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闷骚

“甯君子,好谋算呢。”

斗甯微笑:“秦王言重了,甯能有甚么谋算?还不是为了我楚国与秦国的两国邦交么?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着想,甯不敢有私心,还请秦王明鉴。”

斗甯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嬴政看了一眼斗甯道:“是么,甯君子还真是大义!”

两个人阴阳怪气的对了几句,斗甯笑眯眯的道:“不知……秦王到底是如何想法,可要从我楚国迎娶一位宗族之女?请秦王放心,如今若敖斗氏的家主暴毙,秦王根本无需迎娶斗氏之女,只要是楚女便可,这一点对于秦王来说,到底是利大于弊的,不是么?”

“难为你如此为寡人考虑。”嬴政冷笑了一声。

随即侧头看向成蟜,笃定的道:“倘或寡人这个节骨眼上从楚国迎娶一位楚女立为夫人,的确可以安抚楚国,让楚国不要后背捅刀子,然,甯君子可想过,如此一来,我秦国成了甚么模样?仿佛只会依附于楚国一般,惹得天下人笑话!”

斗甯略微有些吃惊:“秦王的意思是……不想迎娶楚女?”

嬴政道:“寡人以为方才的话说得已然很是清晰。”

斗甯保持着微笑道:“秦王三思啊,迎娶楚女,历来都是秦主的传统,我楚国与秦国交好,并没有甚么可以被非议的。再者,如今这个时候,迎娶楚女对于秦主来说,大有裨益。”

“不必多言。”嬴政打断了他的话头:“寡人如何做法,寡人心中自然有数。”

“秦王,”斗甯一笑道:“秦王的做法,外臣自然不敢置喙,只是……若是秦王执意不肯迎娶楚女,那么外臣也只好将特使暴毙的事情,如实相告寡君,到时候……寡君会如何想,会如何做,外臣可便是无能为力了。”

嬴政挑唇,分明挑着唇角,声音却凉嗖嗖的道:“楚国副使,你这是在威胁寡人么?”

“外臣不敢,”斗甯拱手道:“斗甯就事论事罢了,若是秦王执意,那外臣只好返回楚国,将特使暴毙之事告知楚王,一切由王上决断!”

嬴政摆了摆手,道:“也好,告知楚王与否,都是你这个做臣子的本分。”

斗甯略微有些吃惊:【秦王真的会为了蟜儿如此?】

斗甯眼神波动:【不,或许只是表面功夫,他不敢当着蟜儿的面子应承下来,或许背地里便会来找我。】

斗甯想到这里,拱手道:“秦王,外臣会在别馆再待三日,三日之后便即出发,返回楚地,将特使暴毙的消息,传达给王上,若是这三日之内,秦王改变了想法,随时可以传召外臣。”

嬴政道:“看来楚国副使多虑了,寡人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斗甯:【我便不信,你真的能为了蟜儿做到这个份上,便算是你不愿意迎娶楚女,你背后的秦廷也会逼迫你迎娶楚女。】

斗甯不动声色,作礼之后看了一眼成蟜,转身离开。

嬴政等斗甯离开之后,这才转头看向成蟜,道:“蟜儿,方才哥哥表现得如何?”

成蟜看向嬴政的眼神有些复杂,迟疑的道:“王上,其实……你不需要拒绝与楚国的婚事。”

嬴政道:“为何?”

成蟜心中思忖着,嬴政拒绝与楚国的婚事,肯定有很大一部分缘故是因为自己,这可不仅关乎两国,而是关乎秦国与六国之间的关系,若是因此影响了嬴政的霸业……

嬴政见他半天不回答自己,走过去道:“蟜儿,便是哥哥不能运用大傩伥子玉佩,也知你此时在胡思乱想。”

成蟜还想狡辩一句,嬴政又道:“的确,寡人不迎娶楚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着蟜儿你,但也有一部分缘故,是不想让楚国的谋算得逞。”

嬴政好不容易退回去了一名楚女,若是迎娶楚女的传统无法在自己这一代打破,那么秦国还如何强大下去?朝廷一直由楚派霸占,还会衍生出更多的外戚,这是最大的内忧。

嬴政道:“蟜儿勿要多想。”

“只是……”成蟜道:“王上如此拒绝了楚国,哥哥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嗯?”不等成蟜把话说完,嬴政危险得眯起眼睛,发出一个质疑的单音。

成蟜:“……”

成蟜一时嘴快,管斗甯唤了哥哥,这下子好了,简直打翻了嬴政心里的醋坛子!

成蟜无奈的改口道:“甯君子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便算是王上你不想迎娶楚女,但是满朝的卿大夫们为了不让楚国背后捅刀子,为了安抚楚国,一定会让王上迎娶楚女的。”

嬴政一笑,道:“原是为了这件事情,放心,寡人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楚国定然不会背地里捅刀子。”

若敖斗氏暴毙之后,斗甯成了整个使团的主心骨儿,何止如此,他还成了若敖斗氏的新任家主,整个使团,乃至整个斗氏,都是斗甯说了算。

可以说,如今的斗甯,今非昔比……

斗甯在别馆等了三日,果然如同嬴政所说,这三日嬴政并没有来寻斗甯,也没有谒见斗甯,一切安安静静,仿佛铁了心肠一般。

楚国的使团准备启程返回楚地,今日便是启程之日。

嬴政批看着文书,突然放下简牍,看了一眼路寝宫外的方向,幽幽的道:“王翦。”

“卑将在。”

嬴政道:“楚国使团是不是今日启程?”

“回王上,”王翦拱手道:“正是今日。”

嬴政似乎想到了甚么:“大行人去践行了罢?”

嬴政口中的大行人,那必然是成蟜本人了。成蟜身为这次的接待使节,虽然中途闹了很多不愉快,但还是要去送一送楚国使者的,尤其斗甯要回楚国去了,说甚么他也是若敖成蟜的亲哥哥。

王翦有些奇怪,狐疑的看了一眼嬴政,不知王上今日怎么了,总是问一些有的没的,听王上的口吻,其实王上也并不想让自己回答,只是单纯想问而已。

王翦道:“回王上,正是。”

嬴政长身而起,道:“楚国使团启程,正好寡人今日赋闲,走,去看看。”

王翦诧异的看了一眼案几上,堆积犹如小山一般的简牍文书,心中感叹的想,这般多的简牍,竟被王上说成了是赋闲?

成蟜并着几个大行的卿大夫,送行到咸阳大门口,楚国的车队排成一列,斗甯坐在为首的骏马之上。

斗甯见到成蟜前来,立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拉住成蟜的手道:“蟜儿,你来了?你是……来送哥哥的,还是来与哥哥一起离开的?”

成蟜道:“今日是楚国使团离开的日子,蟜当然是来给哥哥践行的。”

斗甯的脸上闪过一丝丝的失落,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成蟜被吹乱的鬓发,温柔的轻声感叹道:“蟜儿,与哥哥走罢。”

【斗甯的这只破手,如不是碍于蟜儿的面子,寡人早就剁掉它。】

成蟜大吃一惊,他似乎听到了嬴政的嗓音,带着一股空灵,从不远不近的方向传来。

可今日践行,嬴政分明没有前来。

成蟜寻声回头去看,便见到咸阳大门拐角的地方,有一抹黑影一闪而过,那黑影似乎敏锐的发觉到成蟜在往这边看,因此突然躲闪了起来。

可不是嬴政么?

成蟜有些无奈,嬴政来都来了,竟然躲起来?

嬴政带着王翦到了城门口,但是并未现身,便是想要看一看斗甯背着自己,都在搞一些甚么小伎俩。

那日他当着成蟜的面子,让嬴政迎娶楚女,不知背地里会使甚么样下作的绊子。

王翦见嬴政突然驻足,甚至还躲起来,难得露出一脸“憨厚”的迷茫,奇怪的道:“王上,您这是……?”

嬴政给王翦打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甚至招了招手,示意王翦也躲起来。

王翦虽然迷茫,虽然后知后觉,但还是依照嬴政的意思躲了起来。

斗甯并未发现嬴政和王翦,毕竟距离那么远,他没有成蟜那样敏锐的五感,但是看到成蟜回头,自己也张望了一眼,他倒是没看到嬴政,却看到了王翦。

王翦似乎在与甚么人说话,甚至有些发呆,然后“笨手笨脚”的藏在了城墙的拐角后面。

斗甯轻笑了一声,收回神来,继续拉着成蟜的手道:“蟜儿,与哥哥走罢。如今斗氏家主暴毙,哥哥便是斗氏新任的家主,与哥哥回楚国去,哥哥可以发誓,绝对无人敢再欺辱与你,绝不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成蟜摇摇头,道:“我不能去楚国。”

“为何?”斗甯惊讶的道:“蟜儿,你我兄弟好不容易团圆,这么多年来,你可知哥哥无时不刻都在想你,如今,哥哥终于爬上了高位,终于可以将你名正言顺的接到身边,为何你却不同意?”

成蟜不想去楚国,这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决定。虽然斗甯如今乃是斗氏的家主,可是斗氏已然没落了,便算是斗氏的家主,在楚国也不一定能过得滋润。

而成蟜在秦国还有嬴政的庇护。嬴政是谁?那是将来即将统一六国,合并宇内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别说是将来了,只论眼下,他也是秦国的一国之君,强国的君主。

若是论成蟜选择,自然选择嬴政这个更加壮硕的大腿,好不容易抱了这么久的大腿,怎么能说走就走,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成蟜还未开口,斗甯似乎想到了甚么,道:“蟜儿,你不会当真……心仪秦主罢?”

成蟜:“……”

成蟜下意识看了一眼嬴政躲避的方向,心说亲哥哥怎么又开始胡乱按头了!

斗甯一脸的焦急:“蟜儿,你让哥哥如何说你才好!这天底下如此之大,你喜欢甚么人不好?男子、女子,或者都喜欢也好,哥哥都不会多加阻拦,只是……唯独这个秦王,秦国乃虎狼之国,秦王更不是善类,他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足信,更别提那些花言巧语了!”

嬴政:【这个斗甯,还在背地里重伤寡人,早晚有一日给他好看。】

成蟜:“……”

斗甯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成蟜铁了心,道:“蟜儿,秦王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痴心一片,早晚有一日……哥哥会让你明白的。”

他说着眯起眼目,一双温柔的眼目变得冰凉刺骨,幽幽的道:“不管往后里哥哥做甚么,蟜儿你都要明白,哥哥是真心为了你好,绝对不会害你……蟜儿,你要记住。”

成蟜听他的语气,仿佛若有所指一般,道:“哥哥,蟜自然明白,你是我亲兄长,又如何会害我呢?”

嬴政:【蟜儿又唤斗甯是哥哥,分明蟜儿的哥哥,只能是寡人一人。】

成蟜:“……”别看嬴政平日里话不多,十足威严高冷的模样,背地里竟然有这般多的心声,俨然快要变成了“话痨”。

成蟜反手握住斗甯的双手,看着斗甯的眼目,轻声道:“但是,哥哥也要对自己好一些。”

斗甯略微有些吃惊,不知成蟜是甚么意思。

成蟜又道:“这般多年来,哥哥总是为了旁人而活着,蟜儿真心希望有一天,哥哥也可以为了自己活着。”

斗甯惊讶的凝视着成蟜,心窍中波动不已。

这些年来,斗甯为了不让若敖斗氏过继自己的幼弟,一直兢兢业业的扮演着若敖斗氏的继承人,一板一眼,活成一个君子的模样。

旁人都以为,斗甯本就是一个君子,殊不知,君子只是若敖斗甯伪装的外衣罢了。

成蟜微笑:“哥哥,时辰不早了,赶紧启程罢。”

斗甯万分不舍的看着成蟜,点点头道:“蟜儿,多多保重。”

说罢,翻身上马,纵使准备启程,眼神也始终紧紧的黏在成蟜身上,眯起眼目,若有所思的道:“蟜儿,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罢,朗声道:“启程。”

“启程——!!”

“全军启程——”

传令官一声一声的传令下去,楚国使团浩浩荡荡开拔,出咸阳,往楚国的方向而去。

成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子,眼看着斗甯那高挑单薄的身影愈发的模糊,最后看不见了,这才转身离开。

成蟜转身看了看城墙拐角的地方,嬴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若不是成蟜的五感敏锐,还有读心术,或许还真发现不了嬴政曾经来过。

成蟜送行之后,便准备回章台宫复命。

他进了章台宫的路寝,就看到嬴政端坐在案几前,手中拿着一卷简牍,似乎正在专心致志的批看文书。

成蟜走进来,王翦分明已经通传过了,嬴政却还是专心致志于手中的文书,道:“楚国使团离开了?”

“回禀王上,”成蟜拱手回话:“楚国使团已然启程。”

“哦?”嬴政道:“斗甯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兄长,寡人还以为……蟜儿送行的时间还会再长一些。”

成蟜笑眯眯的道:“王上的意思是……嫌弃蟜送行的时间太短了,那蟜追上去再送一送?”

说罢转身,好似立刻便要去送行一样。

嬴政咳嗽了两声:“这倒不必了。”

成蟜的笑容更是扩大,指了指嬴政说中的简牍,道:“王上,你的简牍拿反了,反着如何批看文书?”

嬴政:“……”

嬴政低头一看,还真是反了。

毕竟嬴政方才悄悄的去看成蟜送行,眼看着楚国使团离开,这才折返回章台宫,嬴政与成蟜不过是前后脚进入章台宫,嬴政急匆匆装出专心致志批看文书的模样,随手拿了一本简牍罢了。

嬴政将简牍撂在案几上,对王翦摆摆手,王翦恭敬的退出太室,站在路寝宫外面守卫。

太室中只剩下嬴政与成蟜二人,嬴政这才眯起眼目,危险的道:“胆子大了?竟敢戏弄你哥哥了?”

成蟜道:“本就是王上自己拿反了简牍,蟜只是好心提醒罢了。”

成蟜又道:“方才蟜为楚国使者践行之时,仿佛隐约之间,看到一个绝色美人儿,躲在城拐角的地方,虽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身姿真是令人痴迷不忘,不知王上可知晓此美人是谁?”

嬴政没好气的道:“还敢打趣寡人?”

嬴政干脆大大方方得承认:“令蟜儿流连忘返之人,正是寡人,那又如何?”

成蟜笑道:“王上既然去送行,为何还要偷偷摸摸的?”

嬴政道:“寡人并非是去给楚国使者践行,楚国的使者还没有这般大的脸面。寡人单纯是防着斗甯那个伪君子,私底下耍一些阴险的手段,把寡人的蟜儿给拐走了。”

成蟜立刻表达忠心,道:“请王上放心,王上如此器重于蟜,蟜怎么舍得离开呢?蟜对王上那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嬴政听着成蟜浮夸的忠心,不由笑起来:“如此甚好。”

“是了,”嬴政似乎想起了甚么,道:“斗甯虽是个伪君子,但他有一句话还真是说对了,而且十足在理,便是寡人,也不得不相信。”

“甚么话?”成蟜一脸迷茫,嬴政竟然还能对斗甯的话如此信服?这句话莫不是公理或者真理?

嬴政挑唇一笑,道:“斗甯说,蟜儿心仪于寡人。”

成蟜:“……”确认过眼神,便宜哥哥是个闷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