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好好

解离症。

是指患者遇到重大心理创伤和极大的压力之后,在记忆、意识、自我认知方面的崩解。

也有解释说患者在童年遭遇痛苦经历,被压抑在潜意识中,成年后遇到相似的情景会以疾病的方式爆发,为了逃避现实而强迫自己清空记忆,或者分裂出另一个人格,完成自我保护。*

患者会对过去的记忆,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时间、地点、身份的认知出现严重的不符,产生出灵魂脱离了肉体的认知。*

往往会短暂的失去记忆,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出现在陌生的地点。

即出现解离。

第一个发现夏衾出现短暂的解离性失忆症的人是夏妍。

当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夏妍忽然站在车门口崩溃了。夏衾对她的崩溃俨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回过神来,轻轻地拍打母亲的背。

“怎么了?”夏衾忽地意识到什么,有些艰涩的开口:“是不是,我出现什么问题了?”

夏衾一直有轻微的分离焦虑症,这一点他不否认。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微小的精神疾病会忽然恶化,来势汹汹的掌控他的身体。

等夏衾回过神,蒋权已经出面给他办了半年的休学,安排他进了一家北京的高级私人看护医院,挑了一间有窗户的,面朝人工湖的VIP病房。

夏衾有些茫然的换上了雪白的病服,平静的坐在床边。医生对他进行了一对一的谈话,他并不抗拒,有问必答。

过度的配合,是一种拒绝。

医生出门,看着夏妍,轻轻地摇头:“他很聪明,而且本质上在拒绝和我交流。”

等医生走了之后,夏妍才慢慢走进病房。

阳光正好,一点一点的洒在地板上,安静无声。

夏妍握住他的手:“小衾。”

夏衾反问道:“医生怎么说我的?”

“没怎么说。”夏妍抚摸他的头发,挤出一个笑。不知不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化妆了,岁月并没有放过美人,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

“就是生病了,像感冒、发烧一样的。咱们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就可以。”夏妍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无力的安慰自己,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吃药就会好的,吃了药我儿子就能好起来的。”

夏妍终于没忍住,趴在床头哭了起来。

夏衾移开视线,不置可否。

他没有说话并不是拒绝交流,而是这一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向内沉默,消化自己的情绪,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接收更多的外界信息了。

夏衾就这么在医院里住了下来。

蒋权的公司稳定了,谢敬在这方面至少说到做到。他和夏妍的争吵声减少了,但感情也锐减了不少,横在两人之间的伤口只是愈合成伤疤,并没有消失。

至于蒋知时,闹了这么大一出,蒋权终于意识到他亲生儿子的精神不正常了,不仅自己不正常,现在还把夏衾也弄得乱七八糟。

几年前,他把蒋知时送出国,企图用时间大法来缓解他和夏衾之间的矛盾。

如今这个矛盾再一次摆在眼前,蒋权无法粉饰太平,放弃了捞蒋知时出来的念头。夏衾是在新闻上刷到蒋知时的消息,看媒体报道说是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又因为鉴定出他精神有问题,狂躁症加偏执,缓刑半年。

这半年,他会在看守所度过,蒋权为蒋知时安排了心理医生。

后续的消息,新闻没有继续报道,夏衾也不太感兴趣。

他在医院住下之后,除了每天的心理谈话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下楼到处转转。

负责他的心理医生担心他可能出现自杀倾向,找了几个护士轮流看守他,不让他走太远。

这期间,闫曼来看他了。

小姑娘进门看到夏衾的第一眼,哭得嗷嗷叫唤,给死气沉沉的病房带来了一点儿“乱七八糟”的活力。

夏衾被她哭丧似的哭法给逗笑了,笑意淡的转瞬即逝:“你干什么?神经。”

闫曼趴在他床头:“衾哥呜呜呜呜呜,你怎么还骂我有神经呜呜呜。”

“不是吗。”夏衾看着她:“你这样弄得我跟得了绝症一样。”

说实话,闫曼知道夏衾住院的时候,说是天打雷劈不为过。

她来之前,是真以为夏衾得了绝症。

夏妍在电话里说得什么解离症、精神问题之类的,跟天方夜谭似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连起来就像一本达芬奇密码,她一辈子都解不开的那种。

抑郁症这种东西,对于闫曼来说,也跟绝症差不多了。

她只是听说过,压根儿没见过。

推开病房的时候,闫曼甚至幻想出了一个很憔悴的夏衾。双眼空洞无神,瘦的像皮包骨,阴暗的挺尸在角落……

“你脑补的那是瘾君子。”夏衾毒舌她,手里慢吞吞在剥一个橘子:“醒一醒,那是吸毒。”

“……哦,对哦。”闫曼这么一想也是,她小时候只看过学校让看的禁毒宣传片,不打码的那种。对其中那些瘾君子的可怕印象太深刻了,一度成为她的童年阴影之后,又成为她的成年阴影。

闫曼伸手摸了摸夏衾的脸:“衾哥,但你看起来好像还挺正常的,皮肤还是那么的吹弹可破,呜呜,怎么保养的,人比人气死人。”

夏衾:“……”

“爬远点儿。”夏衾扯出一个笑,已经是精疲力尽。

闫曼又留下来陪他聊了很多,她不停的说话,夏衾安静的听。

一直到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离开。

夏妍紧张的站在门口,难得看到夏衾多说了两句话,小心的拉着闫曼的手:“曼曼,你明天还来吗?”

闫曼愣了下:“来啊。我都有空的,我课程不多。”

“好,那就好。阿姨谢谢你。”夏妍抹了把眼泪:“小衾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

……多吗。

闫曼不由在内心打了个问号。

主要是她认识夏衾开始,这人话就很少,只是现在更沉默了而已。

因为夏妍的恳求,闫曼隔三差五就会来医院看一眼夏衾。

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个下午,聊得也都是大学里无聊的琐事。小姑娘忽然成为了他住在医院的时候,唯一对外面世界打开的口子。

除了她,夏妍也会经常来,蒋权也来过一两次,还有周雨霖。

众人都十分默契,聊天的时候谨慎规避,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谢星澜的消息。他们不说,夏衾也没有主动问。

仿佛他的人生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倒是闫曼胆子大一点,趁着众人不注意,偶尔会提到谢星澜。

她算是两人的共同好友了,看着自己两个朋友走到这一步,闫曼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她开始偷偷的传递一些关于谢星澜的消息。

只是,每一次说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害怕夏衾听到之后会有什么过过激的反应。事实上,夏衾什么反应都没有。

比起其他的话题,关于谢星澜的他会听得格外认真一些,然后做出点评。

但也仅仅是“嗯”,亦或者是“知道了”。

闫曼说,谢星澜好像不再搞“零度”公司了,恢复了正常的大学生活。夏衾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至少他不用再为了“养活他”那个年轻幼稚的承诺发愁。

谢星澜有时候太少年老成,让人不自觉的会忘记,他也不过是个成年没多久的小破孩。

意外的是,他没有退掉他们在外面租的房子。

夏妍联系过他想要把夏衾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的用品拿一点回家,得到的是对方拒绝的态度。

咖啡馆的“分手”,夏衾自觉闹得有点难堪。

他回忆起来,依稀记得自己甩开了谢星澜的手。那时候,他的神情是什么样的?诧异?震惊?还是后悔和他曾经在一起过。

夏衾顺着往下想,却发现可能会得到一个可怕的结论,他连忙止住。

冬去,春来。

窗外的风景像画报一样变化。

他大二的这一年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三月初的时候,夏衾忽然想起再过两天是谢星澜二十一岁的生日。

当天早上,夏衾就醒了。

这段时间,他愿意配合治疗的态度有所软化,病情在一步步的好转。之前一天要吃三次的药,也在逐渐减量,变成一天一次。

夏衾翻出手机,找到谢星澜的微信。

分手那天过后,谢星澜其实给他发了很多消息,有语音有电话,夏衾怕自己心软,直接把他的微信给删除了。

其实删除了,他那手机号自己也倒背如流。

三下五除二就在搜索列表找到了。

谢星澜原本的微信头像是他上回在环球影城拍的背影照,头上还戴着很蠢的tim熊发箍。

如今已经变成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夏衾其实早该想到的,分手之后,他凭什么还要求前男友的微信头像是他。

不是无缝衔接到下一个新“对象”的头像就已经不错了。

可是他还是拿着手机看了很久,难以言喻的感到一阵陌生的痛苦。

他已经失去了和谢星澜说生日快乐的资格。

夏衾想,算了吧,都分手了。

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病房门就被推开了。闫曼火急火燎的走进来,拽着他手臂问:“衾宝,你知不知道谢星澜要出国了?”

“……什么。”

夏衾恍惚了一下,手机砸到了地上。

他前天终于修好了之前碎了一屏幕的蜘蛛纹,刚换上去的手机膜,立刻又碎成了新的裂纹。

闫曼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从周雨霖那里听来的。

C大金融系有个跟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的交换名额,谢星澜在十二月的时候申请的,材料早就通过了,只等三月中旬的时候飞美国,然后常驻太平洋彼岸。

以他的成绩和能力,就算是在美国应该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夏衾听到的时候甚至还有些不可思议,不知不觉,谢星澜在别人的口中,竟然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众人眼里的学霸。

初见的画面就像在昨天,夏衾仍然记得高二那年的暑假,男生拼个“window”都费劲儿。

转眼间,他的少年以一种不可思议速度成长了起来。

夏衾神似恍惚的捡起手机,一时间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打开朋友圈,机械的刷了几下,果然刷出了林思则他们的祝贺。

是一张跟谢星澜的聊天记录。

备注是“我野爹”。

林思则:谢哥你真申请宾大了啊,6666

林思则:啥时候的飞机啊,我送送你

林思则:这一别,不知道要多少年后见了(含泪挥手绢)(忍住哭泣)(嚎啕大哭)

我野爹:滚啊

我野爹:我是买不着回国的机票是吧

配了一行文案:【说好了一起当学渣,你却偷偷背着我们当上了学霸!!】

这是几个月以来,夏衾头一次看到关于谢星澜的新动态。

他下意识给林思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随后又做贼心虚一般取消。

回过神,他茫然……我在干什么?

闫曼的声音响起:“那个,衾宝,你要不要也去送一下谢星澜啊?”

闫曼小心的试探:“虽然不至于说去了美国就不回来了,但是头两年肯定是回不来的。你要是不去的话,以后见面……”

她最后半句话没说,但夏衾听出来她的意思了。

以后见面就难了。

不是难,甚至有可能,今后的几十年,这一辈子再见面都难了。

“去吧。”

夏衾在心里对自己说:最后任性这一次。

闫曼的动作很快,给夏衾弄来了一套常服。趁着护士换班的时候,闫曼穿好白色的病服躺在床上,对夏衾道:“妈呀好刺激,感觉自己在演电视剧。”

没等夏衾有所反应,闫曼已经朝着他挥手,俏皮道:“快去快回!我会好好演好你的!”

夏衾点点头,很快从医院里出来。

他从二十三楼下来,坐电梯,走出大门,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住院部的病人。

大概是,夏衾表现的太正常了,聪明过了头,一点儿不像患病的样子。

上了车,司机扭过头问他:“帅哥,去哪儿啊?”

夏衾回神道:“C大东门。”

他不知道谢星澜会在哪里,但他想去他学校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夏衾的运气很好,他到的时候,C大东门已经围了不少人。

司机要去东门,得在前面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掉头,回来才能停在校门口。夏衾在单行道上面的时候就一眼看到了谢星澜,他在人群中向来很瞩目。

短袖加衬衫,清爽的少年打扮,恍惚间时光又回到高中。

真的要见面时,夏衾反而胆怯起来。

站在十字路口的对面,驻足不前。

他下车时头还有些晕,C大东门口学生人来人往。

等红绿灯的时候,两个女孩站在他身侧聊着天。

一个撞另一个,调侃道:“哎!那不是你家谢草吗?”

另一个脸一红:“你别瞎说!什么我家的,被人听到了不好。”

“唉哟,害羞什么。你不是都跟着他一起申请宾大了吗,到了国外就只有你和他是校友,爱情的小火花不是蹭的一下就擦出来了?”

“他有对象的,你、你别说了。”

“他不是分手了吗?”一个说:“你都追他两年了,也该轮到你谈了!”

“算了吧,我只想和他一个大学就够了。”那女孩苦恼的说:“哎呀你不知道他好难追的,压根不理女生……”

“管他呢。他单身,你不就有机会了?”

红灯停,绿灯亮起。

夏衾不知道站在一旁听了多久,直到那两个女孩挽着手过了马路,他都没能往前走一步。

他就这么站着,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慢放延迟的虚影。

脑海中,不知怎么冒出了高二遇到谢星澜的那个晚自习。

老赵让他为他补课,两人一个把桌子拉到东,一个拉到西。

那时,他一定没想到,他会和谢星澜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后来。

只可惜情深缘浅,像是作文里面的开头和结尾呼应,他们的缘分终于走回了起点,成了一个封闭但不美好的圆。

夏衾无可奈何的试着接受这个结局:到此结束。

他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爱人,以及更广阔的未来。

无非是,这个未来里面不再有他而已。

手机“嗡嗡”震动一声,是闫曼打来的电话。

“喂衾宝,怎么样,见到了没?”

“没事。”夏衾疲倦道:“不用见了。”

实在不用见了。

除了徒增双方的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啊?”闫曼还想说什么,夏衾已经挂了电话。

他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眩晕,捂着心口觉得呼吸开始困难。

应该是没吃早饭就坐车的缘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夏衾转身离开,试着走了两步,眼前忽地天旋地转,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同时响起,他眼前一黑。

人群惊叫道:“快叫救护车!有人晕倒了!”

“砰”的一声,多灾多难的手机再一次砸在水泥地上,机身分离,碎的彻底。

世界在他眼里变得安静下来,似乎有很多人围了上来,一张一张的面孔模糊挤在一起,融合的不分你我。

有那么一个错眼,他像是在这些陌生的脸孔里,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年轻爱人,唯独他的面容如此清晰。

他想,一定是幻觉。

……

再醒来,是在医院。

夏衾的眼睛还没睁开,耳边先传来嘈杂的声音。

是医生的声音:“你们怎么能让他单独一个人出去?这次是运气好,在马路边发病。下次万一他无意识走到河边怎么办?走到天台边又怎么办?”

紧接着,是闫曼道歉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他最近精神好多了,所以才想让他出去走走……”

“是我自己要出去的。”夏衾睁开眼。

他醒了,周围的人瞬间围了上来。

有医生,有闫曼,有夏妍,护士……连蒋权都来了。可见他这一次私下偷偷跑出去,造成了多大的恶劣后果。

夏衾想跟医生说,自己刚才晕倒前,好像看到谢星澜了。

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说不出口。

当时周围的人也有这么多,那一秒短暂的就像是错觉。

医生道:“没事儿就好,接下来再静养一段时间看看。”

夏衾除了点头,别无可说。

医生又关切的问:“最近觉得心情怎么样?”

夏衾想不到回答他什么,干脆沉默。

医生叹了口气,在本子上写上几句,依然无法对外界进行正常情绪反馈。

“走吧,别打扰患者了。”

护士开始把病房里的人赶出去,对夏衾道:“早点儿休息。”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夏衾呆呆的坐了会儿,回过神,他把碎的不行的手机捡起来,试图再修复一下。

谁知道剥了手机的保护壳,原本放在背面的那张写着“谢星澜”名字的姻缘签突然没了!

他思维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屋漏偏逢连夜雨,是最适合形容他现在状态的句子。他难以置信,只有一个宁可信其有的姻缘签而已,为什么连这个都要收回去,为什么连唯一一个念想都丢了,都不留给他?!

夏衾不死心的检查了好几遍,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手机。

没有,床上没有,地上也没有。

窗外的梨花冒了个头,风一吹,轻轻晃动。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

是的,没有了。

他终于在荒芜的世界里,迟钝缓慢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没有了。

以后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再也不会遇到对他这么好的人了。

飞机的轰鸣声从医院上空划过,带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

也许是飞往法国,也许是飞往英国。

穿着病服的少年在轰鸣声中毫无预兆的崩溃了。

眼泪在迟到了几个月之后忽然决堤。

在四下无人的病房,夏衾终于感受到了自己近乎碎裂的情绪。

少年的双肩用力的颤抖着,极为压抑的嚎啕大哭。

他知道。

他和谢星澜在长大的过程中,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

竟然就这样荒唐又囫囵的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