人口库比对了一番。
当时邬声还完全不习惯蓝星人的说话方式, 对现代语言一知半解,每一句话都要挨个字往脑袋里记,回应得特别慢,又怕在问话时暴露什么,说话也说得特别慢。
邬声问帮他办理户口的大叔去哪儿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对方看了邬声一眼,给他指了影视城的方向。
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人口普查站的大叔还给了他一份残疾人救助站的联系方式。
残疾人救助站这种名字,邬声在万花国连听都没听过,他不觉得自己会用到这份联系方式,只是模模糊糊了个概念:这里好像和万花国很不一样。
后来邬声以在他看来不可思议的速度找到了两份工作,又认识了一些本土居民后,邬声可以确定,这里确实与万花国不同。
结束和老板的通话,邬声边吃午饭,边用短信联系起了小茂。
他不仅平时说话语速慢,对打字也不算熟练,除了奶茶店里点单时常用的那几个字以外,打其他字的速度都是很慢的。
不过相比他第一天拿到手机,已经熟练许多了。
[小茂,我告诉老板辞职的事,老板答应了。下午五点之后的时间全部空出来,为了之后的拍摄,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工作?]
发完短信,邬声长舒一口气。
他现在除了惶恐之外,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以邬声过往的人生经验,所有不需要付出极大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背后往往是陷阱。
对邬声来说,这种极大努力和拼了命也差不多。
所以当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时,邬声总有种很快就要梦醒的惶恐感。
唯有刻苦学习,才能减轻他内心一二分惶恐。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邬声现在只想早点安排安排,让自己尽快进入这种状态。进剧组里打工,对邬声来说是一份全然陌生的工作,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事,邬声只有加倍努力,私底下偷偷学习,才能在不具备任何优势的时候给自己争取一点可以倚仗的资本。
于是,因为小茂没有回复他,邬声又发了几条短信过去。
大体意思是下午五点之后他将闲得发慌,请快点安排一下,让他的时间表满一点,最好从早到晚都在学习。
几分钟后,沉迷啃他那位昵称为【AAA王牌经纪人】、暂时被小茂命名为王老师的经纪人老师给的几份入门笔记的小茂,终于看到邬声消息的小茂:“……”
麻了,不就是想学习吗?用得着这么连环催催催吗?
小茂回:[不然我给你找几本书看吧?]
不然他觉得以邬声那旺盛到变态的求知欲,这两天可能要把他给烦死了。
说不定还会误会他背着他偷偷学习,生他的气。
邬声:[书吗?刚刚谢知斐临走之前送了我几本书,说是他读书时用过的教材。]
小茂:[!!!]
小茂:[大善人!!!]
小茂:[那你好好看他给的书吧,等过一阵我也问问我的经纪人老师,谢知斐是怎样把演技磨炼出来的,然后告诉你]
小茂:[谢知斐这个人,人品简直没的说。我也认真学习去了,争取以后有报答他的机会。]
报答谢知斐吗……
邬声正想给小茂回一条消息告诉小茂点什么,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了另一位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是谢知斐,从小茂那得到了你的手机号,方便的话,我们互相保存一下联系方式,以后也许会有需要联系的时候。”
邬声惊讶了半天,连忙一番操作,把谢知斐的手机号放到了自己的联系人列表里,然后又急急忙忙回来回复道:“谢谢,已保存。”
谢知斐倒是秒回:“不客气。”
现在邬声的联系人列表除了烧烤店和奶茶店老板之外,多了三个人。
张小茂|爱吃烤玉米粒
乔智|佩奇他弟,河灯,八十块一个
谢知斐|大善人,超爱奶盖
……
谢家。
丛林掩映间,一辆跑车正驶在山间的道路上。
作为谢知斐的经纪人,辛泰要在谢知斐开启长途旅行之前,和他做最后一次交接。
在知言娱乐没有找到谢知斐人,电话也联系不上,辛泰大概知道谢知斐在哪儿。
他直接来到了谢知斐不为人知的私人别墅,停好车之后,穿过建筑后的那块草坪,找到了和人工湖紧挨的那个小木屋。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木板被踩得咯吱咯吱响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光线渗透进屋内,照亮了弯着腰开门的那个人。
谢知斐的心情看起来出人意料的好,竟然发出了一个之前从未发出过的邀请:“要不要进来坐坐?”
辛泰并不进去,只是站在外面,说:“你果然在这儿。”
这几年找不到谢知斐的时候,来谢知斐在湖边给他自己搭的这间小木屋准能找到人。
说着辛泰抬眸往里面看了一眼,谢知斐给自己搭的这间小木屋特别小,只能容许一个成年人在里面活动,而像谢知斐这么人高马大的,哪怕能把自己塞进去行动也不够自如,也不知道房子的高度有没有一米五,总之他看谢知斐在里面走动都得弯着腰才能行。
就这样狭小的空间,谢知斐还想办法在里面摆了张木板床——这是这间小木屋里面唯一的家具,之前谢知斐可不让外人进他这间小木屋,辛泰也不想进去,空间小不说,窗帘常年紧闭,光线纹丝不入,简直像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让人心脏本能的不舒服。
在加上四四方方的形状,辛泰总有种奇怪的幻觉,他觉得这个小木屋像个棺材一样,躺在里面就像躺进了棺木当中。
但这种比喻也太不吉利了,辛泰从来没对谢知斐说起他心里的这种想法。
以他看,谢知斐自己倒是挺喜欢在这间小木屋的,有事没事就会过来。
正想着,只听哗啦一声,小木屋的窗帘被拉开了。
阳光穿过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落到小木屋里面,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小例子都被照得清透透亮,那种阴暗潮湿的感觉瞬间就减轻许多。
“诶?你这次怎么舍得让阳光进去了?”辛泰很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谢知斐拉开这间小木屋的窗帘呢。
谢知斐并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打开的木箱放在膝上,低着头不知在收拾着些什么。
一边收拾着,谢知斐问辛泰:“辛哥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说你很快就要出去了吗?”辛泰道,“我和你对接一下之后的工作行程,你这在路上也能看看剧本,提前揣摩一下什么的。”
听到这,谢知斐抬了抬眼。
阳光给他的面容打上了几抹柔和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辛泰觉得这家伙今天心情好像真的很不错,虽说看不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笑着。
辛泰很意外。
谢知斐问:“我昨晚发了一封邮件给你,你没看?”
“你给我发邮件了?”辛泰连忙拿出手机检查了一番,“你这,和我联系太少,被当垃圾邮件了。”
“那你现在可以看了。”谢知斐低下头,继续收拾小木箱。
辛泰点开邮件,看了一会儿,震惊地抬起头来:“不是,什么意思?你今晚不出去了?还让我去帮你联系一下娄金良的剧组,还要在他拍的剧里演个配角?”
他看着谢知斐在邮件里特别备注的:不要干扰原本的拍摄进度,不要抢别人的角色,如果实在没有角色,特邀出演就可以。
“不行吗?”谢知斐道,“我打听过了,主角到戏份比较关键的配角都已经定了,我肯定捞不着什么大的角色了,特邀出演个配角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你疯了?!!”
辛泰一副世界要完的表情,他问道:“你知道自己在演员里是什么分量吧?你要是想演戏,好剧本有的是,想和你合作的大导也多得是,如果你真想演电视剧了,我这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好本子,怎么偏偏选中了一个中等层级的导演……”
“是商业价值中等,不是拍摄水平中等。”谢知斐道,“娄金良挺有才华的,他下一部要拍《与君》,剧本我也看了一些,和他合作,我不亏。”
谢知斐:“总之,我给到你的要求就是帮我去娄金良的剧组争取个角色。”
辛泰:“……”
此刻的辛泰仿佛又在谢知斐身上,看到了他十几岁时那种任性妄为、难以被管教约束的样子。
六年前。
电视剧《镜月明》剧组。
“cut!”
导演一喊“卡”,辛泰连忙看向被钢丝吊在半空的谢知斐,见谢知斐被安稳放到地上才松了一口气。
再一看摄影机后的导演周景明面色阴阴沉沉,辛泰连忙倒了杯温水想要递给周景明,周景明却看都没看,一抬眼,锐利的目光便抓住了吊着威亚才刚刚落地的谢知斐。
“别下来了,还得再重拍。”
今天这场戏已经拍了十几遍,从下午两点开拍,到现在已经是傍晚,还没有要结束的印象。
听说还要再拍一次,辛泰频频看向自己腕上的手表,快到他该去接孩子放学的时间了,这要是再拍下去,估计又只能让孩子妈妈去接了。
谢知斐看了眼那些急着想下班的工作人员,压着脾气问道:“周导,刚刚拍的那一遍,又是哪里不行?”
周景明看着镜头里的回放冷笑:“你问哪里不行?就你不行。谢知斐,你到底会不会演啊?”
谢知斐沉默了一下,垂着眼说道:“导演,您说该怎么演。”
“你一会儿被威亚吊上去,表情能不能表现得更正确一点?你是要杀与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是和朋友玩剪刀石头布,更何况你还受了一身伤,忍着痛的样子你会表演吗?脸色凝重一点可以吗?能不能不要只板着一张脸扮酷,我知道你长得帅,但你能不能用你那张帅气的脸庞多做一点表情?哭一哭笑一笑,不会死人。”
“但我觉得剧本里的角色内心很坚强,再疼他都能忍住。”
“那麻烦你演出来他在忍痛的感觉啊!”周景明几乎用嗓子吼着说话,“再能忍痛的人,疼痛的生理反应也会有啊!而且你演的这个人,年纪小小被灭了宗,带着病体苟延残喘活下来,已属不易,就这么副被药泡大的身子,刚刚又中了两剑,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耍酷吗?谢知斐,偶像包袱能不能不要那么重啊!”
“我没有偶像包袱。”吊在威亚上的小少年声音也陡然急了起来,“刚才第六次拍摄时,我做了痛苦的表情,是导演您说不行,我才不做表情的。”
“是要忍痛的表情,不是拧拧眉头就能展现痛苦了,那个角色是隐忍的,他不可能做那么大的表情。”周景明忽然叹气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你从小到大,有吃过苦吗?你理解什么叫忍痛吗?”
见谢知斐答不上来,周景明扶额仰天:“怎么现在是个人都想当演员?我真的服了。”
谢知斐没吭声,但一双眼睛紧盯着周景明,目光流露出几分不服。
不顾辛泰挤眉弄眼让他闭嘴的眼神示意,谢知斐道:“但现在这个角色,除了我没人能演。”
“是,确实是。”周景明气笑了,“但你也应该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这张脸,我根本不会用你来演这个戏。”
周景明忽然换了种表情:“我之前看过你演的戏,就你在《这十年》里扮演的那个离异家庭的留守少年,我看了三遍。谢知斐,你毁了一个好角色。”
谢知斐倏地一颤,周景明紧盯着他继续说道:“本来好好的一个能反映不少社会问题、背负了许多痛苦的角色,你演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不懂事的青春期小男孩,一个不顾父母死活只顾自己开心,无理取闹的鬼火少年。”
“恕我直言,如果不提升提升演技,你的戏路窄的要死,你只能去演一些漂亮脸蛋,你根本抓不住身处底层的角色到底该怎么演。”
“我对那个角色的理解就是那样的。”谢知斐辩驳道,“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但他都没有抓住。这个角色本身就是不懂事的、不聪明的。如果他足够听父母的话,或者足够聪明,都能走出那个环境,和糟糕的命运抗衡。”
片场一阵寂静。
只能听见周景明咬着牙冷笑的声音。
周景明冷笑了一会儿,表情狰狞,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骂道:“谢知斐,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那些拼尽全力却还是苦苦挣扎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你以为你到了他们的处境境况能好上多少?是,你是天之骄子,你是高高在上,你生来就应有尽有,可等哪一刻你什么都失去了,你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是了!这个角色我付违约金,我不用你演了!滚!给我滚!”
“不用。”谢知斐牙关绷紧了一瞬,眼眶也红了红,但他依旧尽量抬高着下巴,咬字清晰地说道,“违约金我来付,是我不想和你合作。”
说完,他卸下身上的威亚绳,头也不回地离开片场。
只听“哐当”一声门响,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辛泰连忙追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
郊外马场。
只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间歇地响起,骑在马上穿着骑马装的少年身体压得很低,风吹着他周身衣服,衣袖鼓鼓,风声猎猎,少年一双含着怒火的眼睛正紧紧盯向前方。这一刻的他仿佛是战场上迎战的将军,好像只有越来越快的速度带上的肾上腺素与马蹄重重踏向草坪的颠簸感才能宣泄他心底的愤怒。
纷乱杂沓的马蹄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阵寒鸦惊飞的声音响起,马蹄声忽然没入马场旁的一片橡树林中,马匹连同少年的身影都变得看不见。
林间有重物滚落的声音。
五分钟后,马儿悠悠闲闲,从橡树林间踏步而出。
马背上却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