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爱与死

许多动人的情话都破碎在夜晚,多雨的盛夏似乎本就应该属于黑夜,被细雨淋湿的芭蕉叶,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是悠长而宁静的声线。

祝弃霜没有说话,牵着身边人的手,脚步迟迟地踏过偏僻的后巷,远处的街道不断有车辆呼啸而过,五光十色的灯光穿过巷子,像是割开两个世界的霓虹线,到了这边,又重归于宁静。

街边的路灯时闪时灭,朦胧的灯光披在他身上,黑发也被光晕模糊。

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中间的手紧扣着,走到路灯稀少的地方,响起浅浅的蛙鸣。

祝弃霜在这个小区重新买了房子,通过之前接的模特工作,签约了固定的公司,过上了安静又平凡的日子。

宿於会等着他下班,接他回去,两个人很少在路上说话,只是享受着雨夜的静谧。

这个小区是个老小区,他们的这套房子虽然装修有点过时,但家里打理得很干净,南北通透,客厅有一大片落地窗,能看到远处连绵的山脉。

祝弃霜很喜欢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家”。

他再次拥有的家。

他不擅长做饭,包揽家里一切家务的是宿於。

看着厨房里背对着他的男人将碍事的长发扎起,认真地切菜洗菜,还抽空帮他切了个西瓜。

西瓜发出清脆的一声,隐隐有凉气浮起来。

祝弃霜坐在餐桌上,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家里也是哥哥做饭。

他已经得到了很多的爱,那些爱都来自一个人。

宿於将做好的菜端上桌子,鲜嫩的鲈鱼躺在蒸锅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鱼肉洁白而细腻,牛排煎至微焦的外皮,糖醋排骨金黄色的外表酥脆多汁,上面裹满了红亮的糖醋汁,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祝弃霜拿着筷子的手突然顿了顿:“你为什么这么会做饭?”

宿於慢条斯理地摆好盘子:“因为想让你吃得更多一点。”

所以祝引川即使在学习和吴家两头跑的时候,也去学了很多菜,只为了让祝弃霜身上能多长两斤肉。

他们很少谈论现实生活之外的话题,也不曾提起过那些曾经经历的事情,一路走来,他们的命运已经不需要再去抗争什么。

只是依偎着,就好。

电视的光映在两个人脸上,两个人裹着毛茸茸的毯子,彼此间是差不多的洗发水的香味。

祝弃霜低下头,发现宿於的眼睛已经合上,靠着他睡着了,呼吸的声音又细又轻,像一只安静的猫。

他将电视的声音关掉。

阳台种的花开了,晚上似乎比白天更香一些,宿於的头发倾泻在祝弃霜的手上,软软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宿於做了一个梦。

在这之前,祂是不会做梦的,破碎的记忆和灵魂构不成一个完整的梦。

也许是灵魂已经被重新拼凑完整,他居然也开始做梦了。

……

特奥蒂瓦坎是人类的第一个城邦,也是众神在人类的最后一个家园。

赫什拉格出生后就明白,人类总要将什么归结于一个终点,比如人是怎么来的?这个世界又由谁创造?

这个终点的一切就是“神”。

敬畏、恐惧、崇拜,赫什拉格在那些人脸上看到过各种不一样的神情,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神给予自身的苦难,然后将其视为理所应当的宿命。

他感知到的第一个宿命,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逝去的父母。

赫什拉格虽然生为人类,但生而知之,比其他的人类更像神,又并非神。

他的不同让众神警惕,他是人类发展的可能。

复仇与命运女神涅墨西斯的预言给神明带来了无尽的恐惧,祂们首先是不可置信那些愚蠢、弱小的造物有一天居然会对祂们有所威胁,但赫什拉格出生时种种不同寻常的迹象让祂们开始害怕起来。

神明之中,领头的是神王,神王最宠爱的孩子是伊什塔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神明之中最强大的,无疑是牵引着命运之线的涅墨西斯。

“命运”,是连神也无法反抗的东西,命运之线除了涅墨西斯之外,无人能看见。

赫什拉格最初的记忆,就是黑色的蟒蛇窥视着他的血红色的双眼,黑色的蛇在房间内蜿蜒前行,身躯如同一条流动的黑影,散发着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他的父亲和母亲悲伤地望着他,在朦胧的视线里倒下,身体被野兽嚼碎,冰冷的气息逐渐靠近,黑蛇的血盆大口顷刻之间就要咬断他的脖颈。

下一秒,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纤瘦的人抱了起来。

赫什拉格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像是隔着无数的丝线,朦胧又暖和,他被那个人抱在怀里,逃过了那晚的一劫。

他被那个人轻轻地、温柔着抱着,可以听见那个人清晰的心跳声,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颊,只能看见他的下颚,虚影晃动,最后那个人的手落在他手上,给他留下了什么东西。

再长大几岁,宫殿侍奉他的祭司告诉他,他刚出生时,手上并没有现在这条黑色的蛇形文身,但也许是托这个的福,他成功度过了懵懂的幼年。

成年之后,赫什拉格发现自己几乎做任何事都轻而易举,无论是文法、骑射还是格斗,他都只需要跟随着自己强烈的直觉,和自身几乎无限的力量,便能达到近乎完美的境界。

他可以带领特奥蒂瓦坎的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也有无数吟游诗人歌颂过他的丰功伟绩。

但歌颂人类的诗句,毫无意外会招惹神明的反感和忌惮。

他是特奥蒂瓦坎的国王,却并不是这个城邦的主人,确切来说,人类从来就不能做自己的主人,他们只能被至高无上的神明统治。

天上的神明不屑于自降身份和他对峙,经常派下灾难来为难他。

伊什塔尔甚至放出天上的神牛到特奥蒂瓦坎里践踏居民。

神牛的一个蹄子就有一间房屋那么大,被发狂的神牛踩断的居民的尸体几乎遍布城邦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见了神牛咆哮着、怒气冲天,角上闪烁着凶猛的光芒,用强大的力量猛烈地撞向赫什拉格,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颤抖,但赫什拉格却纹丝不动。

剑光闪烁,狠狠地斩下,剑锋划破了神牛的皮肉,鲜血喷涌而出。

神牛的力量逐渐衰竭,身躯摇摇欲坠。最后一击,赫什拉格用尽全力,剑锋狠狠地斩下,神牛发出最后的嘶吼,倒在了地上。

赫什拉格冷酷站在神牛的尸体旁,胸膛起伏着,汗水滚落,腥臭的鲜血从脸上滑下来,几乎掩盖了五官。

他突然明白,人类所有的崇拜与哀求都是无用的,没有神明能看见他们,但他能看见自己。

神明之间彼此也有阶级,特奥蒂瓦坎最高贵的神是伊什塔尔,祂的神庙是男女寻欢作乐的宝地,庙里的每一处帘后都是不堪入目的景象,至少对赫什拉格来说是这样。

男子也许乐见其成,神妓的制度保证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发泄自己的欲望,但并不是每一个生活在特奥蒂瓦坎的女人都有拒绝被男人挑选的权利。

男人们满心以为自己是得益者,狂热地崇拜着伊什塔尔,殊不知自己也是被剥削的一部分,赫什拉格对此嗤之以鼻。

他开始训练自己的军队,征战、改革、扩大土地。

马蹄踏在微微湿润的土壤上,他看见都芳和利桑维两个城邦的战争,因为两个神明的打赌而全部毁灭,嬉戏女神莫拉鲁带走了都芳的公主,把她送到了利桑维国王的身边,挑起了两个国家的战火,而在两军交战时,另一位神明又把不可燃尽的火焰交给了都芳的王子,最后两座城邦都因为无法熄灭的天火而化为灰烬。

赫什拉格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一个人类。

他们弱小、贪婪、欲望蓬勃,甚至互相残杀。

但神又何尝不是?

他无法改变所有人的想法,特奥蒂瓦坎的男人女人都将神看做唯一的解救,女人们甚至将不公平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于是赫什拉格建立了一座自己的神庙,跟随他的士兵们、匠人们为他建筑雕像,将他与神放在一起崇拜,气得伊什塔尔连着打了十几天的雷,劈死了许多神庙里的信众。

赫什拉格宣布,在他的神庙没有神妓制度,女人成年之后可以成为祭司来避开这可笑的习俗。

他不需要祭司侍奉其他人来为神庙筹集资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参拜他。

他不想当人类的神,他要当人类的王,哪怕是“暴君”。

他见过复仇与命运女神涅墨西斯。

出乎意料的,涅墨西斯对他并没有任何敌意。

戴着黑纱的女人坐在尽头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人类之王,你的身上并没有任何的命运和丝线。”

赫什拉格觉得好笑:“如果我没有记错,是阁下传播了有关我会弑神的预言。”

涅墨西斯站起身,缓缓地抬起手,仿佛在抚摸着什么东西:“命运的尽头是死亡,你身上没有命运是很正常的,那预言属于你,又不属于你。”

“我不害怕死亡。”赫什拉格回答她:“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死亡是人类所有人都会迎来的节日。”

“你身上的命运之线连接的另有其人。”涅墨西斯神秘地微笑着:“请你等待吧,他会降临的,命运之轮开始旋转的那一刻。”

赫什拉格预感到了涅墨西斯所说的人是谁。

赫什拉格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戴着那副手套,挡住手上那条黑蛇,他时常会在梦里梦到那个人,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很想抓住他的手。

涅墨西斯说,他们之间的命运是彼此相连的,赫什拉格即使厌烦这样的说辞,却也不得不做命运的囚徒。

在看到祝弃霜的第一眼,赫什拉格就知道了他是谁。

特奥蒂瓦坎并不是所有的神都具有无所不能的力量,有一些小神也会臣服于他,为他所用。

他对特奥蒂瓦坎的每一寸土地都烂熟于心,当那只奇怪的羊出现的时候,赫什拉格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它。

当它说出“LOVEHEAT”“爱神”这样奇怪的词汇时,赫什拉格突然意识到,涅墨西斯所说的命运之轮开始旋转的时机到了。

他让梅杰德和那只叫“奈良”的羊戴在一起,天衣无缝地接管了那些穿越时间的“节目嘉宾”,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直到看见祝弃霜的那一刻。

他是一个和特奥蒂瓦坎人不太像的人类,也许未来的人类都这样纤细柔弱。

祝弃霜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时,他无法形容心里涌上来的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也许是“终于见到你了”。

又或者是“原来是你”。

但他只是像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一样,安静地、贪婪地用目光描绘着他柔软脸庞的轮廓,看着祝弃霜清澈的黑色眼睛,倒映着他的影子,像是漂亮的宝石。

他们像是站在河流的两端,赫什拉格站在河流即将枯萎的起点,而他站在遥远的末端,所以赫什拉格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只是在巧妙的一刻,于时间的端流中望见了彼此。

但赫什拉格此刻并不明白,命运之轮的旋转会带来什么。

无论祝弃霜做了什么,特奥蒂瓦坎被众神惨痛报复的命运都无法逆转,赫什拉格平静地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就像人们迎接每个节日。

神明降下的灾难,并不能完全摧毁整个人类,但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这里生活的所有人的性命。

赫什拉格本有能力逃离这场恐怖的呼啸着的灾难,却选择了死亡。

他走在这片土地时,被众人拥戴时,成就自己野心时……以及注视着那个人时,都清楚地明白,他是一个人类。

他是人类的王。

赫什拉格记得特奥蒂瓦坎每一个人的脸,因为死亡来得太快,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显露出恐惧的神色,有的人脸上的神情甚至是茫然的。

他死去之后,灵魂却没有立即消散,漂浮在特奥蒂瓦坎废墟上慢慢地注视所有人类的死亡。

神明嘲弄他,不肯让他轻易死去,撕扯他的灵魂,将他分成无数份。

一部分被带走,一部分下沉在土壤里,成为死亡的一部分。

他因为死亡获得新生,拥有了超越神明的力量。

死亡本是独属于人类的命运。

但他成为“祂”后,死亡的命运将一视同仁,不再成为人类的专属品。

他的灵魂在撕扯中碎成了很多,虽然彼此有所感应,但很难找回来,灵魂对他不再重要,他索性任由那些化身离开。

他几乎一半的灵魂被那些失乐园的神明带走,失去了感应,他能预料到那些无聊的神明会对他的灵魂做出怎样的羞辱,但他并不在乎了。

那一半的灵魂被洗去了记忆,被众神取名为A1。

极其强大的灵魂,即使只有一半,都足够作为养料支撑起失乐园的运转,神明们把它塞进失乐园的中枢,让他管理起了那些被拉进游戏的无辜人类。

想出这个主意的伊什塔尔洋洋得意:“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A1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就像现代人类里电脑的程序,机械地完成每一项设定好的任务,分出无数末端,给每个玩家提供解答引导,提高游戏的效率。

后来过了很久,改名祝望舒的伊什塔尔被未知的力量打散,A1接手了这个神明为了复活祂而打造的LOVEHEAT的项目,为神明观看的直播增加看点。

从古至今,祂们都不曾忘记自己的恶趣味。

这些人类偶尔会称它为“系统”,还会说“主神”“技能”之类的,A1都默不作声。

它的权限是失乐园最高,这么好用且因为失去记忆而没有任何怨言的劳动力简直让这些神明洋洋得意,任何一个神明都不会想担任这样繁琐而无聊的任务,和人类说来说去车轱辘话。

A1对人类并不好奇,在死亡面前许多人会爆发前所未有的丑恶,也有的人会用难以理解的善良去拯救保护他人,对,这些对它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

它不理解人类,也不好奇人类,用纯粹的理性去观察人类,他们的行为像随机数,不具有什么价值。

它的分端有很多,控制着每个玩家,甚至一些副本的npc,但那都不是它的中枢。

新希望娱乐公园是一个中低级副本,是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复刻,这个副本的评价是“适合喜欢刺激与血腥观众观看的直播副本”。

虽然这个世界构成简单明了,对于直接被拉进来的人类也足够喝上一壶了,A1像往常一样分出末端连接被LOVEHEAT新拉进来的人类,不知为何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和一个人类签了合同。

这还是它第一次和一个人类相连接,以往都是用末端来处理。

这个人类或许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吸引着它。

但是它的新主人,这个名为祝弃霜的少年对它并不热情,也不像其他人类一样会混科打岔,恳求它给些好处,或是想让它放放水。

A1简单地读取了祝弃霜的生平,可以说是普通而幸福,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在哥哥的宠爱和保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在国内的重点学府学习舞蹈,毕业之后又因为漂亮的长相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地就得到了一份相对轻松的艺人工作。

根据一般人的人生经历推测,这名叫祝弃霜的年轻人类,应该是个相当骄纵、柔弱无能、不堪一击的人类。

但事实完全打破它的推测,人类永远是一个随机数,而祝弃霜,是一个在它眼前悦动的、最令人惊叹的随机数。

A1看见他身为人类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他却用这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踏过了每一步,变得更强。

它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对祝弃霜好奇了。

祝弃霜就像一颗星星,总是散发着微微的光,别人也许看不见,但它能看到。

它能看到祝弃霜是不同的。

比如说,祝弃霜笑起来嘴角往上翘,幅度却很小,几乎不露出牙齿,甚至还有一个浅到快要看不见的酒窝。

比如说,祝弃霜想事情的时候睫毛会一颤一颤,睡醒的时候睫毛偶尔会挂着水珠。

比如说,祝弃霜安静的时候会抱着腿发呆,A1猜测他是在想哥哥,因为他的手指总是会不自觉地触碰腿上伤口的位置。

……

A1突然意识到,它注视这个孩子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观察的这些细节也太不合时宜了,它像个偷窥着珍贵宝物的窃贼,一遍又一遍地像个人类一样模拟着下一句要怎么和他开口说话才不会冷场。

“像个人类一样”

未免有些过于好笑了。

返回现实的间隙,A1自然也会跟着祝弃霜一起回到现实。

说实话,从祝弃霜进入LOVEHEAT的那一刻,他们就像所有的分身客服一样,被彻底绑在了一起,虽然A1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一般的玩家死亡,分身客服也会消失,但对A1本体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祝弃霜绑定的是A1本身,意味着如果祝弃霜死亡,A1这个存在将会彻底消亡。

“这么死亡,似乎也不错。”

面对着显而易见的威胁,A1心里居然没有什么波澜,它已经活得太久了,从众神明搬进失乐园开始,它就已经无止无休地重复着这件工作到现在,也许未来还会持续下去。

如果它的“生命”要因为祝弃霜划上终点,A1并不害怕,甚至有些期待,如果祝弃霜想活下去,A1也会尽力帮他——在自己职责范围内。

出于某种私心,A1并没有在祝弃霜回到现实世界的第一时间出声让他明白自己的存在。

它看着祝弃霜第一时间找到哥哥,突然意识到了祝弃霜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明明是个连情感都没有的孩子,却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爱意。

A1像站在玻璃窗外的流浪猫,透过一堵不可逾越的障碍,看到了里面的珍宝被其他人拿起,以至于生出微妙的、纠缠着上升的嫉妒感。

这是它从未有过的感情。

A1沉默地透过祝弃霜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祝引川,看着他们说话、吃饭,祝引川像吃饭喝水一样,给了祝弃霜一个拥抱。

而A1能察觉到,祝弃霜的脑电波因为这个拥抱而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于是A1像世界上醒来的第一个人类那样,开始寻找着一些能让自己变得完整的回答。

它是什么?

它从何处而来?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A1开始思考,它为什么会是失乐园的“客服”,为什么祝弃霜对它如此特殊,为什么它的感情……和人类如此的相同。

它本以为充满欲望的感情是人类的专利,但感情对任何人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长溪大学防空洞坍塌的那一晚,A1清楚且理智地超越了自己“客服”的职责权限。

无数的重物巨石砸下来,处于中心的祝弃霜还没有强化身体,A1的推演能力仅仅在这一个瞬息就能预料到无论被哪块碎石压到,都是心肺俱碎的下场。

甚至都没有一丝犹豫的机会,A1突破了自己权限,推算出了当时最佳的方案,将他背包里阎都给的涅墨亚之袍取出披在了他的身上。

它眼睁睁看着祝弃霜的身体被沙尘石土吞噬,直直陷入地下,千百年来第一次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能拉住它的身体。

它看着祝弃霜掉在地上,因为涅墨亚之袍还是咳嗽了很久才爬起来。

A1才用晦涩的声音,慢慢地开口。

“刺啦——祝先生,你好。”

“……检测到你的身体健康有大幅度波动,已自动为你装备道具:涅墨亚之袍,并且扣除手工装备费用五百分真情积分。请注意,道具毁损程度已达到百分之六十九。”

祝弃霜听见了它的声音,A1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身体颤了一下,身体的温度慢慢冷却下来。

他并不清楚客服不能随意帮助他使用道具,没有产生一点疑问,很快就被新的状况转移了注意力。

A1松了一口气,莫名有些失落。

为什么祝弃霜不信任它呢?

工具一旦有了情感,似乎就不再满足仅止于此了。

卓戈监狱所在的小岛,是现实一个与世隔绝的禁区,只有在现实饲养繁荣恶人与旧日生灵,才能给几乎消亡的祝望舒提供真正的复活的能量。

这里的管辖自然不可能真正交给人类,所有的人类都是幌子,A1接管了这里所有警卫,警卫统一的黑面罩下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A1的分端。

但这样的它,似乎也算是有了真正的身体,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祝弃霜。

它贪恋人类的温度。

A1又开始反复追寻那些问题的答案。

它从哪里来?

它为什么会是失乐园的客服?

它想成为人类,想触碰祝弃霜的指尖,注视着他的眼睛,听他说话,说什么都好。

A1开始焦虑,祝弃霜开始走得很快很快,去追寻那个真相,可能会让他死亡的真相。

它和祝弃霜是一体的,但祝弃霜似乎永远奔跑在它的前面,留给它的只是影子。

他开始质疑一切,警惕地考虑着它。

它只能说:“你可以相信我。”

“我会帮助你的。”

但它能帮助多少?它只不过是一个失乐园的客服,它甚至没有办法在祝弃霜流泪的时候帮他擦掉那=些碎掉的星星。

A1冒出一个细小的、像羽毛一样的想法。

为什么它不可以是人类呢?

这个想法在特奥蒂瓦坎的时间扭曲后突然变成了现实,重合的灵魂在空间融合的那一瞬被迫拢为一体。

他想起了一切。

原来他的名字不是“A1”。

——

他的一半成为宿於,而另一半成为A1时,撕扯时还有一些碎片落在了土壤里。

其中一枚碎片,落在了一个闽南小孩的身体里,这个小孩后来被母亲取了一个名字,叫祝引川。

祝引川觉得自己是个挺无聊的人,至少没有什么意思,连吴丹也调侃他过死板。

他的道德感不强,什么脏活都做,吴丹让他去杀人,他也没什么感觉。

活下去似乎就是这样的,不太好,也不太坏,就只是活着。

在被吴丹收养之前,院子里婆婆经常说,人生就是一笔烂账,远远看几眼就稀里糊涂过了,不能细细地算,算了也是不堪入目。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他时常能感觉到一些不同的情绪,像是好像还有另一个人感受着他的感受。

祝引川没有同龄的玩伴,无从对比,因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他的弟弟要出生了,祝引川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浓厚的兴趣。

祝引川很清楚吴丹肚子里属于那位“神明”的孩子是个定时炸弹,但还是被吴丹所描绘的“家人”吸引。

这是一个属于他的珍宝。

祝引川破天荒地在教室和别人说话,是听见同桌说起自己的妹妹。

同桌眉飞色舞地描绘着自己可爱的妹妹:“你们不知道,我妹妹可喜欢我了,我爸我妈都要往后排,我每次放假回去她都啪嗒啪嗒跑过来亲我的脸,然后说——哥哥我好想你啊,天呐,我的心都要化了。”

同桌和周围人都炫耀了一遍,回过头来发现祝引川正在安静地盯着他,听他说话,差点心脏吓得突出来。

祝引川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让你的妹妹喜欢你的?”

同桌打了个哈哈,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就好好对她,给她买想要的?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要有弟弟了。”祝引川罕见地和他聊起闲话来,让同桌有些惊讶,毕竟这位大学霸是出了名的不爱废话,倒也不是高傲难相处,就是单纯的没什么话说。

“你怕你弟弟不喜欢你?”同桌笑嘻嘻地说道:“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你们天生就是家人,我妹还没出生我就稀罕得紧呢。”

祝引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少见地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

祝引川想过很多第一次见到他的场面,从未预料过真实地抱起他时刺骨锥心的疼痛。

瓢泼的大雨、来回的奔波、湖边的惊雷,和死婴惨白的脸,血迹蔓到他手上,黏腻冰冷,是祝引川唯一会反复梦见的画面。

他的秘密。

他和另一个自己做了交易,用自己三分之二的感情,和所有的灵魂。

祝引川并不觉得失去的三分之二的感情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但也许那剩下三分之一,已经被他全部用在了祝弃霜身上,以至于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漠然和冷酷。

吴丹精神崩溃,吴家大变之后,祝引川用雷霆手段处理了很久,才暂时解决了吴家的后顾之忧,从李家接回祝弃霜。

祝弃霜从一个瘦小的团子,突然变成了一个拉长一点的团子,李家那个叫李怀屏的小孩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带着他跨门槛,两个孩子心无旁骛地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甚至无视了他的存在。

祝引川在旁边看着他们玩了很久,祝弃霜才发现他的身影,却第一个看向了身旁的大孩子。

李怀屏主动站出来,挡在祝弃霜面前,脸色肃穆地质问他:“你是不是人贩子。”

祝引川说道:“是你爸爸让我进来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李怀屏放松了一点警惕,仍然不信任地看着他。

祝引川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祝弃霜,轻声道:“我是来接我的弟弟的。”

祝引川试探地拉住弟弟的手,看着他害怕闪避的眼神,心里隐隐地刺痛了一下。

小孩粉嫩的脸一点轮廓都没有,就像一个连在一起的小包子,祝弃霜被他拉住一只手,一个劲地往后退,用余光怯怯地打量祝引川的脸。

祝引川的手松了一点,小声地说道:“对不起。”

祝弃霜往后扯的劲松了一些,偏了偏头,总算是正眼看了他,眼神里有些好奇。

“对不起。”祝引川放开手,温柔地摸了摸祝弃霜的头发:“哥哥没早点来接你。”

祝弃霜在他的抚摸下安静下来,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同的感情:“你是……哥哥?”

祝引川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祝弃霜用生疏的发音,仰头看着他,学着他慢慢地重复:“哥哥。”

那天,祝引川带着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闽南,来到没有人认识的长溪。

祝弃霜在车上拿着李怀屏塞给他的椰子糖,自己没有吃。

他把那粒椰子糖给了祝引川,自己安安静静地折了一路的糖纸。

祝引川要把糖塞到他嘴里。

祝弃霜摇摇头,一字一句很缓慢地重复道:“哥哥。”

祝引川突然鼻尖有些发酸,垂下肩膀搂住祝弃霜。

“哥哥。”

“哥哥会让小霜永远开心、永远平安。”

也许他看不见那一天,但宿於会保证小霜会一直活下去,这就够了。

长溪大学的防空洞倒塌之后,祝引川是这么想的,吴家大厦将倾,总要有一个人来背锅,这把火不能愈烧愈烈波及祝弃霜,由他来承担最合适不过。

他不是祝弃霜心中温柔完美的好哥哥,一个并不光明正大的人,因为这个孩子,扮演了许多年厉害的哥哥,已经值得。

况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觉到宿於最近的活动变得频繁了,甚至会用他的身份在现实行走,他好几次被问到,只能给宿於打掩护含糊过去。

他们之间尚且还有交易,祝引川对宿於的容忍度超乎寻常,就算宿於装成他的样子干坏事他也能收拾残局。

但宿於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他的身份接触了祝弃霜。

即使是以他的模样、他的声音,祝引川还是感到无比的焦躁和恶心,他不介意宿於用他的脸他的模样去吃喝玩乐,唯独不想让祂去接触祝弃霜。

但事情的发展显然已经超出他所能掌控的范围了,紧接而来的意外让他明白,他无法再继续注视着祝弃霜的未来了。

他默许了宿於用他的身份去照顾祝弃霜。

也知道祝弃霜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但是没时间了。

祝引川打完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心里冒出了这一句话。

——

拥有绝对的力量并不意味着宿於是完整的,恰恰相反,他是无数破碎的灵魂,因为破碎,所以连感情和记忆都不完全。

祂曾经想反抗宿命,却正如同涅墨西斯所说,祂无法逃离命运的玩弄。

祂的碎片化为很多化身,有的化身分走了他的感情,有的化身分走了他的理智,有的化身分走了他的野心、欲望……

而祂是只拥有力量的躯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命运嘲笑祂,终究变成了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怪物。

祂第一次在正确的时间线看到祝弃霜,是通过自己的化身之一祝引川。

宿於无法直接介入世间的因果,但如果有载体,就可以通过载体间接降临,比如说祂的化身。

祝引川当时是忍受着怎样的疼痛,请求祂与自己融合,和祂做下这笔有关祝弃霜的交易,宿於虽然隐隐能感觉到,但是并不清楚。

现在的宿於即使已经收回祝引川的碎片,也不太记得那时的疼痛了。

祝引川的记忆里只有那个死去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救活那个孩子的愿望,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关于疼痛的记忆。

宿於见到祝弃霜时,心里是惊奇的。

宿於在漫长的游荡中,灵魂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祂也没有想将自己的碎片找回来的想法,任由碎片落在现实过自己的生活。

唯独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宿於就第一时间肯定了自己是见过他的。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看不见的线。

祝引川求祂救活这个孩子,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人死去就像水融进水里,没有复生的必要。

况且不同于普通孩子的夭折,这个孩子的椎骨被生生截断了,天生的神格被活生生地从灵魂里扯出来,连带着灵魂碎得也七零八落,如果想要救活他,还要拼凑起他的灵魂,用堪比神格的东西补齐他的椎骨。

宿於还在他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讨厌的气息。

可祂看着这个孩子冰冷的脸,还是慢慢将手温柔地覆了上去。

祝引川的额头抵在死婴的头上,相同的灵魂让宿於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皮肤的冰冷,祝引川的感情像浪潮一样打在祂身上,影响着祂的情绪。

这是宿於第一次看到他们之间的线,那根线牵连着朦胧的影子,模糊的画面在宿於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漂亮的,像祭品一样的少年,用璀璨的眼神盯着他。

宿命之线,只有涅墨西斯才能看见。

宿於在试着一点一点拼凑这个孩子的灵魂时发现了那根线缠绕在他们之间的线——因为这根线,宿於才能将他的灵魂拼凑完整。

也就是说除了宿於,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救活这个孩子。

宿於将自己的本源分出一小半,为他重新捏造了椎骨,因为来源于祂的身体,所以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和祂、祂的碎片有特殊的感应。

但这未必是坏事。

祝引川作为一个一贫如洗的人类,交易时宿於只要了他生为人类三分之二的感情,并预定了祝引川死亡之后的灵魂。

这是一笔并不公平的交易,但祝引川也没有时间再细思,抱着这个孩子离开了。

宿於得到了化身的感情,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了履行交易,去杀了祝望舒。

失乐园虽然彻底和人类世界分割,他无法直接进入,但好在祝望舒已经不满足失乐园里的玩乐,要将人类的世界打造成自己的游乐场。

祝望舒拿走了那个孩子的椎骨,给自己做了一个能在现实自由行走的身体——和宿於降临的化身性质相似。

宿於本以为祂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孩子,只是为了和心爱的女人永远在一起。

但吴丹疯了,祝望舒却没有因为爱人痛苦而痛苦,祝望舒这个鸠占鹊巢的爱神,爱的只是自己。

人类的世界里流传着纳西索斯的神话故事,美少年纳西索斯是河神和林间仙女的孩子,是希腊最俊美的男子,他无情地拒绝的所有示爱的人,最后却在池塘边掬水时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溺水而死。

但实际上所有神明,都拥有这种“自恋”的潜质,尤其是祝望舒。

宿於知道祝望舒爱过很多人,也许吴丹是祂最爱的那一个,让祂一度想过和这个人类女子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事实证明,神明的自私并不比任何一个人类高尚。

人类尚有“以牙还牙”,神明又为什么可以逃脱呢?

祝望舒只以为自己倒了天大的霉,不知道触犯宿於哪里的霉头,莫名其妙地追着他打,更重要的是还打不过——

祝望舒被宿於打得屡战屡败,失乐园的其他神明吓得称呼祂为唯一的“新神”,没人敢和祂正面一战。

涅墨西斯看不下去,为了不让祝望舒死在这里,扰乱命运之线,只能强行扭转时间,把所有时空祝望舒的时间线打乱,好让真正的祝望舒的灵魂隐藏在其中不被宿於找到。

但涅墨西斯没想到的是,就算做到了这种地步,也没能拦住宿於追上来,生生打散了祝望舒的神格,拿走了原本属于那个孩子的神格。

宿於第二次看到命运之线,是在杀死祝望舒之后。

祂发现了其中的规律,时间错乱之间,偶尔会能看见命运之线,这些命之线会带着祂看到这个世界的背面,包括过去、未来、可能。

命运之线带领着祂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命运。

这个命运打着死结,意味着曾经有可能发生,却因为蝴蝶效应而改变。

这就是祝弃霜原本的命运。

这个世界的祝弃霜,幸运地接受了祝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的爱神,祂是世界最纯粹的爱意的化身。

世界新诞生的爱神,像一朵美丽却强韧的花,美得那么耀眼,却又如此地不可直视,祂的眼睛有如黑夜里闪烁着的星星,温柔、冷漠而慈悲。

宿於看到了失乐园海边坐着的影子,传说那是爱神诞生的地方,但那是属于上一任爱神的传说。

祂是爱神,但没有名字,只是世界最纯粹的爱的力量的载体。

少年穿着纯白色的长袍,白色的衣摆干净得像是脚下时而翻卷的浪花,美丽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皙的双腿踩在海边的礁石上,垂下来的发丝上沾着水汽。

那双如同珍珠般的双眼,在失乐园永昼的天空下熠熠生辉,却并不开心。

这位新生的爱神,从不与其他神明寻欢作乐,只是用明澈的双眼望着那片大海,失乐园的大海中,偶尔会倒映出人类的世界,就像老式的动画片——可惜这位神明也没有看过。

祂会像个孩童一般认真地注视着海浪里人类倒映出的繁琐又无聊的生活。

神王偶尔会慰问祂:“为何不去和你的同伴享受欢乐,却一直坐在这里呢?”

祂回道:“在这里,我感受不到爱。”

于是祂们嘲笑这位爱神是个实打实的怪胎,宿於看着祂,看着祂坐在海边,趴在礁石上闭上了双眼,柔软的发丝散乱在脸上,皮肤白皙细腻,像珍珠一般。

宿於坐在祂的身边,温柔地看着祂。

祂突然说道:“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模样吗?”

宿於很清楚地知道,在命运之线的干扰下,祂是不可能看见自己的,但又觉得。

祂真的是在对自己说话。

祂的身影突然变得很柔和,眼睛隐匿在阳光之下,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宿於没想到有一天,祂会真的碎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宿於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坐在海边的神明。

众神议论纷纷,质疑爱神为什么要这样做。

“祂居然自己碎掉了自己的神格,让神格重回自然了,真是难以理解……”

“祂一向都是这样……”

……

宿於俯身,细碎的浪花穿过,像一片跳动的、断线的珍珠,他闭上了双眼,命运之线从祂手中流转而过,祂再次回到了正确的时间线。

神王为了复活自己最爱的孩子,默许了祝望舒化为LOVEHEAT的计划,至此,无数人类即将陷入深渊——

而宿於开始不断找回自己曾经丢失的碎片,将化身投进LOVEHEAT,想要彻底杀死祝望舒。

宿於和祝引川本来是一个灵魂,至少祂和祝引川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打算在祝弃霜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麻烦。

就像祝引川所想的那样。

——珍宝的路本可以不用走得艰难,美好的事物会被珍惜的人所托举。

可命运偏偏看不惯平静无波的道路,要让他行走在独木桥之上。

祝弃霜还是被拉进了这个游戏,见到了阎都,祂性格最恶劣的一个化身,但也是和赫什拉格最像的一个化身,阎都继承了赫什拉格最傲慢的一面。

——即使之前已经见过无数次。

从祝弃霜的角度来看,这才是他和祂的第一次见面。

化身没有记忆,但是却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巧合的是——阎都在祝弃霜的身上闻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味道。

误会从这里开始。

阎都隐灭之后,记忆会回归于本身,宿於想到这点还是有些好笑。

化身可以为祂在现实现身提供介质,回归的化身越多,祂就可以越像一个人。

祂拥有了祝引川的感情,却还贪婪地想拥有祝弃霜对他的感情。

在祝引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祂装作祝引川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祝弃霜的身边。

祝弃霜一切平常,即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也很快就被忽略了过去,根本没想过这一层——毕竟祝引川和祂,本就是同个灵魂。

祂学着做一个哥哥,笨拙地试着照顾他,但因为种种原因,祝弃霜却始终不能像面对祝引川那样和祂亲近。

世间的因果极其玄妙复杂,稍稍改变就会天翻地覆,为了达成本来的目的,宿於基本上不会降临化身,以免带来不可预计的伤害。

可卓戈监狱必须毁掉。

宿於没想到这次降临会暴露在祝弃霜面前,更没想到这孩子意志力强到可以以脆弱的人类之身直视祂的眼睛。

即使收敛了力量,人类还是很容易被“不可知的”的事物伤害,因为伤了祝弃霜的眼睛,祂情急之下直接装成了祝引川的样子,想看看他伤的怎么样。

祝弃霜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抓住祂的手,宿於愣了一下,像是被火灼了一般收回手,回过神又有些懊恼。

祝弃霜苍白的指尖抓着他的衣角,宿於身体紧绷着,从未想过有一天,有一个人会让他茫然无措至此。

他还能维持着祝引川的声音和他说话,但声音像是被濡湿的白纸,很快浸出一道无措破裂的痕迹来,越是掩盖,越是露出的破裂就越多。

在祝弃霜发现之前,祂借口离开了,即使祝弃霜之后打电话再和祝引川求证,祝引川也会为了他们俩之间的交易将破绽掩盖过去。

——祂也是贪婪而自私的神明,妄图将什么东西占为己有,渴望在那个人心中占据更多的位置。

宿於从这一刻发现,祂想做的,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哥哥。

或者说,不止他的哥哥。

——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一大清早,祝弃霜端着茶杯从厨房里走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窝在沙发里的宿於冷不伶仃的一句。

他虽然腿长手长,却还是像只轻巧猫,窝在沙发上,月白色的头发衬得那张脸恍若透明。

祝弃霜坐在他身边,柔软的沙发因为重量微微凹陷下去,让他们俩彼此的距离更近了。

祝弃霜拿起手边的遥控器,连着按了好几个台,一直按到屏幕上的画面停留在一个影视频道的颁奖仪式上,上面的举着奖杯的女星笑得眼睛弯弯,正是意气风发的琳明尘。

祝弃霜喝了口水:“你是我的猫。”

“不对。”

宿於侧过头,靠近了他一点,一口亲在他脸上,长久地注视着他。

“说点好听的。”

“嗯,要说什么?”

祝弃霜靠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缩在沙发里,看上去似乎在很专注地盯着电视:“虽然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哥哥,虽然曾经在节目里想杀了我,对我发q,还打算对我囚禁play,但都已经过去了。”

“……”宿於很轻地叹了口气,蹭了蹭他的头发:“我是你的猫。”

祝弃霜笑了笑,电视开始播放广告,他拿出手机开始一条一条回复其他人的消息。

宿於靠在他身上,看着他的动作,时不时注视着他的神情。

夏路言(AA溪大快递代拿代搬水):哥哥,你看见我姐了吗,今天是最佳女配角哦。

宿於开口:“不许回他。”

祝弃霜勾了勾唇角,听话地返回了主界面,开始看其他人的信息。

琳明尘(钱从四面八方来):谢谢你!

霜:为什么谢我?

琳明尘(钱从四面八方来):总之谢你!你旺我!

祝弃霜面无表情地开始看下一个人的消息。

李怀屏(宁静致远):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小霜?

修长的手挡住了半个屏幕,祝弃霜抬起头,宿於说道:“也不许回他。”

祝弃霜用手指戳他挡在屏幕上的指缝,眨眨眼睛:“为什么?”

“你小时候老是粘着他。”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祝弃霜莫名:“你还记得吗?”

宿於收回手,轻声说道:“我一直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你喜欢和李怀屏玩跳门槛,你当时见了我,还要躲到他身后去,觉得我是坏人。他喜欢吃椰子糖,我带你走的时候还塞给你一颗椰子糖。”

祝弃霜靠在他身上,安静地听着他说话:“我不认识你吗?”

宿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叫我哥哥了。”

“哥。”

“嗯。”

祝弃霜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消息发出去。

霜:为什么?

李怀屏(宁静致远):因为感觉你最近心情很好,刚结束爱热那段时间,你的心情可没有这么好

霜:你猜对了

李怀屏(宁静致远):啊?

李怀屏(宁静致远):真的?

李怀屏(宁静致远):你别逗我。

霜:看到就知道了

祝弃霜继续打开另一个聊天框,三十三几乎是轰炸一般给他发消息。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动画表情】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链接:演一部扑一步,衰剧女神走向最佳女主的励志路】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哈哈哈哈哈这个媒体好缺德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动画表情】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链接:长溪大学真喺扑街,一年修两次,一次修三月,学生还上不上课?】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上次没修好,暑假又塌了哈哈哈哈哈

……

霜:实习顺利吗?

三十三(麻辣大青龙):我挺顺利的,就是不知道老板顺不顺利,我现在正在厕所带薪拉屎,能赚一点是一点

霜:加油

祝弃霜关掉手机,抬头看向宿於:“周末和我去吃饭吧?”

“作为你的猫?”宿於俯下身子,用额头蹭了蹭祝弃霜的额头,两人的脸贴得很近,近到头发都纠缠在一起,而他可以看见祝弃霜眼睛里的星星,他突然笑起来:“还是什么?”

祝弃霜盯着他,半晌才说道:“猫。”

宿於把他抱起来,祝弃霜抓了抓,抓到他的肩膀,狠狠锤了锤,宿於不为所动,紧紧地抱着他不愿意松手。

他长腿一伸,抵住卧室的门,低头看着祝弃霜,祝弃霜的手挂在他脖子上,漂亮而有神韵的眼睛神情微微有了一些变化,被雾气浸润的瞳孔里简单坦荡,没有一丝害怕,像是在问他做什么。

很奇怪的感觉,他们俩人的影子倒映在彼此的瞳孔里,明明没有说话,却好像仅仅在凝望中,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宿於像是被牵引了一般,唇覆在祝弃霜的眼周,轻轻地落下一吻。

祝弃霜搂紧他的脖子,冷淡的眸子被染成一点温暖的颜色。

人类许许多多的眼睛,承载了时间河流上不同的故事,记录着无数遇见的刹那。

而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隐秘的海,汪洋之上,只有彼此。

爱与死。

宿於的吻直白地落在他脸上,祝弃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似的,说出来又太轻佻、太不庄重,于是声音便有些抖:“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你没说过的。”

“我没说过吗?”

“算了。”宿於埋在他肩膀上,幅度很小地笑起来:“已经够了。”

祝弃霜垂着眼,盯着宿於的手、盯着阳光在地板上拉得很长的影子、盯着浮在光柱里纷飞的尘粒,慢慢地开口:“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