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阿勒泰疗养院

祝引川跪在吴丹面前,默默地守着腹中那个慢慢生长起来的小小的生命。

在吴丹肚子的孩子有七八个月的时候,祝引川离开了吴家,去了市里的集训班。

祝引川本来没打算去的,他成绩本来就优越,去不去都无所谓,比起集训班,他更在意这个即将出生的弟弟。

但吴丹催促他离开,说是要给弟弟做榜样,以及——祝望舒回来了。

这个男人在吴丹怀孕几个月后,终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了吴家。

祝望舒的眼里除了吴丹看不到别人,祝引川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脚下的蝼蚁,两个人待在一起怎么也处不好,吴丹心里明白。

吴丹的身体有了祝望舒照顾,祝望舒打算带着吴丹去阿勒泰一边游玩一边备孕,祝引川才离开了吴家。

祝弃霜还想再观察观察祝望舒这个神秘的男人,可身体被牵在祝引川身上,只能跟着他跑。

祝引川的学校生活平静又无趣,他有手机,却又不玩手机,甚至连聊天软件都没有,十年如一日,和他认识的那个哥哥没什么区别。

唯一看手机的几次,就是打开日历看吴丹的预产期。

祝弃霜每天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写卷子读书,他写的东西,大学毕业好几年的祝弃霜根本看不懂。

明明祝引川在他还没生下来的时候也经常看他,怎么自己没有被感染得聪明一点。

离吴丹的预产期还有足足一个月,祝引川早就请好了几个星期的假,准备提前回家。

祝弃霜和往常一样跟着祝引川下课回宿舍,天下雨了,雷轰电闪,天空灰沉,刺眼的白光突然从黑夜劈过。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地上。

明明刚刚还是干净清爽的天空霎时变幻,这场雨就像突然撕下了天空的幕布,露出了狰狞凄惨的暴风雨。

祝弃霜在背后推了推不紧不慢走着的祝引川,理所当然地被无视了。

“快点回去。”祝弃霜在祝引川身边轻声开口,他的尾椎骨开始发痛了,心脏隐隐地难受。

进入这个地方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痛楚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妙,只能徒劳地催促祝引川回去。

祝引川虽然听不到他的话,但很快就回了宿舍。

外面大雨滂沱,祝引川锁上宿舍的门,拉上窗帘,把雨夜挡在外面。

昏暗的台灯灯光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发出微微的亮色,发出嗡鸣的声音,祝引川拿起自己的手机,看清了上面的联系人是吴丹。

他接通电话,手机里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微弱的电流声,随着呼吸一点点起伏。

“母亲。”祝引川等了两秒,才问道:“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低沉细微的泣声,仿佛力气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丝哀伤的呢喃,连那点声音,也被空气损耗,不剩多少了。

祝引川从未听到过吴丹哭泣的声音,一时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吴丹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又不自觉地滚下来,她的微弱的哭泣声伴随着呜咽和抽泣,没有规律地踌躇,祝引川将手机的音量调大了一些,才听到吴丹在说什么。

女人沙哑的声音宛如凄厉的海浪,是不是卷到礁石上,便停顿失语下来,断断续续:“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相信他的。”

祝引川握紧了自己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事,发生了什么?”

“引川,求求你,你把宝宝带回来,好不好。”吴丹的哭泣带着无尽的悲伤:“他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他让我杀了宝宝,我做不到。我真的错了,我到底为什么要怀上他,我不应该生下他的,本来在我这一代,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我害了他。”

祝引川的手指颤了一下,吴丹的话混乱不堪,似乎已经崩溃到极限:“您到底在说什么,他怎么了?”

“我对不起他,引川,求求你,妈妈这辈子没有求过你,求你把我的孩子带回来。”吴丹捂着手机泣不成声:“我早产了,他让我杀了孩子,我不愿意,他让我把孩子放在喀纳斯的湖边……他会死的。”

祝引川直接挂断了电话。

哪怕知道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祝弃霜望着眼前荒谬的一切,还是难以代入一分。

明明在出生前,祝望舒和吴丹还是一副恩爱的模样,现在他的父亲想杀了他,母亲又亲手把他丢弃,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他生出来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

祝引川的态度平静坚定得吓人。

祝弃霜看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没有联系任何人,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学校——翻铁丝网出去的。

夜晚十一点多,又下着倾盆暴雨,没有大巴和动车了。祝引川买到了一趟凌晨出发到喀纳斯的机票,一路跑到附近的商场,找到出租车聚集的地方,给了那个司机五六倍的价钱,让他开车机场。

祝弃霜看着浑身湿透,鞋上沾着泥浆的祝引川,都有点想劝说祝引川别费劲了,喀纳斯湖畔的晚上能降到5摄氏度,现在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刚出生的婴儿放在这种环境下早就冻死了。

但他还能好端端地飘在这里看着祝引川,早已说明了最后的结果。

因果如此,这里发生着他本不应该看到的事,他就是最后的那个果。

祝引川尚且稚嫩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祝弃霜坐下来,理直气壮占了半个出租车的位置,光明正大地摸了摸祝引川的头发。

他能感觉到祝引川的悲伤,这个时候的祝引川还不是给他挡风遮雨的哥哥,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祝引川也会悲伤,也会心痛,也会觉得无助,只是这些不会让他看到而已。

祝弃霜抬手拂过祝引川的脸,小声道:“不要皱着眉头了,哥。”

祝引川的眼睫颤了颤,似有所感地抬起手,轻触了一下刚刚祝弃霜抚摸过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祝引川拿出来,是家里的其他亲戚打过来的,电话里吵吵嚷嚷,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吴丹疯了,他们已经把吴丹从阿勒泰接回吴家了,让他也赶紧回去处理吴丹的事。

他们不知道吴丹为什么疯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每次突然消失又出现的男人,他们有斥责的、有恼怒的,也有看笑话的。

祝引川每个电话都“嗯”“嗯”,认真地敷衍了两句,然后不留情面地挂断电话。

最后一个电话是吴丹打来的,她已经不哭了,她的冷静和刚刚判若两人,她轻声和祝引川道歉,然后说道:“你在哪,回学校吧。”

“我去接弟弟回家。”祝引川说道。

“不要去了。”吴丹提高声音:“不要去了!他已经死了。”

吴丹的声音凄厉得像某种泣血的鸟雀,哀莫大于心死,她用了最凌厉的声音,都吐不出几分多余的力气:“你不要去了,我刚刚脑子坏了,珍宝已经死了,生下来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死的……是我不愿意相信,不要再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了。”

吴丹像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用着最平静的口吻,飞快地说道:“祂一回来就跟我说,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没有相信。命运女神告诉祂,祂和这个孩子身上有道宿命的线,祂将来会死于这个孩子之手。祂给我的半分神格,被这个孩子吸收了……我亲眼看着祂把我的孩子,吃掉了。”

“您疯了。”祝引川睫毛染着水色,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克制地反驳着吴丹的话。

“我亲眼看见的。”吴丹嘴唇瓮动着。

她不想再给祝引川无意义的希望。

吴丹浑身发抖,想起一个月前,祝望舒抱着她,眼神晦暗地盯着她的肚子,声音轻柔:“他是下一个我,他会取代我,我后悔了,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吴丹卑微地捂住小半部分自己的肚子,不住地摇头:“他都已经这么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你看,他还在动……”

祝望舒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当然是我的儿子,不然怎么会吞下我放在你身上的神格。我后悔了,吴丹,我们不必再有儿子了,还有你领养的那个孩子,你可以把他当成你的儿子。”

吴丹涕泪满脸,对祝望舒抽泣起来:“那他怎么办,你要杀了他吗?”

“不。”祝望舒揽过她,幽绿的眼睛淡淡看着她凸起的肚子:“他对我有用,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我吸收了他的爱魄,以后不需要你的血肉就可以行走于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像是蛇一样游走在她的身上,可吴丹只听懂了一个意思:“你要杀了他,对吗?”

“没有了他,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祝望舒将额头抵在她颈窝,轻声说道:“我重要,还是这个孩子重要?”

……

吴丹恍惚了一下,飞快对着祝引川说道:“不要去喀纳斯了,忘了这件事,你没有弟弟。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这一切都可以在你这里结束,珍宝不用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我受到的‘污染’很严重,马上就要疯了,之后吴家所有的事,都归你管,你想怎么办都好,毁了也无所谓,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电话被吴丹挂断,余下空白的嘟嘟声,祝引川偏生一滴眼泪也没掉,叫司机继续开车,到机场已经将近凌晨。

等他抵达喀纳斯,连机场外面都没有人了,祝引川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夜晚林子里太黑,这时的喀纳斯还没有完全开发,出租车司机怎么也不愿意再开进去,祝引川付了钱,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下了车。

祝弃霜看着他徒步走进森林,不禁蹙眉,这里黑夜轻轻松松就能吞噬掉手电筒的光,祝引川几乎是摸着黑走了几公里,校服裤子上都被周边的树枝荆条划了好几道,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等他走到喀纳斯湖边,已经是后半夜了,祝引川在湖边一边走,一边摸索着被雨水打得湿黏的泥土,岸边的泥土飞溅到他的裤腿上,他的手上全是泥土里石子刮开的细小伤口,殷红的血混到泥里,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他好像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天气异常得像是发生了什么天灾,雷电响彻于乌云之上,不断有雷行电闪倒映于湖泊之间。

祝引川终于在岸边找到了那个比猴子还小的孩子,雷电断断续续,泥水已经慢慢浸透小孩身下薄薄一层的襁褓。

襁褓里,是小孩青白色的皮肤,紧闭的双眼,小孩的脸上沾着泥土和胎血,一动不动,没有哭,也没有叫。

祝引川慢慢将额头贴在小孩冰冷的脸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太冷了,祝引川说不上来是这雨更冷,还是这孩子的身体更冷。

他蜷缩着身子,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暴雨,无助地攥紧了孩子身上的布料。

黏稠的液体顺着襁褓流到他手上,祝引川茫然地掀开死婴身上的布,发现布上的暗沉是浸透的血,布贴在婴儿的身体上,已经被血黏住,祝引川要很慢很慢地撕开,才不至于撕裂婴儿失去温度的皮肤。

他完全剥开那片薄薄的布料,才发现孩子的整个后背都被剖开了,像是用刀划开一般,一直到后背,露出白森森的脊骨,最下面的一节尾椎骨硬生生地被扣走了。

祝引川用布小心地包住他,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雨,细碎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一路灼烧着他的脸,和肆流的雨水区别分明,一起滑落进了他的脖子里。

祝弃霜跪在他面前,想要用手擦去祝引川的眼泪,可手还是穿过了前方,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祝弃霜的舌尖干涩到几乎停滞,尾椎痛到五脏六腑生疼,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直到有一个人的手摁下他徒劳的动作。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做交易。”宿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紧紧贴着他的脊背,手从他的手臂游移到手心,和祝弃霜十指相贴:“这个人类还是我无意分出去的化身,很有趣吧?”

祝弃霜的手被宿於扣住,只能安静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这个世界的维度有限,我们不能直接降临。”宿於贴在他耳边说道:“但是有化身就不一样了,爱神拿走了你的尾椎骨,做了一个可以在人间行走的身体。”

祝引川无声地闭上眼,脸上泄露出一丝痛苦,没有了声息。

“我降临他的身体,就等于是将一头大象塞进蚂蚁的肚子里,没有事,只是会很痛苦。”

看见祝弃霜慌张的眼神,宿於给祝弃霜打了个比方,然后道:“他是自己要和我做交易的,也是甘愿要承受这种痛苦的,痛苦不好吗,人类似乎需要依靠痛苦才能确认自己真正活着。”

祝弃霜慢慢地张开干涩的嘴,半晌只说出来一句话:“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人的魂魄是一体的。”宿於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中,显现出一团微弱的亮光:“想要拿走什么,只能是从原来的那里扯出来。”

他手中的那团亮光像是被黑暗中无形的东西扯开,扯出一个粉色的亮点,但同时,那团亮光也被扯得粉碎。

“真可怜。”宿於抚摸着他的脸,那张漂亮又怜悯的脸慢慢贴近他:“爱神拿走了你的爱魄,也把你的魂魄扯得七零八落了。”

“那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祝弃霜低下头,麻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祝引川再次睁开眼,冰冷的眼睛像个黑洞,空无一物地注视着面前的事物。

祝弃霜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和眼前的“宿於”对视。

原来真正的祂是这样的。

祝引川的额头抵在怀里死婴的额头上,缓缓地说道:“救救他。”

宿於说道:“我同意了,他的交易。”

雨停了,周围渐渐地安静下来,直到怀里的婴儿发出了均匀安谧的呼吸声,祝引川才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婴儿,一瘸一拐地向林子外走去。

祝弃霜想跟上去,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牵引着祝引川和他的那根线已经消失了。

宿於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划过,祝弃霜看见他们俩的指尖连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线:“你在找这个?”

祝弃霜问道:“这是什么?”

“我说过,我们之间的宿命。”宿於轻声说道:“从这里就开始了。”

祝弃霜想了很久,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能救活我?”

宿於温和地说道:“我原本没有名字,因为你,我才有了这个名字,在此之前,我代表着这世界万物的死。”

“……我是死人,你是死神。”祝弃霜面无表情地概括,真是专业对口了。

“你已经不是死人了。”

宿於牵住他的手,一夜的雨过后,透出熹微晨光,宿於的脸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黑暗中,冰冷的手指紧紧地贴着他的手指:“他,和我做了一个交易,一是让你活着,二是让爱神回归死亡,取回你的爱魄,三是这一切,都不能让你知道。”

祝弃霜笑起来:“你好像只做到了第一个。”

“我已经毁约了,第三条。”宿於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在祝弃霜的指节落下一个吻。

“代价呢?”祝弃霜平静地说道:“什么样的代价,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作为交易,他给了我身为人类的三分之二的感情,他死后所有的感情都归属于我。”宿於轻笑起来:“当然,你也觉得这对人类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

“所以我毁约了。”

宿於伸出一只手指,慢慢划过祝弃霜的冰冷的唇瓣。

祂琉璃般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祝弃霜的缩影,透出些让祝弃霜觉得恐怖的神色:“我已经不满足于他的感情了,小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