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临柩山狩猎场

明明上午的时候还是晴天,路上不知为何又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冲刷着车窗。

祝弃霜偏过头,冰冷的手上传过来一点他人的温热,来自三十三。

三十三握紧了他的手。

三十三现在用的是原本在学校的男生形象。

他原本的形貌并不女气,是比起一般男生还结实的少年,打篮球的手较之祝弃霜还大些。

他平时大大咧咧惯了,这时候却有些无措,只能干干巴巴地重复:“小霜,你没事吧?”

祝弃霜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嗯,没事。”

前面开车的李怀屏也沉默极了,通往临柩的这条路他没亲自开过,因此得更加专心,他还是忍不住从后视镜里观察祝弃霜的表情。

比起一脸紧张的三十三,祝弃霜的脸上反而缺乏表情,消瘦的脸上平淡如水,像一座冰冷而又精美的雕像,看不出一点紧张,但李怀屏能感觉到他不对劲。

车里逐渐安静下来,导航没有感情地播报:“前方五百米直行,即将到达目的地:临柩山自然狩猎场。”

他将车缓缓停下,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和泥泞的山路。

李怀屏关掉导航。

“到了?”三十三趴在窗子上皱了皱眉:“这附近连房子都没有。”

“这是临柩山的最外围。”李怀屏表情认真地滑动手机:“里面导航没用,信号也很弱,等我找电子地图。”

“不是吧……”三十三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这地方。”

“所以一般人连猎场外围都进不去,必须得有猎场官方的电子地图才行。”李怀屏抬头,问起三十三未尽的话:“你刚刚想说什么?”

“太奇怪了吧。”三十三嘴唇动了动:“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那个……”

他用余光不断地瞟祝弃霜苍白的脸,不好将话说得那么直白:“认领那个,不一般是在警察局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李怀屏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了顿,过了半天才说道:“临柩山附近没有警局。”

三十三眼睛眯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弃霜从接到那通电话起就安静得吓人。

不仅是祝弃霜,李怀屏也被祝引川的噩耗吓了一跳。

论谁听见才见过不久的人突如其来的死讯,心里都不会太平静的。

明明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祝引川还一切正常,看不出任何异样。

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打电话的那个人说出的地点,是距离长溪市千里之外的临柩山狩猎场。

祝弃霜眼睛还受着伤,祝引川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一条生命,怎么能被一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否定?

李怀屏直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更愿意相信这是什么误会或者恶作剧。

打电话的男人没说太多,只是让他们过来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哪怕这是个恶作剧,他们也无法无视,最后还是出现在了这里——还好今天他开车了,李怀屏松了一口气。

无论发生了什么,现在这里最痛苦的,无疑是坐在后面看似冷静的祝弃霜。

祝弃霜眼睛在上个副本受伤,不能视物,却又在这种最无助的时候突然接到家人的死讯、

哪怕稍微代入一下他的处境,李怀屏都有些无法接受。

他还不知道祝弃霜父母双亡,只有祝引川一个家人,如果知道了,怕是更不知要如何开口安慰。

李怀屏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余光扫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前面就是红玉楼。”

祝弃霜终于转过头,他看不见前面,摩挲了下手里的戒指。

车前的丛林里已经显现出红白高楼影影绰绰的样子,李怀屏主动解释道:“猎场中心,客人住宿玩乐的地方,这里面并不只是狩猎的地方。”

“南红玉,北黑楼。”三十三倒是比他知道得多,语气沉沉的:“说的就是南北两大销金窟,我才知道红玉楼就在临柩。”

他们俩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三十三即使没来过这种地方,也听说过一些。

祝弃霜反倒全然未知,只听两个人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

他面上不显,手指却越掐越深,直到手心泛红都不自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弃霜的手微微下移,捂住了肚子,胃里泛起一阵抽痛,鼓动着他的太阳穴,像拉锯一般折磨着每根神经。

疼痛夹杂着混乱的思考,他几乎要失去思考现实的能力。

车缓缓停在门口,三十三小心翼翼地抓着他手臂,带着他下车。

祝弃霜虽然换了感受之眼,但只能感受到有热量的生物,顶多能模糊看见沾染了人体温的物体,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死物,本质上还是半个瞎子。

从三十三的反应里,他能猜测到红玉楼应该相当宏伟豪华,但他从周围感受到的声音却恰恰相反,寂静极了,简直像一座死楼,没有任何酒店或会所应该具备的热闹气息。

祝弃霜开启了感受之眼,不着痕迹地在面前扫了一眼,不远处许多红色人影,模模糊糊地几乎连成一片,里头的人并不少。

走到门口,周边的寂静才终于被打破,服务员还没来,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少年声音先截住了他。

“谁啊?”少年的声音显然是冲他而来,那道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他后面那句却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傲慢又充满了不耐烦:“长不长眼睛,也没到比赛的日子,我们在还放别的人进来?你们红玉楼是要倒了?”

“抱歉,是吴先生让我们今天开门的。”紧接着响起女人道歉的声音。

祝弃霜望向声音来源,少年身上的温度在他眼里构成了一个红色影子,因为离得很近,那影子也很清晰——是个大概一米七几,头发有点卷的少年。

那少年的声音愣了下,声音提高了些:“吴玉荣!”

“干什么?”一个懒懒散散、略有些哑的男声在不远处回应了他。

祝弃霜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望过去,他已经听出少年口中的吴玉荣,就是不久前电话里的男人。

吴玉荣走到门前,越过李记玟,一眼就对上了祝弃霜那张脸,失言了一瞬。

站在前门的少年生得身材高挑又修长,面上病态的苍白还未消退,显得他跟一张白纸似的,苍白又虚弱。

这人似乎是祝引川身边的人,可吴玉荣还是将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冒犯了。

这少年看上去年纪和李记玟相仿,长相虽然不是娃娃脸,但仍有种通透的少年感,让人眼前一亮,还有就是——他长得太好看了,吴玉荣这种天天流连美人乡花天酒地的少爷,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问你呢,吴七。”李记玟打断他的思量,上下打量了祝弃霜一番,脸色有些不大好:“你的客人?这个时候你还带人进来?”

“不是。”吴玉荣将视线往上抬,看了眼祝弃霜眼睛上的绷带,语气有些不确定:“这是,祝引川的……遗孀?”

跟在祝弃霜后头进来的三十三一来就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脸色一变。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知道遗孀是什么意思吗你就乱讲。”三十三眉眼冷厉,把祝弃霜揽到身后。

吴玉荣挑了挑眉,将手里的烟掐灭:“那我怎么说,这位是祝引川金屋藏娇的小金丝雀?”

三十三脸色发青,紧紧地握住祝弃霜的手,他不知道祝弃霜现在心里怎么想的,更没想到这男人会说这么混不吝的话。

“我的名字是祝弃霜。”祝弃霜打断了两人的对峙,声音放得很慢,足以让吴玉荣听见他的每一个字:“祝引川是我的哥哥,是你打电话告诉我,他出了意外。”

吴玉荣到嘴边的混账话被他霜雪似的语气钉在了原地,烟灰烧到了指头上,他却毫无反应。

李记玟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弟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弟。”

他看向吴玉荣,吴玉荣看向他,两人眼里都是如出一辙的惊疑。

吴玉荣是打电话过去了,但他也不知道对面是谁。

祝引川的手机没设密码,一打开,电话簿和微信里都只置顶着一个人,其他人连对话框都没留,备注的那个名字是小霜。

小霜小霜,多亲昵的备注啊,哪像那个人平时那不近人情的作风啊。

吴玉荣联想到祝引川在车上打的那通电话,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个小霜是他的小情.人。

吴玉荣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当然要通知一下。

结果面前这漂亮到不像人的少年说,他是祝引川的弟弟?

这是什么情趣吗?

他走上前几步,想抓过祝弃霜的手,还没接近祝弃霜的身体就被他躲开,讪讪道:“怪不得都说盲人感觉灵敏得很,算了,时间不多了,我带你去看他的尸体。”

“尸体”。

脑子有些混沌,但捕捉到吴玉荣嘴里的那个词,又倏然冷却下来。

祝弃霜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影子,只感觉身处一场滑稽又拙劣的戏剧,虚假得不可思议。

李记玟开口,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三十三:“让他一个去就行了,你的这些朋友在大堂等。”

李记玟在祝弃霜和三十三看不到的角落,隐晦地向吴玉荣使了个眼色。

祝弃霜就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甚至能站在另一个角度,听到自己冷静又轻柔的声音:“三十三,你在这里等李怀屏进来吧。”

他急切地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想再和李记玟他们争论,直接顺了他的心意。

三十三站定,脸上却浮现出不安,他倒不担心祝弃霜的安危,只是忧虑他现在的精神状况。

自从听到祝引川死了这句话之后,祝弃霜就感觉脑子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实感。

他是不是还在监狱里没出来,也许……这只是他在副本世界里做的一个梦。

从他接了电话后就再也没开过口的A1说道:“经检测,你现在意识清醒,身上没有任何buff,距离下一季节目录制,还有十天二十一个小时零六秒。”

可这一次,祝弃霜没有对进入录制的倒数时间产生任何反应,也没有回应A1。

他安静地跟在名叫吴玉荣的男人身后,男人带着他坐电梯,祝弃霜通过人影判断电梯的走向是往下的。

吴玉荣显然是个健谈的人,话一句接一句,不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

“咳,祝引川,你哥哥。”吴玉荣似乎还不怎么相信他说的话,砸了下嘴,解释得很艰难:“前两天我们一堆人不是过来玩嘛,那天晚上下雨,我们就没去打猎。”

“结果第二天发现,他人不见了,我们在林子里找到他,已经……临柩山林子里头可都是大型野生动物,呃,后面的你知道了。节哀,发生这种意外,也是没办法的事。”

“……”祝弃霜表情木然。

男人的解释像个被打得百孔千疮的水瓢,漏洞百出。

吴玉荣话里话外都与哥哥颇为熟悉,一起来这种地方打猎,彼此之间应该也是相熟的。

祝弃霜仔细地听着吴玉荣的每一句话,但没从话里听出任何心虚或者其他害怕的情绪,仿佛在说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吴玉荣看出来这小美人一脸大病初愈的模样,估计之前还在住院,转念一想,他知道自己在住院的时候,祝引川跑来这种地方玩乐,心里得多复杂。

他尴尬道:“他不是来玩的,是招待客人哈。”

越说越觉得像在找补,吴玉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好在祝弃霜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像是根本不在乎这茬。

看祝弃霜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脸上又大半是绷带,看不清表情,吴玉荣只好转移话题道:“你脸上这绷带,是刚出院吗?”

电梯叮的一声,祝弃霜先他一步踏出电梯:“长溪大学防空洞塌陷,被波及了一点。”

他这句话落下,却让吴玉荣愣了许久,在电梯门又要合上时踏了出来,语气古怪地开口:“哦。”

这一层冷气森森的,和外头截然不同,吴玉荣推开其中一扇门。

这一层没有其他活物,祝弃霜只能看到吴玉荣的影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如果哥哥他真的死了,为什么不报警,也不送去医院,反而搁置在这里让他领回去。

吴玉荣走到其中一个移动床面前,语气此时也有些犹豫了起来“呃,你看看你哥最后一面吧,不过最好别掀上面的布,他……尸体不是很完整,他估计也不会想吓到你。”

“噢。”吴玉荣突然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尖:“差点忘了你看不见。”

祝弃霜走到他跟前,仿佛想确认什么似的,对着他定了一会,才僵硬地触碰床上的白布。

没有温度,他只能靠自己的手试探安置尸体的床的位置。

吴玉荣脸上露出些不忍,这样漂亮而又干净的孩子,却要受到如此残忍的打击:“你……看看,看完了,我会联系殡仪那边的人过来。”

祝弃霜完全无视了他的话,仿佛连听都听不见了一般,在一点一点摸索中,将手伸入白布。

冷的。

没有温度。

坚硬的、粗粝的,是人的骨头,一截连带着血肉的指骨,上面的寒意顺着祝弃霜的手迅速占领全身。

他碰到尸体的那一刻,就无可逃避地感应到,床上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哥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祝弃霜像是感觉不到手上湿润的血似的,紧紧抓住那截毫无生机、如同枯木般的手臂。

吴玉荣嘴里的话欲言又止,担心祝弃霜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丝毫不敢大意。

可他像木偶一般,握着尸体的手,就这样不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玉荣的腿都麻了,才看见祝弃霜的手抬起,竟然扯下了脸上的绷带。

A1忍不住提醒他:“冷静一点,就算你这样……”

绷带从床上坠下,祝弃霜额头抵在白色的床单上,无神的眼仁死死地盯着床单下露出的尸体的脸。

吴玉荣说的是大实话,尸体的脸像是被什么啃噬了一般,半数都是白骨。吴玉荣是见过祝引川的尸体的,可看了几眼,还是不愿意再看。

祝弃霜额头抵在床前,似乎在说什么话,但声音太轻,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吴玉荣将脸凑过去,看见了祝弃霜那双没有焦点的漂亮眼睛,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吴玉荣抿唇:“你说什么?”

祝弃霜嘴唇翕动了一下,轻到不能再轻地重复了一遍:“我看不见。”

“……什么?”

他看不见祝引川的脸,也看不见他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