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声音沉稳、熟稔,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砂纸磨过玻璃,粗粝至极。她身上每一块地方都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被一堆被叠起来的骨头架子,下一步就要散了。
祝弃霜看不到她的身影,但通过声音也能判断出她在哪,他警惕地盯着前方,修长的手指搭在弓上。
夏路言翻了个白眼,险些晕过去:“真的,她真没死。”
他战战兢兢地躲在李瑶瑶后边,一声也不敢吭,生怕眼前这个诡异的木偶突然想起来他这个场上最值钱的人。
李瑶瑶又喜又惊,担忧地看着祝弃霜,被夏路言动作打断,不满地打开他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魏洪辰刚刚着急和他们讨论临柩山的事,根本没在意李瑶瑶身后背的女人,如今吓了一跳:“她是谁?”
敏美没有理会他们,手掌抹过自己的额头,那个被箭穿透的洞在她手心恢复如初,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安静的空气里响起一道清晰的抽气声。
祝弃霜突然放下手中的弓,向敏美的方向走了几步:“你是谁?又或者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敏美笑起来:“你还是这么敏锐,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
她披头散发,面若惨死的女鬼,动作却矜持端庄,一只脚抬起来落下,向祝弃霜悠然地行了一礼,面容含笑:“我的名字是——江千佳。”
祝弃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这张脸上,忽而一笑,电光火石之间准确地抓住了女人的脖子。
他手指稍微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眼看就要掐断她的脖子。
李瑶瑶惊呼一声,僵硬地捂住嘴。
“江千佳”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呼唤着救命。
祝弃霜低头:“你人在哪?”
“观、观景台。”江千佳的红唇咧开,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流露出一丝笑意:“我在观景台,这是我的傀儡,你杀了我也没用。你知道,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不信你。”祝弃霜将她提起来,他看不到这具傀儡的身体,但不代表他拿她没办法。
“你信不信我……事实都不会变的,祝弃霜。”
手下本应该是女人细腻脆弱的咽喉,但他手指按下去的地方,却是坚硬的木头,他手心里捏着她细长的脖子,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一拳打掉这个傀儡的头
祝弃霜小时候就知道,他和祝引川不像。同样的弟兄,他并不像祝引川那么聪慧,成绩、反应都平平无奇,邻居的阿婆开玩笑,说祝引川在娘胎里把聪明的精华都吸走了,所以祝弃霜只剩下那张漂亮又懵懂的脸。
他曾经不是聪明的人,也不是需要思考很多的人,因为这些事会有人帮他做。
祝弃霜闭上双眼,回想起江千佳来找他的每一幕,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命运的导线,最后汇集到了这里。
他会出现在这里,是江千佳一手引导,他所有的动作,都在她预料之中。
“你在暗中引导我进入这场比赛,究竟是想做什么?”祝弃霜的语气很平静:“之前在酒店,你特意来告诉我,我哥死亡背后有蹊跷——你很怕我被吴玉荣他们糊弄过去,不再寻找真相。”
“是啊,祝弃霜,我告诉你真相难道不好吗?”
江千佳像一条滑溜的蛇,从他手底下脱出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脸毫无预兆地靠近他肩膀:“我不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告诉你真相了,祝引川会背负罪名,裹满污秽和冤屈死去。”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祝弃霜拂开她的手指。
“你看上去好冷静,冷静得真不像一个死去唯一亲人的孩子。”江千佳的手指点了点祝弃霜的肩膀:“但是你的心跳的好快,你的杀意、你的仇恨、你的痛苦,全都在心脏里鼓动呢。”
祝弃霜没有被她的话惹怒分毫:“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不会去屠杀无辜的人,我哥的事,我会用其他方法查明白。”
“如果我说,我知道你哥死亡的真相呢?”江千佳歪了歪头。
祝弃霜猛然回头,胸口起伏不定,眼睛上刚刚被染红的绷带,隐隐又有了扩散的趋势。
“敏美!”李瑶瑶不明所以,只能放下发抖的手呼唤他们两个,她内心觉得救她的敏美和保护她的祝弃霜都是再好不过的人,她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能期望于两个人不要两败俱伤。
“敏美,是我姐姐的名字。”
江千佳提起这个名字,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说话一直飘忽不定,唯有在说起这个名字时,忽而落在了地上,变得真切了一些:“她叫江敏美,八年前,我读中学,她刚刚读完研,打算继续读博。我家里条件很平常,没到吃不起饭的程度,但也没那么富裕。”
“姐姐,她很傻,我见她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很开心地跟我说,她找到了一份在别墅区的住家教师的工作。”江千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的父亲、母亲。”江千佳一块青一块红的脸上看上去可怖而可笑:“收到了那笔巨大的封口费,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姐姐。我是有姐姐的,可是我的户口本上甚至没有她的名字。”
“她什么都没做,就被当成了别人的养料,甚至连存在都要被抹去。”江千佳看向祝弃霜:“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人记得她了。”江千佳笑起来,指尖慢慢地拂过周围的树枝:“她明明死在这里,我光明正大地用着她的名字,害过她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认出来!”
她傀儡玻璃般无神的眼珠里,倒映着祝弃霜茕茕孑立的影子:“你看,我们多像啊,你的哥哥也被他们杀了,也被祂吃了。所以我舍不得让你一无所知,我追寻了真相这么多年,才进入了这座临柩山,不告诉你,你怎么能体会我的痛苦呢?”
“我哥……”祝弃霜提起她领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千佳双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笑起来:“那天晚上,我的傀儡全都看见了,他站在丛林里,被祂——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我打听到,山里的那个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虚弱,一旦变得虚弱,就需要更多的血肉和力量,红玉楼的女人们已经满足不了祂了,祂需要更强大的东西。”
“吴家、李家、释家,所谓的三大家,不过是烂在一起的水果,腐臭的果肉周围总是围绕着一群苍蝇,他们为了那东西给予的力量,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子嗣,牺牲一家的家主。那天晚上来的人可不比现在少,站在你哥哥身后的,你猜有没有吴家的长老?”
“可是没有人逼他,他自己走进去的。”
江千佳像是迫不及待要看他崩溃的样子,语速变快:“他怎么这么心甘情愿呢?活活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啃噬殆尽不好受吧,他甚至连逃跑和反抗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有什么比他的命还重要的把柄,被吴家的长老握在手里了吗?”
“够了!”
祝弃霜几乎失声,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膝盖沉沉跪在地上,他的脸上一片湿润,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眼睛里那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
泪水有这么烫吗,他流的到底是眼泪,还是眼眶里的血?
夏路言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的肩胛骨,祝弃霜摩挲着将绷带扯下来,遥遥地望向天空,他的视线里是一片混沌的黑红色,光穿过他的眼皮,薄薄地显露出些光影。
他能看到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他什么也看不到,仅此而已。
这是夏路言第一次看到祝弃霜完整的脸,那张脸漂亮得让他呼吸一滞,也让他恐惧到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纵横的血泪像蛛网,数道血红爬满他瓷白的脸庞。
他混沌的眼睛,像最深沉的黑夜,在阳光下透出一丝墨绿的光。
一滴鲜红从眼眶中流出,顺着他下颚的弧度,落在衣服上,夏路言盯着祝弃霜的脸——脑子里一时间竟然混沌了一瞬。
那张流着血的脸,诡谲得像是艳丽的鬼神,刻在了他脑子里,莫名地生出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轻狂、炽热的欲望。
祝弃霜冰冷的手指盖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拂开,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
祝弃霜合上眼睛:“祂是什么?”
“祂是你们吴家三十年多年前,请降的——“神”。”
——
红玉楼天台观景楼,众人的议论已经由一开始的矜持小声,变得越发吵闹起来。
祝弃霜一连破坏了四个无人机,转接画面中自此失去了他们一行人的身影。
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机灵地把画面切到了钱雨涵和高明那,钱雨涵和高明是名副其实的塑料搭档,互相没有半点信任,放在以往的比赛里是很有看点的。
但显然,面前大部分的观众对祝弃霜一行人更感兴趣。
坐在前面一排的男人不满地招手,让服务员倒酒:“你们快去弄新的无人机啊?还要我教——难不成就让他们这样脱离镜头,那我看什么?”
“他怎么敢这么做?破坏摄像头?猎几头动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服务员赔笑:“我们已经在调遣别的地方的无人机了。”
“你们就不能人工去弄吗?干什么吃饭的!”
服务员立刻跪在地上,低着头解释道:“一旦比赛开始,整个猎场就已经封闭无法介入了。”
三十三着急地拉着李怀屏的胳膊:“怎么办,小霜不会出事吧。”
“没事。”李怀屏眉头不展,勉强笑了笑:“相信他。”
看着混乱成一片的观众席,李记玟轻轻一笑:“哇哦,我就说他会不一样,今年的临柩山果然与众不同呢。”
吴玉荣叼着根烟,目光暗沉地看着手机屏幕。
“怎么了?”没等到狐朋狗友的捧哏,李记玟又问了一遍。
吴玉荣的手有些发抖,他两根手指夹着嘴里的烟,平移出来。
啪嗒一声,烟掉在地上。
他哐当一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他抓住李记玟的领子,把李记玟整个人拖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李记玟一点没客气,一脚踹在他腿上。
“我cnm!”吴玉荣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想把烟往嘴里塞,才发现烟掉了,他把手机掀过来,对着这个手机屏幕说道:“李记玟,你现在去找,不管用什么办法,把这场比赛停了,让祝弃霜出来。”
“你有病啊,你不知道临柩山里有什么东西吗?你说停就能停?”李记玟一脸莫名,眼神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你看清楚。”吴玉荣把手机屏幕贴到他脸上,让他看见上面的字:“我不放心拿他头发去做的DNA,和我做的!你看清楚了吗?百分之五十。他是我弟!他tm的是我亲表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