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他身边的黑色液体,逐渐收拢,慢慢地在那只手的手心消失,显露出他面前苍白的人影,那琉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月白的长发像有生命力的海藻,轻轻地贴近祝弃霜的皮肤。
长发在水中飘散,露出宿於在水中艳若妖鬼的脸,唇色像刚刚吸了祝弃霜的血,红得惊人。
“小霜。”他贴在祝弃霜耳边,声音像咒语一样传入祝弃霜的脑袋,嗡嗡作响。
祝弃霜先是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火气蒸腾上来。
水里没办法说话,他只能推开宿於的肩膀,用动作表达意思。
他们俩的身体轻轻漂浮在水面之下,被湖水柔和包裹着,阳光透过水面的折射,将一束透亮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
宿於注视着祝弃霜的眼睛,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脸上柔软又暖和。
宿於轻轻地贴近祝弃霜的唇,唇部轻轻相触,仿佛一种无声的交流,呼吸都逐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相同的节奏。
肺里的紧绷感消失不见,祝弃霜发现自己似乎能在水下说话了。
他别开头,错过宿於的唇,质问道:“你变成猫做什么?”
“我没有。”宿於脸上露出他熟悉的无辜神情:“那是祝引川。”
祝弃霜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了,闻言居然愣了一下。
“他……不是已经被你吸收了吗?”祝弃霜在临柩山亲眼看着祝引川的身体变成一副空壳。
“还有一部分。”宿於说道:“这么说吧,很久很久以前,我跟他做过一个交易,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但是现在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祝弃霜在水里盯着他,身体不断地沉下去。
“他和我交易的是,永远不要告诉你。”宿於伸出手指,放在唇边:“但是你好像很想知道,所以我决定反悔了。”
“自己跟自己反悔?”祝弃冷笑。
“我尊重任何人类。”宿於对他笑了笑:“我可以带你看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但如果我为你毁约,你也要给我一点等价的报酬吧?”
“什么报酬。”
“秘密。”宿於用额头贴近他:“要做吗,交易?”
“好啊。”祝弃霜直视着他:“我也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想要就拿走好了。”
宿於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他直直地往下坠,失重感卷席了他的全身,而湖底却好像永无尽头。
他的眼前开始模糊、扭曲,像是灵魂被人从一个壳子抽出到另一个壳子里,全身都疼得发颤。
湖水包裹着他,宿於在湖水里紧紧地拥抱着他,身边温暖得像是卧在羊水里。
接着,一缕阳光打在了他的眼睛上,祝弃霜重新睁开了眼睛。
身上是干爽的,往下看,他漂浮在离地面半尺的地方,脚是透明的。
怎么回事?宿於把他弄死了?
祝弃霜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又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里是一个古朴的中式庭院,空间很大,他正落在庭院的池塘上。
他飘了一会,终于看到了活人,是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小孩,都差不多大,四五岁的模样,有的还流着鼻涕。
祝弃霜在他们面前飘了几圈,确定他们看不到自己。
他想要离开这个院子,却感觉到椎骨有股莫名的牵引力,似乎在限制着他活动的范围。
他只能又飘了回去,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几个小孩,在其中一个小孩面前停下,这个孩子比其他孩子高一些,衣服也短一些,因此一直低着头。
祝弃霜飘到他身边,蹲下来看他,发现这个孩子的脸,和他在阿勒泰疗养院找到的那张合照里的孩子的脸一模一样。
这孩子就是祝引川?
祝弃霜不可置信地蹲在小孩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手像空气一样穿过他的脸。
眼前的祝引川年纪比合照还要小几岁,合照里的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妥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短一截。
宿於的方法简单粗暴,告诉他一切的方法就是把他塞到这段记忆里自己看。
祝弃霜叹了一口气,跟在祝引川屁股后面,这么小的孩子,似乎已经有了抱团的意识,祝引川比同龄人高大些,眼睛更黑沉一点,那几个孩子看着他害怕,都离他远远的。
过了一会,有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低声对院子里这些孩子说道:“你们一定要恭敬,如果被大巫看上了,你们就是神的孩子,以后就可以叫大巫母亲了。”
那些小孩齐齐点头,一副期待得不行的模样,唯有祝引川还低着头。
祝弃霜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排排进了其中一个屋子,应该就是男人所说的大巫的住处了。
他穿过墙壁,看见端坐在椅子上的美丽女人,女人一头乌发挽起,身上穿着色彩艳丽的特殊服饰,上面挂着许多银饰——这个所谓的大巫,果不其然,是吴丹。
吴丹的打扮和吴玉荣发给他的照片一模一样,祝弃霜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他的母亲,心里涌上一点复杂的感觉。
吴丹随便看了这群孩子一眼,没有说话,气势已经把几个孩子吓倒,开始流眼泪流鼻涕。
吴丹还没有说话,那个中年男人就表情严肃地把那些孩子拎起来,把他们的嘴捂起来了。
吴丹细细地看了剩下的人一眼,指了一个方向,轻声细语地开口:“你过来。”
她说话有股南腔的味道,很是细腻,无论说什么,都有种春风拂面的味道。
她看上去随手一指的方向,正是祝引川站的地方,祝引川走过来,对着她跪下来。
吴丹手里拿着茶碗,对他说:“就你了,以后你就叫我妈妈,知道了吗?”
中年男人怕小孩子不懂,犯浑,忙说道:“人家都是吴家旁系的小孩,你是吴家捡来的,无父无母,走了天大的运才能认大巫做娘——赶紧磕几个头,谢谢大巫。”
吴丹笑起来,很是温柔:“哪有儿子给母亲磕头的?你以后,有的是磕头的机会。”
她站起来,拉起祝引川的手:“我已经把门封起来了。”
祝引川懵懂地看向她。
吴丹耐心地低头:“你成为我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就不能留下他们。”
她摸了摸桌子,拿下来一把刀,对着祝引川说道:“没有选中的人,会到处说你曾经是孤儿,会诋毁你没有继承吴家的资格。只要这里知情的人都死了,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生下来的孩子,知道了吗?”
其他那些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中年男人面露惊恐:“大巫,大巫,我不会说的啊!”
“说不说,不是你决定的。”吴丹温柔地笑起来,拍了拍祝引川的后脑勺:“去吧。”
祝弃霜站在他们中间,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女人,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她和他人嘴里的描述完全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说她是一个被野男人迷昏了脑子的恋爱脑,甚至因为那个人的抛弃抑郁,仿佛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那些描述中的她,往往是善良、单纯、忧郁的。
吴丹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血慢慢浸湿了地板,屋子内再没有一点声音,才重新招了招手。
“你有名字吗?”吴丹问道。
“没有。”祝引川手里提着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脸上神情木然。
吴家经常会带回一些没有父母的小孩,随便养在院子里,给其他的旁支小孩当玩伴使唤,没人会费心给他们取名字。
“那你就叫祝引川吧。”吴丹轻声拍定了祝引川的名字。
祝引川这才想起来置疑似的,慢吞吞问道:“为什么姓祝?”
他成了大巫的孩子,不应该姓吴吗?
“因为我的爱人说。”吴丹嘴角弯起来,一点掩饰也没有:“如果我们俩有个孩子,就要叫他引川。”
引领着水流,可以走向正确的方向,吴丹是这么期望的,祝引川成为她的孩子之后,也不负众望展现出优秀的潜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了。
祝弃霜跟在祝引川身后,观察着吴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这个大巫每天的职责就是待在一个像神龛的房间里,向房间里的唯一的东西祈祷。
那个东西就是月光菩萨像。
但吴丹对祈祷的态度并不如何诚恳,甚至有点敷衍,祝弃霜数次看到她躺在软垫里睡觉,反正只要她进这个房间,就不会有人打扰她,这个家族像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顽固地主持着他们的信仰。
这期间,祝弃霜一直没有见到她嘴里的爱人,那个长得和月光菩萨差不多的男人,疑似爱神的男人——祝望舒。
祝弃霜怀疑极了,一个几个月都不出现的男人,吴丹居然会心心念念地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他的姓,难不成真的是爱惨了吗。
祝弃霜一直跟着他们,吴丹和祝引川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底,除夕那天,本来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吴家却格外的阴冷。
吴丹神情冷然地跪在院子里,穿着繁复厚重的礼服,面前是三足坛的祭火,她跪在祭坛面前,像一件漂亮的礼物。
族里的长老都站在一边,念着听不懂的话,祭火烧得很高,在夜色里衬得堂内那尊菩萨雕塑无比骇人。
感受到祝引川的不适,吴丹转过头,轻声安慰他:“晚上就能见到爸爸了。”
祝引川不明白她说的意思,只是乖巧地低下头。
祭火熄灭了,四周围上来几个人,抓住吴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尚有余热的炉子里,一人举着刻有符文的刀,一下子剐掉吴丹手臂上一小块肉。
红白的血肉掉进炉子里,瞬间被香灰吞噬,就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般。
吴丹的手还被摁在炉边,鲜血汩汩地从炉壁上流下,直到蔓开浸透白色的香灰。
祝引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一般。
吴丹转头对他说道:“没事。”
祝引川一直到晚上歇息,都没有说话。吴丹在床边放了一张小榻,他就睡在那里。
他听见吴丹幽幽的叹气声:“你好奇,是不是?”
祝引川说道:“为什么?”
“这是传统。”吴丹淡淡说道:“祭祀的传统,从古时候开始就这样了。”
“我不明白。”祝引川枕着自己的手:“你拜的是神明,神明为什么要吃你的血肉?”
“我们拜的……从来都不是神明。”吴丹转移话题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父亲常常和我说,我是这个家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我以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只有传承了这条血脉的人,才能喂养神明。”
“所以,你不用担心。”吴丹对他眨了眨眼:“你又没有我的血脉,不过——你不能说出去。”
“如果你有了孩子,他也要这样吗?”祝引川说道。
“我不会让他这样的。”吴丹的声音轻了下来。
窗外的树影晃动,月光投射下,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吴丹看着那个影子,看了许久,才说道:“进来吧。”
这是祝引川第一次见到“爸爸”。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也是一个雄雌莫辨的男人,他的脸上兼具有男人和女人的美,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上去极其妖异。
这个男人就是祝望舒,吴丹让祝引川喊他爸爸。
男人像是在看空气一样,一眼掠过了祝引川,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只是用仿若歌声般动听的声音对吴丹说道:“这不是你的孩子。”
“我和你,又不可能有孩子。”吴丹轻声道:“我需要一个孩子,来支撑吴家。”
男人像孩子依赖母亲一样揽住吴丹的肩膀,许诺般说道:“我会庇佑这个家的,我们会有一个孩子的。”
男人走了许多天,祝引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叫祝望舒的男人,也许就是堂上他们拜的神。
这个秘密,只有吴丹和祝引川知道。吴丹用自己的血肉喂养祂,现在甚至还要辅以自己的爱情,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神明。
吴丹知道她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但吴家又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她的孩子——一个能延续下去的,继续喂养神明,让家族繁荣的孩子。
千百年来,吴家都是这么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的。
所以吴丹才有了祝引川这个儿子。
祝引川不知道吴丹是否真的爱这个男人,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出自何种心态。吴丹每年除夕都会用血肉祭祀,那个男人吸收了血肉,才会短暂地出现,用人类的样子行走世间。
吴丹似乎很满足于这样短暂的相爱,其余的时间,她也不管祝引川做什么,自己待在那个像神龛一样的房间里。
这样几年过去,祝引川成绩优异,打算报考少年班,也是那年,祝望舒出现在了吴丹的房间里,带来一个决定。
祝引川还在房间里看书,祝弃霜穿过墙壁,看见了隔床而坐的两个人。
祝望舒手里握着什么,缓缓展开。
祝弃霜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心下一跳——祝望舒手里那红色的一小团,分明是爱神的神格碎片,但这一团,比他见过的所有碎片都要大。
“你干什么?”吴丹看着他的手,神情是少有的惊诧。
“这是我的神格。”祝望舒将她揽进怀里,顺着她的背,将那团鲜红色的神格送进她的尾椎骨:“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永远,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祝望舒温柔地抱住她:“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吗?我们一家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个人类孩子,你就让他管这吴家吧。”
吴丹神情复杂,那表情既不是反感,也不是开心,最后化为空洞,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但很快,她真的怀上了孩子。
吴丹不敢出门,一直把自己关在神龛里,只让祝引川一人来回送饭。
祝望舒分了一半的神格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现身,吴丹会让祝引川在房间里停留一会,让他看看弟弟的模样。
祝引川小心翼翼地摸着母亲鼓起的肚皮,那里面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他的动作似的,在肚皮上滑动了一下。
吴丹这时候,总是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成熟稳重的孩子,露出符合年龄的激动和惊喜。
吴丹问他:“你喜欢他吗?”
“喜欢。”祝引川半跪在地上,想都不想地回答,眼神里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在看着什么宝物:“他是我的弟弟。”
祝引川似乎是最期待这个孩子降生的人。
吴丹讪笑一声,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神和一个人类生下来的孩子,他会很漂亮吧,或者像神话故事里那样,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但其实无论如何,她都会爱他,因为这是她的孩子。
她自言自语道:“要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祝引川说道:“就叫他珍宝好不好,所有人都会喜欢他的,他就像珍珠玉石一样。”
吴丹笑到搂住肚子,哎呦哎哟地叫唤,捂住嘴否决了祝引川的提议:“不行,这名字也太土了,他以后会自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