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大了起来:“祝弃霜,你醒醒,你现在看到的东西都不是真实的,人死了就不可能再复生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时光回溯的影子。”
祝弃霜没有说话,眼神垂下。
他站在走廊上,台阶顺势而下,走在下方的男人似有所感,将手搭在扶手上,抬头向他的方向看过来,扶手将他们俩的动作连在一起。
祝引川抬头,长久的静默,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祝弃霜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缓缓抬起,眼底暗沉,黑眸里蒙着一层薄雾,像幽寒无边的深渊,等着他坠入其中、粉身碎骨。
祝引川两步迈上台阶,错过他的肩膀,像是看不到他这个人一般径直走过。
祝弃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跟上祝引川的脚步,A1的声音几乎失去了平时宛如机械般的冷静:“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会再复活,时间虽然倒回了三天前,但只要三天结束,还是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你既然选择吞下爱神的神格碎片,别忘了你原本要做什么。”
对……差点忘了。祝弃霜扶住额头,他听了宿於的话,吞了那枚神格碎片,醒来就出现在了这里,一切翻天覆地,时间甚至被倒流。
他握了握手心,身体似乎并没有别的变化,他能感觉到手里的力气源源不断,甚至能轻松地掰断钢筋,但仅此而已。
他不会突然就能飞了,也不会使什么法术,那一片神格对他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祝弃霜难言地站立了片刻:“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你,和祂不是一伙的吗?”
他从宿於口中了解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如果是真的,那么A1也只是一个众神创造的工具,又为什么会帮他那么多?
A1说道:“如果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和你,才是'一伙的',我,与你,生为一体,不可分割。出于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些事情你是无法看见,无法知道的。但严格来说,你现在已经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类了。”
“θφ?σζ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A1说了一句语意晦涩的话:“你可以不害怕死亡,可以继续探寻下去,但不要忘记你原本的目的。”
“我知道了。”祝弃霜点了点头,跟上了祝引川的背影。
A1恨铁不成钢,突然愤怒起来:“你知道什么了!”
祝弃霜不知道他们俩谁才是那个影子,他触碰祝引川的肩膀,像是一道虚影穿过他的身体,祝引川无知无觉,仿佛根本看不见他。
他一直跟在哥哥身后,看着他走进了一间房间,祝引川在那座房间里缓缓地跪下,祝弃霜歪了歪头,也跪在他身边。
很快,房间里显现出几个别的人,那些人比祝引川更模糊,像是斑驳的投影。
坐在正中间的老人,弓着腰,呼吸起伏微弱,一头的白发,额头沟壑纵横,眉头皱成一个结。
那老人抬起头,皱纹横生的眼角,眼里却是清晰的严厉神色,没有一点混沌,祝弃霜觉得眼熟,这老人的长相让他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人伸出干瘦枯骨般的手,拍在祝引川肩膀上:“好孩子。”
祝引川的声音很低,也很沉:“外公。”
“不!”老人提高声音:“不要叫我外公了,我担当不起。你,现在是吴家的巫,吴家的主,神的孩子,怎么能与凡人有亲?”
祝引川没有说话。
老人眼里流下泪水:“丹儿也是很小的时候,就献给了神,我不是她的父亲,只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载体。”
周围的那几个影子围过来,转移了老人的话题:“长溪大学那个祭坛被毁了,里面的祭品、神像都被人毁于一旦,祂的力量也被削弱了,一定会发火的,我们得给祂交代。”
“长溪大学的影响力太大了,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长溪大学的祭坛不可能再重建……但,我们也不可能再找到这样阴阳相合的好地方了。”
“我能感觉到祂的力量,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越来越弱,祂越弱,需要的血肉和信仰就越多,但如果再多,就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事情了!”
“到时候,不仅仅是我们三大家失去传承和神的护佑,所有人都会死!”
“你听到了吗,孩子?”老人跪在祝引川面前,慈祥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阴鸷:“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祝引川垂下眼,并不意外,话里也没有什么情绪:“我愿作为吴丹之子,吴家之巫。”
“……以身饲神,平息神怒。”
祝弃霜靠在祝引川身边,手里轻轻地发抖,A1说道:“你冷静一点,他们以这样的形象出现,说明已经全死了。”
他们得到了祝引川回答,满意地坐了回去,祝引川走出这个房间,祝弃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祝弃霜盯着祝引川的脸,即使知道自己要死亡的命运,他也似乎没有任何的恐惧和憎恨,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祝引川只是静静地站在红玉楼的走廊里,站得像一根竹。
过了一会,祝引川拿出手机,他的手机相当单调,平时除了上课似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祝弃霜站在他旁边,看见他打开信息的界面,最上面是他的信息,最后一条的时间是他在进入LOVEHEAT之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到这条信息,祝弃霜才恍然,他被拉进那个节目后,紧随而来的意外、受伤、住院,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祝引川好好地说过一句话了。
他总觉得,只要他能活下来,祝引川还会在原地好好地等他。
祝引川只是打开了那个界面,望着祝弃霜的对话许久,也没有发出去任何东西,直到手机自然熄灭。
祝引川才慢慢说道:“吴玉荣,我没有弟弟。”
祝弃霜的血液一点一点冰冷下来。
吴玉荣还没死,不会像死了的人一样出现在这里,但他已经能猜想到,当时这个站在祝引川身边的人一定是一脸莫名:“你说这个干嘛,什么弟弟?”
于是会在给他打电话时,第一句开口便是意义玩味的:“弟弟?”
祝弃霜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拉住祝引川的手,他细白的手指穿过祝引川的掌心,像空气一般直直穿过。
“别看了。”A1重复道:“别看下去了,回溯之影和现实很快就要重合了!别看了。”
祝弃霜像是听不到它的话,愣愣地追着祝引川的脚步,红玉楼里上上下下漂浮着青蓝色的雾气,沉沉浮浮,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嚎叫。
祝弃霜跟着祝引川的脚步,不断地想要拉住他的手,每一次都是扑空和徒劳。
山上开始显现出巨大的神像的影子,若隐若现的影子里露出无数张张牙舞爪的脸,祝弃霜知道,这个回溯快要撑不住了,不知道李怀屏和三十三他们趁机逃出去了没有。
祝引川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地、由内而外地溃散,大片大片地鲜血汪肆,露出白骨,祝弃霜的手不停地颤抖,连心头都仿佛有血滴落,他抓住祝引川的手,却在这一次真正碰到了他。
回溯与现实,重合了。
他握住祝引川的手腕,冰凉无比,几乎半边都成了白骨,他仰起头,轻到不能再轻地喊了一声:“哥。”
祝引川回过头,这时的他是恐怖的,皮肉,鲜血,都几乎被吞噬,但祝弃霜不觉得他丑陋可怕,只觉得心碎到想哭。
祝引川眼睛里,露出祝弃霜从未见过的难堪:“小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祝引川的声音很慢,也很严厉,就像很久以前训斥他不应该打工的哥哥:“快走。”
“不要。”祝弃霜紧紧抓着祝引川的手,执着地像个孩子,眼泪顺着他脸颊滚落下来:“你为什么连死都不愿意告诉我?”
祝引川用指尖碰了碰祝弃霜的脸,他看着这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像是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可他的身体已经腐烂,手上的污秽触碰到祝弃霜一点,都只会让他更加难堪。
祝引川的眼睛里含着祝弃霜看不懂的东西,他说:“我在喀纳斯找到你的时候,你才比我的掌心大一点点,像市集里卖的瓷娃娃,我觉得,世间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可爱的孩子了,我曾经想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你所有的爱,保护你一生平安快乐地活下去,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我不需要。”祝弃霜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愣愣地重复。
“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祝引川的眼睛里溢出些黑色的血,呼啸而过的风,带走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吴家,我也是视而不见的帮凶。”
“我不是你的哥哥。”祝引川的身体渗出越来越多的血:“也不是你想象中完美的家人,我和任何一个人类都一样的卑劣、自私、冷漠。”
“我做过最伟大的事情……就是保护你。”
祝引川的声音暗淡下来,祝弃霜没有说话,紧紧地抱住祝引川的身体,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血渗透祝弃霜的衣服,像是用脐带把两个人连接在了一起。
为何人死去像秋叶飘落般容易,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幸福却如同沙砾般不断漏下。
人脆弱的生命在命运本身面前无话可说。
祝弃霜用额头轻轻地触碰祝引川露出白骨的额头,死亡像无垠的河,不断地冲刷着站在河流中的他。
祝引川的心口冒出一丝黑色的火焰,卷席了他整个身体,阴郁的黑色火焰疯狂燃烧,没有灼烧到分毫祝弃霜的身体,却将他拥抱的白骨一点一点焚烧殆尽。
祝弃霜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跳动着黑色的火焰。
祝引川苍白地躺在死亡的河流里,水波托浮着他的身体,祝弃霜站在原地,徒劳执着地牵着他的手,河流最终还是轻飘飘地将他带走。
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