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特奥蒂瓦坎之城

祝弃霜走到他身边,迟疑了一下——他该怎么做?就算他再没常识,也不至于傻到以敌国·战俘·奴隶的身份真坐在赫什拉格休息的地方。

他试图在赫什拉格的眼神里找到一点暗示,但这个男人正静静地低着头,伸手抚摸狮子的毛。

祝弃霜顿了两秒,屈膝在他身旁的地毯上坐下。

赫什拉格的手放在他头上,向下抚摸他冰凉的侧脸,如同抚过一件极其珍贵的器物,手指上的戒指咯过他温软的皮肤,缱绻而缠绵。

祝弃霜微微抬起脸:“您打算怎么处置我?”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暴君的气质,说话也慢条斯理的,看上去似乎是能讲道理的人。

赫什拉格微凉的指尖滑过他面颊,声音里的情绪没有一丝变化,仍旧是那种带着微微笑意的语气:“我会杀了你。”

“……”话说早了。

祝弃霜低下头,脑子里贫瘠的历史知识飞速运转,始终没有想出什么案例能反驳一个奴隶制城邦的国王随意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果在这里的是李怀屏,说不定还可以讲出些能说服眼前这个人的道理……

祝弃霜眼神冷了一瞬,过了几秒,又默默在心里把刺杀这个国王的方案叉掉。

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把国王杀了,不难预料到被四处追杀的后果。

梅杰德给他这个身份不会是无的放矢,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由。但等他再遇到这个床单怪,绝对不会轻易地放过它。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解决眼前的危机。

赫什拉格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祝弃霜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男人真的想杀死他。

祝弃霜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掐了下自己的手挤出些装哭的眼泪。

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像下了一场薄薄的雨,雾蒙蒙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愿意当奴隶,为您做任何事,我不想死。”

赫什拉格抬着他的脸,轻笑了一声:“你本来就是我的奴隶。不过你的眼神,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奴隶的眼神。”

……好敏锐的人。

祝弃霜以为自己已经隐藏的够好了——但一个接受了平等教育几十年的现代人,再怎么伪装也不可能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发自内心跪拜称臣。

祝弃霜眨了眨眼睛,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落在了赫什拉格掰着他下巴的手上,他努力错开眼神,不让赫什拉格再看到他的眼睛。

“我真的……”祝弃霜咬着牙说道:“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我发誓愿为您征战御敌,发誓永远不背叛您。”

“那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赫什拉格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随口就答应了他的话。

祝弃霜松了一口气垂下眼,赫什拉格似笑非笑地放开手,提醒道:“不要后悔。”

他起身,将外衣随意地盖在祝弃霜头上,浓重的药草味瞬间充斥着祝弃霜的整个鼻腔。

祝弃霜咬着牙把外衣拽下来,发现赫什拉格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那头叫普利卡的狮子围着他打转。

祝弃霜抱着那件比他身材大多了的外衣,缓缓站起来,这才发现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袍,被狮子的爪子钩破了大半,几乎不用太刻意就能隐隐约约看到衣服后的皮肤。

所以……这是好意?

祝弃霜心情复杂地将衣服披上,外面空无一人,甚至没有人看守,赫什拉格的意思是他已经过关了,真的这么简单吗?

既然没有人说他只能待在这里,他应该是可以出去的?

祝弃霜有些犹豫,想要观察周围的环境,又怕触犯了这里什么规矩,惹怒了赫什拉格。

他脚步一动,那头狮子就迅速跟了上来。

祝弃霜瞬间警惕起来,以为那个狮子要和刚才一样扑过来,后退了几步。

可那头叫普利卡的狮子只是踱步走到他身边,轻轻嗅了嗅祝弃霜垂下来的袖子,然后偏头蹭了蹭他的手。

狮子头上的毛意外地柔软,像是光滑的毛毯,用头撒娇似地抵着祝弃霜的手,还带着些温度,祝弃霜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因为他身上现在有赫什拉格的气味?

祝弃霜挠了挠狮子的下巴,轻声说:“你……是叫普利卡吧?”

狮子喉咙里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肯定,祝弃霜有些意外,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没想到这个狮子比他想象中通人性。

祝弃霜问它:“我可以出去吗?”

普利卡显然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话,祝弃霜继续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普利卡一无所知地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拱他的腿,祝弃霜背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祝弃霜看过去,赫什拉格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衣服,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眼神温和。

“出去玩吧。”赫什拉格将普利卡招到自己身边,对祝弃霜随意说道。

房间外面的人比他想象中多,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侍奉赫什拉格的仆人,这些人都低着头穿梭着,甚至不敢抬起头看祝弃霜是谁。

祝弃霜回头看了看,原来他刚刚所处的地方,就是他在路上看到的那座通体纯白的宏伟宫殿。

赫什拉格自己的宫殿建得比神明的庙宇还豪华美丽,难怪那些流传的歌谣里说他目中无人、傲慢无比,连神都觉得他嚣张。

直到祝弃霜走出这个地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赫什拉格似乎一点都不怕自己这个奴隶逃跑,就这样让他走了出来,甚至没派个人看着他。

这是何等的自信——又或者是只是懒得在意一个奴隶的去向。

这也说不通,如果根本不在意,赫什拉格为什么会说本来打算杀了他,还特意见了他?

其实祝弃霜本来就不可能逃跑,特奥蒂瓦坎本来就是他这次的目的地,外面又都是沙丘,逃出去又能做什么?

祝弃霜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到了宫殿这里,四周的平民已经很少了,周边几乎都是仆人和一些有目的的、看上去非富即贵的人。

怕被其他人看到怀疑,他低调地隐藏在柱廊的角落里,在心里喊了几声A1。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这次的直播是开着的吗?”祝弃霜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公布节目规则?”

他将四周无死角观察了一遍,才突然惊觉几分钟过去,A1还没有回复他。

祝弃霜心里一突——不管什么样的状况,这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对A1的立场还心存警惕,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已经习惯了A1的陪伴。

他缓缓开口:“……A1?”

大脑里一片寂静,迟迟没有熟悉的机械声响起,A1像是已经彻底从他身上剥离似的,再也没有一点动静。

到底是什么时候——好像他在见过赫什拉格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A1的声音了。

不可能。祝弃霜不可思议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那他存在背包里的道具呢?

祝弃霜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金苹果。”

一个金色的苹果倏然出现在他手上,祝弃霜松了口气,还好道具还能用,不然这么多积分都浪费了。

A1的消失肯定有所蹊跷,这个世界,他要更谨慎些对待了。

他将涅墨亚之袍重新披在身上,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变得低调了一些,才低着头匆匆地依凭记忆往平民聚集的街市走。

到现在,没有主持人,没有节目规则,也没有遇到和他同样参加的嘉宾,甚至连A1都消失了。

祝弃霜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来到特奥蒂瓦坎,这只是一个他在走入那扇门后下坠时做的一个梦。

梅杰德不知道从大街上的哪个洞里钻出来,两只大眼睛呆滞地用死鱼眼看着他:“怎么样,我给你的身份还不错吧?我是来通知你的,虽然你作为第一个到达迷宫终点的人,也是最先到达特奥蒂瓦坎,但是其他人现在也全部落地了,你们的节目正式开始了。”

祝弃霜看到他,先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又冰冷冷地将它提起来:“一个马上要被赫什拉格杀掉的奴隶,这就是你给的好身份?”

“怎么啦?”梅杰德似乎真的没听出他的冷嘲热讽,还自得地说道:“这不是挺好的身份吗,有这身份你都把握不住,别的人身份可是更差哦?”

祝弃霜看着它得意洋洋的脸,怀疑地把它放了下来——它的身子就像一块放了很久的软糖,兼具牛皮筋的手感,拿在手里怪怪的,还会变形,祝弃霜别的没感觉出来,只觉得手里好像捏了块大鼻涕。

“我们现在到底要做什么?”祝弃霜虎视眈眈地盯着它:“这个你总会说的吧。”

“呃……呃……这个嘛。”梅杰德的头上突然挂出一滴具象化的巨大冷汗:“这个要等下次说哦,现在是自由探索时间。”

祝弃霜眯了眯眼睛。

梅杰德像白色被单一样的身子不停地冒出细小的冷汗:“呃……总之就是这样,你现在先好好在这里活下来吧,如果你们在这里第一天就死了,也没有听规则的必要了,是这样,我先走了!”

它咻的一下又从他眼前消失,旁边跑过的小男孩对他探头探脑的,祝弃霜将兜帽拉得死死的,小男孩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对空气说话呀?”

“因为我有病。”祝弃霜很认真地对小孩说道:“不要靠近我,我发病的时候不仅会对空气说话,还会到处咬人。”

小孩看了他一眼,哇哇地哭跑走了。

祝弃霜将赫什拉格给他的衣服上扣了两个不起眼的碎宝石和一小缕金线下来——没全扣,说不定哪天还要还回去。

他拿着这些零散的玩意儿去一家街道周边的铺子换了点钱,试着看买了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这里市民之间交易流行的是一种名为谢尔克银币的货币,可以用来喝酒吃饭、买衣服,甚至去斗兽场和剧院看表演。

祝弃霜换完了东西,还和铺子的老板聊了一会,以刚来特奥蒂瓦坎的理由问了他常去的店的具体位置,最后突然愣了愣,看向老板身上的衣服。

老板身上也是一袭差不多的长袍,束着腰带,但是却穿着一条宽松的同材质长裤,身上穿着简单的凉鞋。

祝弃霜看了看老板的穿着,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赤‘裸着双腿,冰冷的风从脚踝间穿过,微敞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金色的脚镯。

这不是有裤子吗?那些人给他的衣服里为什么没有裤子?

老板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暧昧地看着他:“你是从哪个神庙里跑出来的?快点回去吧,我改天也可以找你。”

祝弃霜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但又从老板的话语里研究不出具体不对劲在哪里,只能微微抿唇。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再问下去会有暴露的风险,只能将老板的话全数记住,转身离开。

他刚走出这条街,就被街边暗隙伸出来的一只手拉住,祝弃霜眼神一厉,手一转就要掰断来人的骨头,被那人急急打断。

拉着他手不放的那个人全身都包裹着白色的布料,看上去就奇怪蹊跷得很。

那人一开口,声音却是熟悉的声音,只不过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怎么穿成这样?”

祝弃霜将兜帽取下,踌躇道:“李怀屏?”

“是我。”那人也将脸上的白布取下,露出李怀屏清瘦的脸:“这里的东方人太少了,我不想惹人注意,就说自己的脸被烧了,拿布包起来了。”

他伸手,修长的手拨开祝弃霜的披风,露出里面的白袍,甚至因为普利卡的破坏,皮肤若隐若现,更显得像是某种情.趣。

李怀屏将他的披风合上,重新整理了一番,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

“我的身份好像是奴隶。”祝弃霜不疑有他,将刚刚的事情逐一说了:“……那些士兵把我带到神庙里,神庙里的女人给我拿了这些衣服,我就换了。”

李怀屏的眼神出奇的愤怒,又变得十分复杂,嘴唇瓮动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你没事吧?”

祝弃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只是关心:“我没事。”

“这是特奥蒂瓦坎的一种服饰。”李怀屏深呼吸了一口气:“名叫卡斯托尔。你身上的这件袍子是女款的卡斯托尔。”

“为什么是女款?”

祝弃霜莫名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长袍,迟钝地意识到这袭长袍做了许多明明没必要凸显身体曲线的细节。

“特奥蒂瓦坎有一种很丑陋的习俗。”李怀屏紧紧地拢着他的袍子,神情紧绷:“神庙里的那些女人,并不是祭司或者仕女,而是神女支。”

“圣化的娼.妇。”李怀屏声音很沉重:“一种古怪而野蛮的风俗,这些地区会以情爱和生育之神伊什塔尔的名义逼迫妇女在神庙内卖.淫,收入则归于神庙。”

祝弃霜眼睛睁大了些,震惊地看着他。

“那我……”祝弃霜指了指自己。

李怀屏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你大概是被当作女人,被神庙进贡给王享用了。”

他就知道——一个普通的奴隶怎么可能直接见到王。

祝弃霜恍然大悟。

可他长得不像男人吗?路上的孩子都会叫他哥哥……除非,有什么东西让他必须变成这样的身份,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祝弃霜握紧拳头,终于知道梅杰德为什么要强调这是个好身份了。

它所谓的好身份就是这个百分百能接近国王的——……

他一定要把这个被单怪一拳打飞。

祝弃霜额头上的青筋凸起。

“你没事就好,就算周围的人不知道你的性别,这位赫什拉格总知道。”李怀屏清了清嗓子,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他没对你做什么,还好。”

看祝弃霜的脸越来越黑,李怀屏及时转移话题。

“对了,你知道吗?这里的情爱与生育之神伊什塔尔,也是阿芙洛狄忒。”

“这么少伊什塔尔就是这里的爱神?”祝弃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进来之前看到这里的壁画,爱神似乎在这个城邦享有很崇高的地位。”

“是的。”李怀屏点点头:“这个时代对生育和繁殖极度崇拜,伊什塔尔是他们最尊崇的神,因此也才会有这样不合理的神女支规定。你看那边最大的神庙,就是伊什塔尔的神庙。”

祝弃霜向他指着的地方看过去,伊什塔尔的神庙果然和其他神庙不同……进出的男人也格外的多。

他心里翻涌起熟悉的,反胃的情绪。

祝弃霜再次抬起头,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有些感慨:“你打听到了这么多。”

李怀屏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刚来到这里就被一家店铺的老板叫走了,我的身份好像是在这条街打黑工的外地人,身上没什么钱。”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学过。”李怀屏声音有些惆怅:“毕竟特奥蒂瓦坎是真实存在过的城邦,这里的宗教也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祝弃霜抬眼,语气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真实存在过?”

“是。”李怀屏抿唇:“至少我知道的历史,和这里现在的王都能一一对应。在现实,特奥蒂瓦坎的历史也被确认为信史。”

“现在这里的王应该是赫什拉格吧。”李怀屏看向远方:“真是熟悉而伟大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祝弃霜的眼睛茫然了一瞬,脑子轰地一声。

李怀屏说道:“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所处的土地上,真正发生着一段已经发生过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