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屏举起手,示意他们没有恶意:“我们是游客!”
女孩昂首,很是奇怪地说了一句:“游客?”
李怀屏点点头,指了指身上的背包,又摊开手转了一圈,让他们看清楚自己身上没有别的东西。
祝弃霜和三十三学着李怀屏的动作放下手。
李怀屏背后的肌肉都绷紧了,继续解释道:“我们是自驾来白哈巴村观光的。”
女孩没有否认他们村子的名字,让李怀屏稍微安心了一点,她踩着地上的枯叶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最后站定在祝弃霜面前。
“我好像见过你。”女孩说道:“进来吧,不要踩到周围的捕兽夹。”
祝弃霜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不知道她的似曾相识何处而来,从他们对话起,这个女孩就一直在看着他。
女孩回头对围在栅栏旁的人说了几句话,他们慢慢散开,露出一条路。
李怀屏这时才看见,那些人手里都提着长刀、绑着尖头的长杖。
三十三低着头,小声地凑在李怀屏耳边说道:“你确定这是白哈巴村吗,旅游攻略上有说这个环节吗?怎么这么原始,我感觉我要被他们吃了。”
李怀屏更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是淳朴特色呢,我们也没开多远,这地方不是只有白哈巴村一个村子吗?”
女孩走在前面,回头道:“我叫阿尔梅拉。”
“你是哈萨克人吗?”李怀屏接上她的话:“你汉语说得真好。”
“我爸爸是汉族人。”阿尔梅拉说道:“我在塔城上学,所以会说汉语,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跟着导航过来的。”李怀屏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车子:“我们开了一路,信号不太好,还在前面林子里迷路了。”
阿尔梅拉的杏眼将他们三个微妙地打量了一遍:“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祝弃霜说道:“我的母亲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她去世很久了,我想来这里找一找有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阿尔梅拉黑溜溜的眼睛迅速转向他:“你说话好奇怪。”
“哪里奇怪?”祝弃霜耐心问道。
“母亲?不是都喊妈、娘、Ана(哈萨克语母亲的意思)什么的。”阿尔梅拉说道:“你和你Ана不熟吗?”
“我从来没见过她。”祝弃霜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母亲对他来说确实只是一个符号,他了解的全部也只限于那张照片。
“哦。”阿尔梅拉拉长声音,前面一个戴着蓝色丝绸帽子的男人回过头,严肃地跟她说了什么,阿尔梅拉点点头。
“喂。”阿尔梅拉对他们说道:“快要天黑了,你们可以在我们这儿住一晚上,不过明天必须走。”
“好。”李怀屏和祝弃霜对视一眼,答应下来:“你们这里有招待所吗?”
“没有。”阿尔梅拉爽快地挥了挥手:“不过你们可以住我家,我Ана和ata都很好说话。”
“真的吗?”三十三高兴了一点,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她:“我们会付房费的。”
阿尔梅拉一点不客气地收过巧克力,一蹦一跳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但是其他的那些村民就没这个姑娘这么友好了,要么警惕地看着他们,要么就当他们是空气。
三十三擦了一把自己的汗水:“还好有个会汉语的孩子……李怀屏,你是不是导错了地方,这里怎么也不像是白哈巴村。”
“……我也不知道。”李怀屏定定地看着四周:“就算这里不是白哈巴村,我们也要歇一晚,夜晚的林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些人的眼神吓死人了,可不能让他们发现村外那些东西被小霜一个射了一箭。”三十三声音低下来。
从破破烂烂的栅栏进来,他们跟着阿尔梅拉断断续续又走了差不多一公里,才到了他们村子真正聚集的地方。里面的房子和阿勒泰坐落在草原那边的传统哈萨克房屋差不多,但年代更久远一些,保留着浓厚的少数民族氛围。
不同的屋子散落在村庄里,以木质结构为主,外面抹着灰白的东西,看上去很质朴。
村子最中心的建筑比别的屋子要大一些,看上去是用木头和大块的石料一起堆建的,屋顶是圆顶状的,外墙上绘制着颜色丰富的彩绘,风吹日晒下,不少的颜料都已经剥落了。
阿尔梅拉带着他们走进了离中心建筑不远处的一个屋子里,在屋子里喊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一个穿着T恤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慢慢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戴着复杂花纹帽子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应该就是阿尔梅拉的父母了。
这个中年男人的五官和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不同,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年纪,眉头紧皱,但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儒雅内秀。
李怀屏拉着两个人略有些局促地跟他们打招呼,阿尔梅拉一开口就是一大串他们听不懂的哈萨克话,和父母来来回回讲了十几分钟。
中年男人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和阿尔梅拉一样在祝弃霜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开口道:“你们晚上在这里睡吧,还有多余的房间,晚上不要到处乱跑。”
“谢谢。”李怀屏感谢之余,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男人似乎对他们并不感兴趣,说完了就摆摆手,示意不用钱,让女人推着他出了门。
阿尔梅拉吐了吐舌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你们带回来的,我爸爸好久没见过汉人了。”
“为什么?”李怀屏在她的帮忙下把背包行李都放好:“是不方便出去吗?”
“是啊。”阿尔梅拉坐在马扎上:“我们村子是很难出去的,爸爸他一定要我去上学,费了很大的劲,我才能出去。我上完高一回来,也不会再出去了。”
“还有这种规定?”三十三大吃一惊,但也不好意思对别人的风俗评价什么,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确实比别的地方规矩要重一点。
祝弃霜闻言手顿了顿:“抱歉,我想问一下,这里是白哈巴村吗?”
“当然。”阿尔梅拉踢了踢脚:“你们不是跟着导航来的吗?”
祝弃霜拿出手机,看着因为没有信号而停留在那一个点的导航,沉默下来。
“你Ана之前住在哪里啊?”阿尔梅拉一双好奇的眼睛凑到祝弃霜边上:“叫什么名字?是汉人吗?那我爸爸说不定会知道。”
“你知道阿勒泰疗养院吗?”祝弃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包里拿出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阿尔梅拉呀了一声:“我知道呀,不过那地方早就荒废了,没人去那里住了。”
也是,谁会来这荒郊僻野的地方疗养,有条件的肯定都去城里,或者环境更好的地方了。
“那你知道那个疗养院具体在什么地方吗?”
阿尔梅拉指了指窗外:“从村子后面那条路上山,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在山上。”
“那么远?”李怀屏怀疑道:“当年这个疗养院还在营业的时候,是怎么用水用电的?”
“我也不清楚,那个又不是我们村子开的,好像是专门修来给别人住的。”阿尔梅拉双手撑着下巴:“你们一定要去吗?后山已经很久没有人上去了,很危险的。”
祝弃霜没有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突然望着堂中的桌子说道:“那个是?”
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三十三一眼望见在村子外头刚刚看见过的神像的脸,差点平地摔了个踉跄。
“那个啊,怎么了?”阿尔梅拉歪了歪头:“我们家家户户都有的,这是保护我们平安的。”
“这东西……不是你们本地的崇拜信仰吧。”李怀屏谨慎地盯着桌子上这个木头雕的神像,虽然技法拙劣,但特征都刻得惟妙惟肖,正是月光菩萨的真身——这么看也不是少数民族会崇拜的东西。
“你们怎么也认识?”阿尔梅拉掻了掻脸:“我们都叫他艾娜莱茵,用汉语说,就是月亮的意思,月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需要月亮的保护,你们住在这里,也要尊重一点,艾娜莱茵大人在看着你们呢。”
“我……知道了。”李怀屏勉力挤出一点笑容。
他们三个大男人杵在这里,阿尔梅拉觉得无趣,转身去村子里玩了。
三十三没发现还好,一发现桌子上有这个东西,顿时浑身不自在,仿佛真的如同阿尔梅拉所说,面前的这个木雕在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刚刚干了什么。”三十三心有余悸地重复了一遍:“这是进了贼窝啊。”
“可能是有人在这个村子里传过教。”李怀屏说道:“这个村子很封闭排外,信息闭塞,有的东西会不分好坏地慢慢变成习俗。”
三十三缩在床上:“不管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赶紧走,我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你说的对。”李怀屏少有地赞同了他的话。
阿尔梅拉家只有一间空的房间,他们三个也没那么多讲究,三个人挤在竹板床上凑合睡,倒是出乎意料地暖和。
祝弃霜被夹在中间,坐起来靠在墙上,手里还拿着那个笔记本,表情沉静又麻木。
李怀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似地揉了揉:“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我在宾馆对着翻译器翻译了一点上面的字——只有一点点,这些字写得太潦草了,很多都看不出来什么对什么,我只能尽力翻译出来一些能看懂的。”
祝弃霜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翻开笔记本,果然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一张草稿纸。
上面用清秀的楷书写着对应的页码和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
p1.……(前不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p4.对不起他……我
p12.引川,这个孩子时常让我觉得可怕
p15.……来见我了
p26.光明照耀,如月满天
祝弃霜一怔,盯着第十二页的那句话看了许久,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这是他回到现实第一次看见有祝引川痕迹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没有被抹去。
吴玉荣说吴丹在祝引川外出上学后还活了几年,这几年应该就是在这个疗养院度过的。
那么他的“母亲”,到底知不知道祝引川的存在,又为什么生下他之后对他不管不问?
他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就是第二十六页,只写了那一句话——光明照耀,如月满天,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祝弃霜合上笔记本,目光垂落下来。
过了片刻,李怀屏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天花板说道:“睡觉吧,小霜,不管世界怎么变化,不管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还是要勉强过着,还是要睡觉的。”
祝弃霜听话地躺下来,其实他是睡不着的,也不准备睡,陌生的环境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打算守一宿的夜。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食物和睡眠的需求越来越淡了,也许这就是神格碎片带来的“好处”,仅仅是两枚神格碎片,对他来说已经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真正的神呢?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受到神与人的对比是如此庞大,甚至远超人类与脚边的蚂蚁。
所谓的神,不仅可以随意抽取他们的性命,把他们的挣扎求生当成综艺节目,还可以根据喜好随意赐给他们技能,让他们互相残杀得更精彩。
祝弃霜将手轻轻放在胸口,从心底涌出一股作呕的感觉。
“我还没问,你想做什么?”李怀屏侧过头,和他对视:“你拿了神格碎片,是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吧,以前的你对夺冠、第一这种事情是没有欲望的。”
“你不知道还要帮我。”祝弃霜轻声道:“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力量,想从被别人主宰生死,到主宰别人的生死。”
“啊哈哈。”李怀屏笑了一下:“那也很好。”
过了许久,祝弃霜才慢慢地说道:“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没有帮你们什么,你们陪着我,还会因此陷入险境。”
抱着他胳膊玩三消小游戏的三十三突然说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啊,需要理由吗?”
“别玩手机了,把电玩没了到哪里充电去?”李怀屏说了他一句,才想起来对祝弃霜说道:“别说这种话,明明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是你一直在保护我们。”
我也……什么都没做。
祝弃霜的想法空茫了一瞬,又有些空洞下来,他好像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什么感情,眨眼间又变成荒芜一片。
“就像坠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梦一样,我总觉得现实的生活也是不真实的。”李怀屏闭上眼睛:“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一个人类也只能活大概26280天,我们不过是拆成了3755个7天,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周期里会怎样突然死去,但如果努力去活过,也不算可惜了。”
“希望你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李怀屏说道:“希望我们都能活到下一个节目结束。”
三十三说:“会的啦,这么多次都熬过来了,我们岂不是比李记玟那个家伙还厉害,对吧?”
祝弃霜嗯了一下,卧在他肚子上的小黑猫动了动,尾巴甩在他身上。
夜晚的白哈巴村,外面的声音平静到有些吓人,明明是在丛林山中,却听不到一丝的虫鸣鸟叫声,让人怎么都瘆得慌,连三十三都没有睡好。
村子里老人多,起得早,他们怕碰上村民,天还没亮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最好是没有人发现偷偷地走。
李怀屏压了几张钞票放在窗沿下,对三十三说道:“没丢东西吧?”
确定收拾好了之后,他们轻手轻脚地开关门,被屋檐下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祝弃霜细看了一眼,发现是阿尔梅拉那位沉默寡言的爸爸,自己推着轮椅坐在屋檐下,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瓦片落下来的露水,脸隐在将亮未亮的黑夜里。
三十三谄笑一声:“叔叔,起得好早啊,吃早饭了吗?”
男人将轮椅调转方向,看向他们,缓缓开口说道:“你们要去山上了。”
他的语气是了然的,也许阿尔梅拉和他说了什么。
祝弃霜点点头。
男人语气平静,面上并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天亮了再去吧,这时候进山太危险了。太阳未出之前这里的人是不会出屋子的。”
男人好像完全看透了他们在想什么,也许是同族之间的熟悉感,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他们也不是听不懂好赖话的人,闻言迟疑了片刻,还是在屋檐下坐了下来。
三十三找话题道:“叔叔,你姓什么,怎么会来这里啊,支教吗?”
男人说道:“我姓吴,名叫吴义。”
站在几人身后的祝弃霜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头。
吴义将头别到一边,自言自语:“你们如果是想去阿勒泰疗养院的话,我劝告你们不要去,一个月前,也有一个男人来这里,进去之后出来就疯了。”
一个月前——这个时间正好能对上。祝弃霜猜到他嘴里这个疯了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发布vlog的探险主播。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祝弃霜走到他身边:“不过是一个废弃的疗养院而已,能有什么?”
吴义盯着祝弃霜的眼睛,眼角的皱纹突然抽动了两下:“不要去,会被‘污染’的。”
“什么污染?”祝弃霜和他对视。
“你……”吴义沙哑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瞬,调转话口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