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自认为,并非一个喜怒形于色之人,而此时此刻,他再难掩饰自己的震惊,瞪大眼睛怔愣的注视着嬴政。
他被烫得狠狠哆嗦了一记。
嘭!
成蟜的双手被嬴政死死攥住,压在耳侧的位置,这样的动作让他根本无从用力,二人的力气本就悬殊,在如此的情况之下,成蟜再怎么挣扎,也好似小打小闹,欲拒还迎一般。
加之成蟜如今身着舞服,又薄又透,只有一层单衣,稍一挣扎立时散开,简直是衣不蔽体,勾勒着纤弱的躯壳,细腻的肌肤,在昏黄的烛火之下,泛着盈盈的光晕。
嬴政眯起眼目,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危险,似乎一头食人的狼,已然见了血腥,再难收拾。
“也好。”嬴政分明是在笑,但笑容十足的冷酷薄情,幽幽的道:“既然是你们楚国主动送上门来的,寡人却之不恭,正巧这些日子寡人忙于公事,疏于排解,你倒是贴心得紧。”
“等、等等!”成蟜明显感觉自己打了一个磕巴:“我不……”
他刚要解释,嬴政已然冷漠的打断了他的话头,最后的笑容也消失在脸上:“但你记住,即使你爬上寡人的床榻,也休想得到甚么好处。”
嬴政说罢,突然低下头来,成蟜感觉自己的颈侧一片炙热麻痒,整个人打了一个挺,仿佛一条缺水的小鱼,脑海中轰轰的砸着响雷,不等他挣扎,那麻痒变成了刺辣,疼得他一个激灵。
“嘶……”成蟜被狠狠的咬了一记,瞬间回过神来,奋力挣扎道:“我不是来自荐枕席的……”
嬴政感觉到了他的不配合,脸色愈发的难看,不耐烦起来,死死桎梏住他纤细的手腕。
成蟜的手腕白皙纤细,被勒出了一圈的红痕,更糟糕的是,他即使变成了楚国的若敖氏成蟜,身体也异常的脆弱容易过敏,只佩戴着半块大傩伥子玉佩显然压制不住这种敏感的体质,腕子上立刻红肿起来,与白皙的皮肤程鲜明的对比。
“放、放开我!哥哥……”成蟜一时情急,脱口而出。
这一刹那,嬴政猛地一愣,死死盯着成蟜。
轰隆——
嬴政的脑海中炸起一片惊雷,蟜儿?
眼前此人唤哥哥的嗓音分明不同,但是那声调,那语气,简直与嬴政蚤死的弟亲公子成蟜一模一样。
成蟜发现了空当,趁着嬴政愣神的机会,猛地挣扎,从嬴政的臂弯下面直接钻出去,翻身下榻。
因着方才猛烈的挣扎,还有异常敏感的体质,成蟜双腿一沾地面,登时感觉膝盖发软,一阵阵的打抖,险些直接跪在地上。
“唔……”成蟜一声闷哼,连忙抄住旁边的案几,这才勉强站稳。
嬴政眯了眯眼睛,方才成蟜摔倒的一刹那,嬴政险些下意识伸手去扶。
太像了……
那一声哥哥,实在太像了。
嬴政狐疑的端倪着成蟜,很快平复了心神。眼前这人是楚国派来的嬖宠,腰上还带着半块大傩伥子玉佩,又生得与幼年的成蟜八*九分相似,这说明甚么?说明楚人是有备而来,便是打算用此子来混弄于寡人,如何能不像?
嬴政冷笑一声:“这便是你们楚人的手段?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着,一步步走过去。
成蟜撑着案几,勉强而立,看到嬴政走过来,下意识摸向自己颈间,刺痛麻痒混合在一起,过于敏感的身子还在回味着方才的余韵,不停的颤栗打抖。
成蟜连忙后退好几步,与嬴政隔着案几,保持安全距离。
“怎么?”嬴政不屑的道:“你不是楚人派来伏侍寡人的嬖宠么?这又是甚么伎俩,看起来倒是不情不愿。”
成蟜张了张口,嗓音软得一塌糊涂:“我……”
他也震惊于自己的嗓音,明显看到嬴政的眼神发暗,连忙咳嗽了好几声清清嗓子。
成蟜本来想与嬴政认亲,但他方才偷偷握着玉佩,听到了嬴政的心声。如今自己是一个“楚人”,还是楚国的贵胄君子,面容又如此酷似秦王早已经死掉的弟弟,又穿成这样,现在“认亲”无异于是作死,只会引起嬴政的猜忌与怀疑。
不如……
不如先留在秦国,等嬴政消消气儿,再想法子认亲!
成蟜目光微动,平静的道:“我并非是楚人安排的嬖宠,蟜的确是楚人无疑,但楚人只当蟜是棋子,若敖之后丢之可惜,因此才拿来对付秦主,蟜不过想活命,还请秦主网开一面,让蟜可以依附于秦主。”
“你?”嬴政颇为轻蔑的道:“依附于寡人?便算你是楚国若敖氏,在寡人的眼里,根本一无是处……凭你也配?”
成蟜:“……”从未觉得便宜哥哥如此毒舌!看来往日里便宜哥哥对自己还是温柔的。
成蟜依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镇定下自己,有条不紊的道:“秦主明鉴,蟜乃楚国若敖氏之后,想必秦主也知晓,若敖氏虽已然没落,但仍旧是楚国的老宗族,老贵胄,若秦主开恩,蟜愿意臣服于秦主,并且为秦主在楚人之中做内应,楚人狡诈,想必……秦主很需要这个内应,对么?”
嬴政冷笑一声:“你敢与寡人谈条件?”
成蟜听他这般说,深知嬴政的秉性脾气,若是他不想听,早就不会与你废话,如今成蟜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说明嬴政其实已经听进去了,而且他十足需要一个楚人的内应。
成蟜甚至轻轻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惧怕嬴政的威严,淡淡的道:“秦主英明,这天底下,绝没有嫌弃自己钱财太多的商贾,自然也没有嫌弃自己人才太多的君王,蟜自问在众多能人异士之中,并非是那个最贤德的人才,但决计是秦主最好的内应,秦主合该是没有道理拒绝的,对么?”
嬴政眯起眼目,深深的看向成蟜。
成蟜不着痕迹的再次握住大傩伥子玉佩,因着玉佩只有半块,他如此驱动玉佩,静气凝神,反而十分的消耗体力,这虚弱的身子几乎坚持不住。
嬴政:【此子说得有些道理,只是……】
“咳……咳咳……”成蟜虚弱的厉害,实在无法继续读心,但嬴政明显已然心动,便道:“秦主明鉴,蟜对于秦主来说,不过一只蝼蚁,早一些捏死,与晚一些捏死,根本无有区别,既然如此,秦主何不试一试蟜,若蟜对秦主有利,便留下蟜一命,若是无益,再杀不迟,并无任何损失,还请秦主三思呐。”
嬴政沉默不语,成蟜心里寻思着,你哥哥就是你哥哥,真是不好糊弄。
成蟜再次开口道:“秦主,蟜自作聪敏,斗胆一猜。如今眼下的形式,秦主分明可以一次性拔清楚派的毒瘤,然,秦主却执意扶持昌平君坐上丞相之位,并且迎娶楚女作为妾夫人,保留华阳太后稳坐华阳宫,难道是因着秦主念旧么?自然不是……秦主是打算用残余的楚派势力,牵制母系外戚的力量……不知蟜猜测是否属实?”
“哦?”嬴政终于开口了,幽幽的注视着成蟜:“你说的倒是有些意思,继续说说看。”
成蟜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派,因着七年前的腊祭叛变一事,已然被打击的体无完肤……”
他说到此处,嬴政登时眯起眼目,沉下脸色。
七年……
七年前的事情,对于嬴政的影响很大,这七年间,无论是宫人还是士大夫,都对此事闭口不言,唯独被成蟜今日提起。
“楚派便像一颗毒瘤,秦主本可一次性溃脓,却留下楚派一口*活气,旁人以为秦主念旧,蟜却以为,秦主是打算用这口楚派的活气,与赵太后的外戚对抗,让他们互相牵制,朝廷自然平衡。”
赵太后,自然便是嬴政的亲生母亲赵姬。
嬴政即位之后,吕不韦与赵姬专权,赵姬是个典型的“恋爱脑”,还不如华阳太后手腕专横来的强,但凡有个小白脸撺掇赵姬,赵姬便会不停的往嬴政的朝廷里塞人。
嬴政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因此特意留了楚派一口*活气,让楚派与赵姬的外戚势力势均力敌,有事儿没事儿互相牵制,如此一来,嬴政这个做君王的便会清闲许多。
嬴政没成想,自己的谋划,竟然被一个堪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看透。
成蟜微微一笑,道:“秦主,蟜虽没有大才,但生着一双眼目,若能为秦主效力,成为秦主的眼目内应,便可多多挑拨楚派与太后外戚势力,为秦主分忧。”
嬴政稍微思量一番,道:“也好。”
呼……成蟜狠狠松了一口气,险些直接软倒在地上。
嬴政却又道:“想要成为寡人的眼目也好,然……”
他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虚空指了指成蟜腰上的玉佩:“这半枚玉佩,你不配戴着,摘下来,便可以离开路寝了。”
成蟜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玉佩……
这可是救命的物什。
成蟜的这具身子骨已然十足柔弱,弱不禁风,毫不夸张的说,比林妹妹还不如,加之五感过于敏锐,全靠这半块大傩伥子玉佩压制,若是摘掉玉佩……
“怎么?”嬴政催促的道:“不愿意?”
“怎会如此?”成蟜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镇定自如,将半块大傩伥子玉佩摘下来,轻轻放在案几之上。
“唔……”成蟜感觉自己手腕的红肿更加刺痛了,双腿无力,还有一股头重脚轻之感,寒冷的冬风从户牖窜进来,撕扯着他的衣袍,刺骨的冰凉。
嬴政冷淡的道:“你可以走了,若是有事,寡人自会遣人去支会。”
“敬诺……”成蟜微微蜷缩着单薄双肩,冷得直发抖:“蟜告、告退……”
成蟜转身退出路寝宫,一出门,腊月的冷风吹得成蟜更是一个激灵,双手搂住自己的肩膀,快速顺着垂带踏跺跑下去,熟门熟路的跑进公车署,上了辎车这才感觉稍微暖和了一些。
“回别馆。”
“是,小君子。”
辎车一路粼粼而行,到达别馆之时,成蟜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的症状加重了,冷得愈发厉害,怕是在发热。
他踉跄的下了辎车,跌跌撞撞进入别馆,推开下榻的屋舍大门,几乎是摔倒在软榻上,没有力气去拉被子盖上,瑟瑟发抖的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沉沉的陷入梦乡之中。
成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便宜哥哥嬴政。
路寝宫柔软的王榻,嬴政一双如狼的眼目死死的凝视着自己,成蟜知晓这是一场噩梦,但怎么也无法醒过来,嬴政将他死死压在软榻之上,嗓音低沉沙哑,轻轻的呢喃在他的耳侧。
“蟜儿……”
嘭——
剧烈的破门声猛地将成蟜惊醒,他猛的睁开双眼,狠狠吐息着,有些失神的回味着“噩梦”之中的余韵。
“好啊!成氏的小君子,真是翅膀硬了!”一声冷笑将成蟜的失神拉回来。
冰冷刺骨的冬风,从敞开的舍门窜入,成蟜侧头一看,原是有人闯入了自己的屋舍。
是楚国大行人。
大行人居高临下的冷笑:“成蟜,你真是好得很呐!真真儿的好!我与芈夫人废了多大的光景,多大的功夫,这才将你献给秦王,而你呢?你做了甚么好事?!听说你昨夜被秦王赶出了路寝宫?!你可真是能个儿!如今整个别馆都传遍了,你让我楚国的老脸往哪里放?!”
成蟜被冷得发抖,他感觉自己还是浑身无力,头重脚轻,应该还是在发热,平静的道:“很冷,麻烦将舍门带一带。”
楚国大行人愤怒的道:“成蟜!!别以为你来了秦国,便可以不服管教!你始终是我楚国的走狗!还当自己是若敖氏的后人呢!?你就是一个下贱的嬖宠!如今你连一个嬖宠都不会做,爬不上秦王的王榻,楚国养你何用?!”
成蟜静静的看着楚国大行人发癫,好像和自己无关一般。
楚国大行人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气极反笑道:“是了是了!我险些给忘了,你那宝贝弟弟还在我的手里头,你可别忘了!”
说罢,转头吩咐道:“去,把那小崽子给我带来!”
成蟜艰难的撑起身子:“你要做甚么?”
“做甚么!?”楚国大行人阴森森的道:“我要让你看看,这个大行谁做主!”
“呜呜呜——哥哥……呜呜……”
很快便听到孩童的哭声响起在冬风之中,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架着三四岁大小的小男孩而来。
小胡亥挣扎的踢着腿儿,手臂被吊着,几乎要脱臼一般,哭的满脸都是泪水。
“哥哥……哥哥……亥儿疼……疼……”
成蟜挣扎着起身,顾不得自己身子虚弱,冲出屋舍,一把抱住小胡亥,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冷嗤道:“放开他!”
楚国大行人踱着步,慢悠悠的来到院中:“成蟜,你可别忘了,你始终是我楚国的走狗!做为一只走狗,便要有走狗的模样!你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像是一条会咬主人的狗,这可不是好狗啊!”
他挥了挥手,阴森的道:“给我打!往小崽子身上打,让我们成小君子看看,反叛主人的狗,是甚么样子的下场。”
“是!”
五大三粗的壮汉立刻行动起来,冲着小胡亥拳打脚踢。
“呜呜呜……哥哥!”
小豆包的哭声凄惨,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成蟜心中轰隆一声,猛地想起上辈子被父亲拳打脚踢的场面,他心窍仿佛要裂开一般。
成蟜不顾一切的将小胡亥抱在怀里,拱起后背,用自己的身子保护胡亥,不让那两个壮汉打到他。
嘭!砰砰——
成蟜立刻挨了三记,本就钝疼的身子更加疼痛,缺失了大傩伥子玉佩之后,成蟜的感官异常敏锐,“平平无奇”的疼痛放大放大,不停的放大,不停的扩散,撕心裂肺,痛彻心骨。
但无论如何,成蟜都没有放开怀里的小包子,死死搂住他,不让他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给我打!让他长点记性!”
“别往脸上打,给我往看不到的地方打!还要留着他这张脸去魅惑秦王呢,打坏了可不行!”
“呜呜!哥哥——你们是坏人!不要打……不要打哥哥!”
“呜呜呜……”
“呜呜哥哥……”
————
嬴政将成蟜从路寝宫赶出去,凝视着案几上的半块玉佩,慢慢伸手过去,将玉佩纳在掌心。
玉佩温热,甚至还残留着成蟜的体温,便像那日,七年前的腊祭之日,嬴政捡到的半块玉佩一般,还残留着弟弟的体温……
“蟜儿……”
嬴政轻声自言自语一句,将自己腰间的另外半块玉佩摘下来,两块玉佩正好严丝合缝的对在一起……
七年前的腊祭,公子成蟜坠入雍城的护城河之中,众人虽然奋力施救,但捞上来的,不过是一具冰凉凉的尸体罢了,不会哭,不会笑,再不会唤一句哥哥……
而公子成蟜佩戴的半块大傩伥子玉佩也不翼而飞,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七年之中,嬴政派遣了不少人打捞,但依旧找不到玉佩的踪影,反而是各国的使团,陆陆续续的派遣了不少使者前来,不是长得与成蟜相似,就是带着假的大傩伥子玉佩前来进献。
嬴政不知见过多少块假的大傩伥子玉佩,当他在宴席上见到成蟜的那一刹那,心头猛烈的颤抖了一记。
怎么会有人生得如此相似?
嬴政握着那两块玉佩,幽幽的道:“是蟜儿的玉佩……”
“王上。”寺人站在门外,恭顺的道,
嬴政将玉佩收入袖中,冷淡的道:“何事?”
寺人回话道:“回禀王上,芈夫人听说王上将楚人使者赶走,殿中无人伏侍,特意前来询问,王上是否需要伏侍?”
嬴政冷笑一声:“楚人的耳目还真是灵通,去告诉她,无需伏侍。”
“敬诺,王上。”
“等等。”嬴政叫住寺人,眯起眼目幽幽的道:“派人去盯着别馆,楚国使团但凡有甚么风吹草动,立刻前来禀报。”
“敬诺!”
寺人将路寝宫的殿门关闭,恭敬的退出去,一时间整个路寝宫中只剩下嬴政一个人。
嬴政握着玉佩,和衣躺在榻上,似乎是有些困顿了,眼皮沉重,慢慢坠入了梦乡。
“蟜儿……?”
嬴政梦到了成蟜,成蟜一身白衣,乌黑的鬓发披散,衣衫凌乱,静静的躺在软榻之上,他白皙的双手被压制在耳侧,而压制着成蟜的那个人,正是嬴政本人!
嬴政略有些惊讶,却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两个人吐息交缠,无限缠绵,成蟜仿佛绕指柔,温顺至极,紧紧攀着嬴政的肩背,任由嬴政施为,无助的小声呜咽着:“哥哥……”
嬴政猛地睁开双眼,户牖之外的天边微微发灰,马上便要天亮,路寝宫中一切都静悄悄的。
“是梦……”嬴政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翻身坐起。
“王上。”
叩叩——
太室的殿门被叩响,嬴政的嗓音还有些略微的沙哑,沉声道:“何事?”
寺人没有进入太室,恭谨的站在门外,朗声回话道:“王上,别馆楚国使团,似乎有些动静。”
嬴政眯了眯眼目:“准备轺车,去别馆。”
“敬诺,王上。”
嬴政洗漱更衣,骑奴驾士已然准备好轺车,嬴政身姿高挑挺拔,一个跨步直接迈上轺车,吩咐道:“起驾罢。”
“是,王上。”
轺车粼粼而动,快速离开蕲年宫,往别馆而去。
因着天色还早,别馆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轺车停下,嬴政并不让寺人前去通禀,而是自行进入别馆。
甫一进入别馆,便听到里面孩童的大哭之声。
“呜呜呜呜——”
“哥哥!”
“坏人!坏人……不许打我哥哥!”
“哥哥……呜呜哥哥……”
嬴政的心窍猛烈的一紧,这孩童稚嫩的哭泣声,让他想起了年幼的成蟜,当年的成蟜虽没有几次是真哭,但哭哭咽咽的可怜劲儿与这样一般无二。
嬴政加快了脚步,直接进入楚国使团落脚的别苑,便看到楚国大行人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在殴打成蟜与一个三四岁的稚童。
嘭——
砰砰!
嘭……
“打!”楚国大行人叫嚣着:“别给打死了!叫他不识抬举,真真儿是给他脸子了!”
“一个落魄的若敖氏,也敢与我叫板!?”
“不会伏侍人,假装清高是么?好得紧呢,一会子半让你先伏侍伏侍我,把你教的规规矩矩了,再送到秦王的榻上!”
嬴政的脸色刷的沉下来,大步走过去,他也没有开口,直接一脚踹在楚国大行人的背上。
“啊!!”
咕咚——
楚国大行人毫无防备,一个猛子扑出去,一声巨响趴在地上,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谁?!哪个杂种敢踹……”不等楚国大行人说罢,他一回头,话音全都卡在了嗓子里,瞪大眼睛,憋得一脸通红。
嬴政阴沉着一张脸,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亲自伸手将地上的成蟜扶起来,看了一眼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成蟜,脸色便更是阴霾,冷冷的道:“楚国大行人,你方才说寡人是甚么?杂种?”
“不不不!”楚国大行人吓得浑身发抖,使劲摇手:“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情,外臣……外臣没有说秦主,外臣哪里敢……”
“哦?是么?”嬴政道:“你们楚人,真是好大的谱子,分明已然将此子进献给寡人,怎么,今儿个便要反悔?”
“不敢不敢!”楚国大行人又是一打叠的道:“误会!全都是误会!”
成蟜浑身瘫软,几乎站不起来,他身子滚烫的厉害,手臂上还都是被踢打的瘀伤,刚被嬴政扶起来,立刻便软倒在地上。
“当心!”嬴政一把抄住成蟜。
不是成蟜故作柔弱,他这幅身子,真是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连夜的发热,并着被殴打的疼痛,已然耗干了成蟜所有的气力,他小巧的喉结滚动着,几乎没有意识的呢喃着:“疼……好疼……”
嬴政看着倒在怀中的成蟜,他也不知为何,心窍仿佛被狠狠的拧过一般,疼痛的憋闷。
嬴政从袖袍中快速掏出大傩伥子玉佩,放在成蟜手中,成蟜没有力气,根本握不住玉佩,嬴政便死死握着他的手,帮忙他纳住玉佩。
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在掌心划开,成蟜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发热、窒息、麻痒等等的痛苦不断的缩小,不断的被压制,成蟜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艰难的睁开眼目,感受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对上了一抹熟悉的眼神。
“哥哥……”
成蟜沙哑的呢喃着。
因着他的嗓音太小了,嬴政根本没有听清楚,连忙询问:“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成蟜张了张口,昏昏沉沉,根本无法再次出声,缓缓闭上眼目,沉入了昏睡之中。
嬴政心头一沉,轻轻拍着成蟜的面颊:“成小君子?小君子?”
成蟜完全没有反应,便那般静静的昏睡着。
嬴政瞬间有一种手心发凉的错觉,好似回到了七年前腊祭那天,幼弟成蟜便是如此冰凉凉,一动不动的躺在他的怀里,悄无声息,一句话也不说。
“回宫!叫医士!!”嬴政一把将成蟜打横抱起,沉声冷喝。
“是!是!快,摆驾回宫!”
“医士!快去叫医士!”
楚国大行人始料不及,说好了是嬴政将成蟜赶出路寝宫的呢,怎么这一大早上,嬴政竟然主动跑到别馆来,还好巧不巧,正看到大行人殴打成蟜的一幕。
楚国大行人悔恨不已,赶紧追上去大喊着:“秦主、秦主,您……您听外臣解释……”
“住口!”
嬴政抱着成蟜上了轺车,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死死包裹住因发热而颤抖的成蟜,冷声道:“楚国大行人,你记住了,既然你们把成小君子献给寡人,从今往后,成蟜便是寡人的人。”
“是、是!外臣记住了!”
嬴政不再说一句话,轺车快速行驶,风驰电池一般朝着蕲年宫而去。
医士完全不知发生了甚么,还以为是秦王病倒,风风火火赶到蕲年宫路寝,到了才知晓,原来并非是秦王病了,而是一个楚国的使者病了。
嬴政黑着脸道:“立刻医治。”
“是!是!”
医士不敢怠慢,立刻给成蟜查看伤口,将外袍退掉,这一退下衣袍,嬴政的脸色更是难看,何止是胳膊上,成蟜的身上大大小小都是瘀伤,显然是刚才被踢打的。
成蟜天生患有不足之症,皮肤白皙如玉,这大大小小的瘀伤十足抢眼,简直无处遁形。
医士连忙检查,上了药,又给成蟜把脉,查看有无内伤。
“如何?”嬴政已然等的不耐烦。
“回禀王上,”医士皱眉道:“小君子的外伤还好,只是一些瘀伤,仔细涂药,将养几日便好,只是……只是他这个身子,虚弱至极,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不是一日两日便可以将养的,需长年用药,不可过悲过喜,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啊!”
嬴政沉声道:“开药罢。”
“是,王上。”
医士忙忙碌碌的写方子,嬴政在榻牙子上坐下来,侧头看着昏迷不醒的成蟜。
成蟜面色透露着不正常的殷红,额角滚着热汗,却瑟瑟发抖的蜷缩在锦被之中,似乎还觉得寒冷。
“再加床被子来。”
寺人赶紧拿了一床厚锦被,嬴政也不假他人之手,将被子给成蟜亲自盖上。
啪!
就在嬴政刚要收回手之时,成蟜兀自在睡梦中一把抓住了嬴政的手掌。
“哥哥……”成蟜轻声呢喃。
“你说甚么?”嬴政低下头来。
成蟜再次呢喃:“哥哥……哥哥……”
轰隆——
嬴政的心窍仿佛沸腾之水,猛烈的翻腾起来,目光沉沉的凝视着昏迷的成蟜,久久不能平息。
“你到底是谁……”嬴政沙哑的道,他的声音太轻太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难道……”嬴政想到此处,猛地眯起眼目,不可能,蟜儿已经去世去年,这七年间,有不少拿着假玉佩前来奉承之人,都是装扮成成蟜的模样。
这必定是楚人的阴谋。
“哥哥!哥哥——!”脆生生的哭声从太室门外响起,打断了嬴政的思索。
嬴政蹙眉道:“何人喧哗?”
寺人道:“回禀王上,是成小君子的弟亲,一直哭闹不止。”
是了,嬴政险些忘了,成蟜还有一个弟弟,方才便是因着保护弟弟,才被楚国大行人一伙拳打脚踢。
嬴政顺便也将那小包子带回了路寝,方才太过匆忙,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叫他进来。”嬴政吩咐。
寺人领着小包子入内,小包子看到昏迷不醒的成蟜,立刻扑上去,呜呜的大哭:“哥哥!哥哥你醒醒吖!你不要亥儿了嘛?呜呜呜……哥哥……”
嬴政不经意的撇头看了一眼,难得吃了一惊:“胡亥?”
“咦?”小胡亥大大的眼睛还夹着泪水,迷茫的道:“苏苏,你……你认得亥儿嘛?苏苏,你救救哥哥……呜呜,哥哥为什么还不醒,呜呜……亥儿要哥哥!”
嬴政仔细盯着胡亥打量,的确是胡亥无疑。他乃是重生而来的秦始皇,如何能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眼下的嬴政不过二十出头,这是他继承王位的第七个年头,掖庭后宫之中并没有甚么妾室,更不要提最小的儿子胡亥了,而胡亥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嬴政面前,还变成了成小君子的弟弟……
“呜呜哥哥……”
“哥哥……”
成蟜昏昏沉沉的睡着,隐约听到哭唧唧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唤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蟜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努力睁开双眼……
“哥哥!你醒啦!”
成蟜睁开眼目,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一个圆滚滚、冰雕玉琢的小娃娃,小苹果一般的脸蛋儿,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朦胧的望着自己,充满了惊喜。
“哥哥你终于醒啦!”
是小胡亥。
成蟜一动浑身酸软,虚弱的道:“这里是……”
他说着,感觉手中握着甚么东西,温润又熟悉,低头一看,是大傩伥子玉佩!
而且不只是半个,而是两个半块拼成的完整玉佩。
成蟜有些惊讶,反复的摩搜着手中的玉佩,怪不得身子恢复了不少,也不再那般疼痛,只是稍微有些酸软。
“哥哥!”小胡亥脆生生的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苏苏救了窝萌!”
“叔叔?”成蟜道:“甚么叔叔?”
“唔——”小胡亥仔细琢磨:“就是长得好好看的苏苏!苏苏板着脸,有点……有点可怕!不过,不过苏苏是个好苏苏!”
难道是……嬴政?
这里的确是路寝宫,成蟜在昏迷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嬴政出现在了别馆,难道那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成小君子,可真是能个儿呢!”一声银铃般的轻笑传来,随即是“吱呀——”一声,太室的殿门被推开。
芈夫人从外入内,瞥斜了一眼睡在王榻上的成蟜,语气颇为有些阴阳怪气的道:“昨儿个才被王上赶出路寝,谁能想到小君子今日便被王上亲自抱回路寝,真真儿是无上的荣光呢!”
无需大傩伥子玉佩,成蟜也能感觉到芈夫人的阴阳怪气。
芈夫人上下打量着成蟜,看到他身上的瘀伤,还有脖颈上的“吻痕”,登时想劈叉了,语气更是酸溜溜的道:“你可知,为何身为秦王的夫人,我会同意楚国另派人来谄媚与秦王么?”
成蟜平淡淡的纠正:“妾夫人。”
芈夫人脸色登时僵硬了一顺,仿佛没听到那个“妾”字,继续道:“因着楚国派遣来的,是一个男子。身为嬖宠,你便算再得宠,也入不得掖庭后宫,也封不得妾夫人,更不要提做秦王的夫人!始终成不得我的威胁……你若是听话,我可以让你长久的留在秦宫,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一同伺候伏侍秦王,然你若是不听话……成蟜,你们成氏只是个落魄的贵胄,你除了这点子颜色,还会做甚么?比你俊美,比你会耍手段的美人儿多了去,我是怎么捧你上来的,也会怎么亲手捏死你一个蝼蚁!可听明白了么?”
芈夫人姿态高傲的质问,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低沉的男音道:“在说甚么?”
芈夫人吓了一跳,走进来之人正是嬴政。
成蟜却一点子也不意外,因着他手中握着大傩伥子玉佩,耳聪目明,听的是清清楚楚,方才芈夫人说话之时,便有一个轻微的脚步声走到了太室门口。
成蟜太过熟悉这个跫音,是嬴政的脚步声。
成蟜故意没有打断芈夫人的言辞,任由她说完。
嬴政走入内室,对芈夫人道:“你怎么来了?”
芈夫人瞬间化身绕指柔,声音犹如小猫一般,柔弱乖顺的道:“回禀王上,妾听说成小君子病了,还是……还是妾那个不成才的兄长所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因而……因而特意前来探看成小君子的。”
嬴政微微点头,仿佛没有质疑芈夫人的来意,又看向成蟜:“身子如何,好些了么?”
成蟜垂头道:“谢秦主关心,已然好些了。”
芈夫人见嬴政关切成蟜,咬了咬嘴唇,但甚么也未敢说。
嬴政又道:“方才在聊甚么?”
“妾……”芈夫人想要随便扯谎糊弄过去,刚说了一个字,却被成蟜无情的打断。
成蟜轻笑一声,心说自己虽然不愿意惹事儿,但也不能被事情欺负到头上来还不还嘴。
于是成蟜微笑着开口,道:“回禀秦主,芈夫人正在传授蟜关于床笫之欢的道理。”
芈夫人的脸色一僵,尴尬的看向嬴政。
嬴政倒是平静,果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模样,挑眉道:“是么?”
“可惜,”成蟜感叹的摇头,颇为有些惋惜的道:“可惜芈夫人入宫时日虽久,然,于此却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传授,还需蟜自己慢慢感悟参透了。”
芈夫人脸色更是难看,这不就是明着说自己不受宠么?!
嬴政挑唇一笑,顽味的看向成蟜:“哦?那寡人可是很期待成小君子的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