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氏家宰收拾好东西,便准备离开咸阳城,回到楚地去了,今日是他离开的日子。
公子琮今日要去章台宫的政事堂,一早起了身,更衣梳洗之后,本打算立刻前往政事堂,临走之时突然想起了公子文治。
昨日一天都不曾见到公子文治,两饭都不见人,不知是不是还在生闷气。
公子琮特意绕到公子文治的屋舍跟前,敲门道:“治儿?起身了么?”
叩叩叩——
“治儿,开开门,还在与为兄怄气呢?”
屋舍中静悄悄的,一点子声息也没有。
公子琮蹙了蹙眉,道:“治儿?你可在里面?”
公子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往日里弟弟也和自己吵架,但从未隔夜,都是第二天一大早,自己便想通了,如今已然闹了两日,还是这般不声不响的,实在不像公子文治的为人。
公子琮想要推门进去,便在此时……
“家主!”
家宰从身后走过来,阻拦住了公子琮,打岔道:“家主,小人马上便要离开咸阳城了,因此……特意来向家主辞行。”
公子琮看了一眼家宰,点点头道:“你走罢。”
家宰假惺惺的抹着眼泪:“家主,小人以后再也不能侍奉于您,还望家主自己照顾好身子,千万不要一忙碌起来,便忘了自己个儿……小人、小人着实放心不下家主啊!”
公子琮淡淡的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家宰这会子没话说了,但是公子文治根本不在屋舍之中,他又怕公子琮发现,因此便借口道:“小人从太后那处跟随家主,也有这般多年了,不知……不知家主可否送一送小人,就当做小人最后的念想罢!”
公子琮公务繁忙,看了一眼公子文治的屋舍方向,最终还是道:“好罢。”
“多谢家主!多谢家主!”
家宰连忙引路,二人出了大门,门外已然准备了辎车,家宰再三拜别:“家主,您要保重身子啊……千万别太过劳累,小人……小人真希望能再见到家主。”
公子琮道:“你也保重身子。”
家宰还在抹眼泪,便听到有人道:“时辰不早了,还没走呢?”
家宰回头一看,一辆辎车粼粼的停在他的辎车旁边,从里面下来一大一小,正是嬴政与成蟜!
嬴政抱着成蟜走下来,成蟜笑眯眯的道:“蟜蟜和哥哥,可是专门来送你哒!身为一个家宰,哦不,过气的家宰,你的面子好大的喽!”
家宰:【这个小崽子,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厉害!】
公子琮拱手道:“臣拜见二位公子,不知二位公子前来是……?”
嬴政道:“楚公子不必多礼,我们这次前来,是专程来为家宰践行的。”
家宰脸色僵硬,干笑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得二位公子践行?”
成蟜道:“千万别谦虚吖!你可是蟜蟜见过最能个儿的家宰,私用官印,运送了那么多散盐,可不是很厉害嘛?放眼望去,哪个国家的家宰比你厉害呐?”
家宰:“……”
家宰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若是再在此逗留,唯恐更加难堪,于是赶紧拜别:“家主,时辰不早了,小人这就告辞了,还望家主保重啊!”
说罢,登上辎车,辎车开动,快速朝着咸阳城大门而去。
“慢走吖!”成蟜挥了挥小肉手。
公子琮看着远远而去的辎车,收回神来,再次拱手道:“二位公子远道而来,恐怕不只是为家宰践行的罢?”
“啊吖!”成蟜道:“大舅舅好聪明吖!”
嬴政道:“还请楚公子移步,咱们入内说话。”
公子琮有些犹豫,道:“这……臣今日还有腊祭的要事,需要去政事堂盘点,恐怕……”
“大舅舅!”成蟜道:“这可是天大的大事哦!与小舅舅有关!”
“治儿?”公子琮的脸色立刻变化了,微微蹙眉。
嬴政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楚公子还不知,你的宝贝弟弟已经不在家中两日了。”
“甚么?”公子琮一惊:“这断不可能,治儿这两日与我怄气,一直在家中,并未出门半步。”
“是么?”嬴政幽幽的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你可亲眼看到令弟就在舍中?”
公子琮一时无言,的确,他甚么也没看到,这两日前去敲门,一直没有人回应,因着之前公子文治与他闹别扭,公子琮自然而然的以为公子文治不想理会自己。
成蟜道:“大舅舅,晚了……可就来不及啦!”
公子琮:【难道治儿真的不在家中?】
成蟜听到了他的心声,顺着他的话道:“大舅舅可以亲自前去看看,一看便知小舅舅到底在不在府中。”
公子琮来不及多说,转身大步往里走,调头回了府邸,一路来到公子文治的屋舍跟前,“砰砰砰——”狠狠拍了三下门。
“治儿?治儿你在么?你应为兄一声!”
里面静悄悄,没有任何人作答。
嬴政抱着成蟜走过来,便那样静静的站在一面。
公子琮唤了两声,“嘭——”一脚踹开门舍,他是习武之人,别看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但力气极大,门板不堪重负,哐啷一声锁头从里面断裂,公子琮大步抢进去。
“治儿?治儿?”
公子琮一路从外间走到内间,又去看了东室与西室,无论是哪里,都未见到公子文治的身影。
公子琮脸色难看,立刻出门,拦住一个路过的侍女道:“小公子在何处?”
“小公子?”侍女吃了一惊,有些战战兢兢的道:“家主,小、小公子不是就在屋舍之中么?婢子……婢子之前还看……看见了呢。”
侍女:【千、千万不能让家主知晓我在说谎!】
“你说谎!”
侍女偷偷想完,成蟜立刻脆生生的揭穿,笃定的道:“大舅舅,这个侍女在说谎!”
“婢子……婢子没有!没有!”侍女连连摇手。
成蟜读取的心声不可能错误:“哥哥,蟜蟜最讨厌说话的人了,这个大姊姊分明在说谎,你看,她的脸色都白了,眼睛还一直转呐!哥哥哥哥,对待说谎的人,该怎么办呐?”
嬴政温柔一笑,露出一抹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无法拒绝的笑容,嗓音却冷酷到了极点,幽幽的道:“说谎的人,左右说出来的话令人无法信服,既然如此,舌头便是多余的,还不如直接拔掉。”
“哦吼!”成蟜奶声奶气的道:“拔舌头!拔舌头!”
咕咚!
侍女根本不禁吓,双膝一曲软倒在地上,改口道:“家主饶命啊!家主饶命!婢子……婢子也是迫不得已才……才说谎的!”
公子琮断喝:“还不如实招来?”
侍女磕头道:“婢子也、也不想说谎,是家宰……家宰让婢子这么说的!”
“家宰?”公子琮蹙眉:“他让你说甚么?做甚么?”
侍女不敢欺瞒,实话实话道:“婢子是负责小公子屋舍日常收拾的,这两日都……都进不得小公子的屋舍!婢子看到,家宰将小公子的屋舍门反锁,然后、然后自己个儿翻窗出来,被婢子撞见,便警告婢子不能说出去,还不让婢子打扫小公子的屋舍……”
公子琮冷声道:“你确定屋舍中无人?”
“确定确定!”侍女连连点头:“昨日……昨日一大清早,婢子早起打扫院落,便看到小公子与家宰偷偷出门去了,走的还是后门。”
咯噔!
公子琮心窍一沉,凉冰冰的,治儿已经连续两人不在家中,而自己毫不知情。
公子琮眯起眼目,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性子:“既然你知晓小公子不在家中,为何不知会?”
“家主饶命!家主饶命!!”侍女哭诉道:“因着……因着婢子们都害怕家宰的威严,家宰不让说,婢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也不敢……不敢置喙啊!”
“你们惧怕家宰的威严?”嬴政道:“看来这个家宰,昔日里还颇有些地位与手段。”
侍女委屈的道:“长公子您可不知晓,家宰……家宰那是从太后身边儿过来的大人物儿,咱们这些小虾小鱼,哪里敢得罪家宰啊!更何况……家宰手段霹雳雷霆,动不动便责打我们这些奴仆,甚至打死的都有,因而家宰说一,谁也不敢说二!”
“真不愧是熊氏的家宰。”嬴政微笑感叹,颇有些讽刺。
公子琮双手攥拳,道:“你先退下。”
“是!是!”侍女谢恩退下去,一溜烟跑掉。
公子琮这才道:“二位公子一大早便来寻臣,想必……是知晓治儿的动向,对么?”
嬴政道:“楚公子不愧是沉浮朝廷的老手。”
公子琮追问道:“治儿现在在何处?”
嬴政道:“在你们熊氏家宰的手里。”
公子琮心中更是咯噔一声,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一相结合起来,还有之前的散盐等等,便更是不同寻常。
嬴政慢悠悠的道:“楚公子是聪明之人,予便开门见山的与楚公子说话,你们熊氏家宰叛变,私自豢养私兵三千,家宰欲抬公子文治为提倡之者,可惜了儿的,公子文治根本不是这块料,如今已然被你的家宰扣押下来,欲图威胁于你。”
公子琮狠狠攥拳,嗓音沙哑的道:“他敢动治儿一下,我定叫他不得好死!”
公子琮回过神来:“家宰堪堪离去,方才为何不将他拦住?”
嬴政摇头道:“楚公子关心则乱,你们熊氏的家宰豢养私兵三千,只有三千,如今便大着胆子扣押公子文治,你觉得他可能没有后手么?”
在春秋战国这种生产力低下,人口并不发达的年代,动辄发兵四五十万的情况实在太少太少了,别说是四五十万,便是十万,也是顶天的大数字。
熊氏家宰豢养私兵三千,这些兵马潜伏在咸阳城附近,说起来数量并不算少,甚至比得上整个咸阳宫的虎贲军守备,一旦这些兵马冲入咸阳,咸阳宫恐怕凶多吉少。
但问题在于,大的前提条件是,这些私兵能进入咸阳城再说罢。
咸阳城有专门的守城,平头老百姓进入城门,还需要严查户籍等等,别说是混入三千人,混入三百个都是天方夜谭的笑话。
因此熊氏家宰手中的兵马并不算少,但根本发挥不了多大的功效,凭借着这三千私兵想要造反,必然叫人笑掉大牙。
可偏偏家宰扣押了公子文治,说明他还有后手,才会如此破釜沉舟。
嬴政道:“你们熊氏的家宰,好歹曾经跟过老太太,并不是个没有分寸之人,若是贸然打草惊蛇,的确可以除掉家宰,但他后背的势力,必然成为咸阳城的隐患,往后里还会有其他的人接替他的位置,重新掌管这股势力,除而不绝,想要再连根拔出来,便不容易了。”
公子琮暗暗心惊:【长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当真不可小觑。】
公子琮道:“依长公子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嬴政平静的道:“今日熊氏家宰假意离开咸阳,必然会去自己的贼窝落脚,予已然安排了晋良将军跟随追踪,想必很快便会发现这股子叛贼的老巢。”
他顿了顿,又道:“家宰扣押公子文治,必然是用公子文治来要挟与楚公子,楚公子只需要等待家宰的联络,进一步将计就计便可,直到……将叛贼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公子琮忧心的道:“只是……治儿落在他们手中,想必会吃苦头。”
嬴政笑了笑:“请楚公子放心,苦头肯定是会吃一些,但绝无性命之忧,再者……令弟天性傲慢,这些年又被楚公子保护的过于娇宠,是时候打磨打磨了。”
公子琮虽然心中不忍,但嬴政的话的确是对的。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子文治竟然没有对公子琮说一句内情,公子琮一方面心寒,一方面又担心,若是任由公子文治这般胡闹下去,恐怕日后还不知闯出甚么天大的祸事,正好,也让他长长记性。
“好!”公子琮道:“一切但凭长公子安排处置。”
嬴政点点头,笑道:“难得楚公子是个明白人,与明白人说话便是简单。”
“既然如此,”嬴政又道:“今日前来,便是给楚公子提个醒儿,便不多加叨扰了。”
嬴政带着成蟜离开,出了昌平君的府邸,刚上了辎车准备回宫,李斯便走到辎车边,低声道:“公子,熊氏家宰的老巢找到了。”
“这么快?”成蟜奶声奶气的问。
李斯点点头道:“便在城外。”
嬴政道:“走,去看看。”
骑奴驾士驾车,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往咸阳城外而去。
正如嬴政所料,家宰离开昌平君府邸之后,便出城来到了自己的老巢,老巢的位置虽然偏僻,但距离咸阳城非常近,十足的方便他们行动。
嬴政与成蟜赶到,便看到晋良与魏公子无忌还蹲守在老巢外面。
晋良低声道:“公子,那伙儿人就在里面。”
成蟜感叹:“真是偏僻呢,咸阳城之外,还有这样的地方?”
晋良道:“不止如此,卑将还发现了其他端倪。”
“甚么?”嬴政追问。
晋良道:“听说幼公子曾经在猎场被一伙贼人掳劫过?”
成蟜点头:“是吖!”
嬴政眯起眼目:“你的意思是说……怀疑这伙人和掳劫蟜儿的贼人,是一伙的?”
成蟜睁大眼目:“那贼人,不是熊小君子的人么?”
他说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是了,熊小君子也是熊氏,因着犯了事儿,被遣送回楚国去。
他虽然是楚国的贵胄,但一个小君子,哪里来的匪贼,如今追根究底,这些匪贼怕是潜藏在咸阳城外的势力。
嬴政冷笑一声:“看来他们藏在咸阳城之外已然很久了,好的紧,这次便一口气连根拔除。”
众人确定了匪贼的老巢位置,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悄无声息的撤退。
离开了老巢很远,晋良这才蹙着眉道:“公子,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嬴政挑眉道:“问。”
晋良指着身边的公子无忌道:“为何前来探查,公子还叫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跟随?难不成,是怕我莽撞,坏了大事?”
“噗嗤!”成蟜忍不住笑出声来:“哭包叔叔,你还知自己莽撞呐?有长进的!”
晋良:“……”
晋良瞥斜了一眼公子无忌:“还真是如此?”
公子无忌亲和的一笑道:“其实长公子是觉得,将军的手下比较惹眼,但凡行动,必然会惊动朝廷,楚派在朝廷中盘根错节,进而便会惊动楚派。无忌虽然不会武艺,但手下的门客不乏武艺高超之辈,所以才令无忌前来协助将军。”
晋良又瞥斜了一眼公子无忌,道:“说了这么半天,还不是说我无能?甚么也做不好?如今这样找老巢,卖卖力气的活计,我也做不得,是不是十足的无用?”
啧啧!成蟜挑眉,哭包叔叔闹别扭了!
公子无忌没有再解释甚么,突然惊呼一声向前扑去,便要来一个平地摔。
“当心!”晋良反应迅捷,一把抱住公子无忌,惊讶的道:“怎么的?走得好好儿怎么要摔?平地也能被绊倒?”
公子无忌一笑:“多谢将军。若不是将军,无忌怕是要吃苦头了……将军你看,其实将军并非无用,无论是大事还是细枝,将军都有用武之地,尤其将军还会反省自身,这可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不像是无忌,走个路都会摔跤。”
晋良一听,将信将疑的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公子无忌笑道:“将军身兼不世出的大才,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儿斤斤计较呢?”
“也对。”晋良瞬间找到了自信,加之他本就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一下子原地满血复活。
成蟜:“……”
成蟜凑过去,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公子无忌,低声道:“漂亮叔叔!你方才是不是假摔?”
“嘘……”公子无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成蟜更是崇拜:“哇——漂亮叔叔你好会哄人哦!哭包叔叔被你哄得团团转!漂亮叔叔,你快告诉蟜蟜一些心得,蟜蟜也想用来哄哥哥!”
“阿嚏……”嬴政走在后面,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嬴政已然确定了熊氏家宰的老巢,下一步便是确定三千私兵的具体情况。
嬴政和成蟜知晓关押公子文治的地点,天黑之后便偷偷前往,准备再次探看探看公子文治。
郊外的木屋十足安静,几个士兵看守在木屋外面,嬴政带着成蟜避开眼目,顺利从户牖进入木屋。
公子文治被绑着手脚,靠在角落,闭着双眼,一脸狼狈落魄的模样,才过了几日,双颊微微凹陷,已然瘦了整整一圈。
他似乎睡着了,睡着之时还死死蹙着眉心。
成蟜用小肉手拍了拍公子文治的面颊,低声道:“小舅舅!小舅舅,醒醒啦!”
“唔……”公子文治疲惫的睁开眼目,看到嬴政与成蟜,十足的激动:“你们来了!你们来救我了么?快把我救出去!快啊!”
“嘘——!”成蟜道:“不要出声,小心外面的人听到。”
公子文治赶紧点头:“快救我啊!”
嬴政却道:“还不是时候。”
公子文治仿佛霜打的茄子:“这里……这里真的不是人呆的!”
嬴政道:“你们熊氏的家宰,还没有用你威胁公子琮,看来他是在等腊祭,不过也无妨,腊祭迫在眉睫,想必他用你要挟公子琮,也就是这一两日了,再等等。”
“还……还等……”公子文治有气无力的叹气。
成蟜道:“小舅舅,你被关押在这里,有没有探听到甚么消息吖?”
公子文治似乎想起了甚么:“有!还真的有!我偷听到他们讲话,三千私兵,一共有六个头领。”
成蟜摆摆手:“这我们都知晓。”
“不止,不止是这些!”公子文治又道:“我还听到了这几个头领的名字,几乎全都是朝廷中的士大夫!我全都背下来了!”
嬴政挑眉:“哦?没成想楚公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公子文治将六个人的名字全都背出来,果然全都是朝中的士大夫,一大部分是楚派之人,还有个别的并非楚国人,但的确是亲楚派。
“有趣。”嬴政似乎发现了甚么。
“哪里有趣,快点救我出去啊!”公子文治焦急。
嬴政道:“这六个头领,其中有一个是寺人。”
寺人,是这个年代对太监的称谓。
成蟜点点头:“这个人蟜蟜也认识,这不就是跟在大母身边侍奉的管事嘛?”
华阳太后乃是楚国的嫡系,她身边楚派云集,就算是一个端茶递水的寺人侍女,全都是精心挑选的楚派,更别提管事了,管事自然也是个楚派,还是根深蒂固的楚派。
公子文治使劲点头:“这个熊璋我识得!我识得!是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之人,十足可心,一直跟着老太太!”
熊璋本不氏熊,他一个穷苦的寺人,压根儿没有自己的氏族,是老太太喜欢他,所以才赐名熊璋的。
嬴政道:“这个寺人乃是华阳太后身边的老人,一定心高气傲,但问题便在于,他即便是华阳太后身边的老人,但他在这里,只领四百私兵。”
三千私兵,六个头领,所以一个头领平均分配五百私兵。按照这个分配的法子,熊璋合该分配五百人才对,可偏偏根据公子文治偷听到的情况,熊璋手底下只有四百人,少于其他人。
“这还用说?”公子文治道:“他是个阉人呢,能领私兵,还是看在他执掌着华阳宫的份儿上。”
嬴政一笑:“问题不在于此,家宰想要利用熊璋执掌华阳宫的便宜,私底下却又看不起熊璋,因此熊璋手下的兵马少于其他人……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么?”
“机会?”公子文治奇怪:“甚么机会?”
成蟜道:“笨哦小舅舅!自然是从熊璋作为突破口,分裂六个头领的机会!”
“蟜儿真聪明。”嬴政微笑夸赞。
成蟜嘻嘻一笑,扬起一张甜滋滋的小脸蛋儿,道:“蟜蟜聪明,都是哥哥教的好!而且,还要看与谁比呐!蟜蟜的聪明,是绝对不及哥哥十分之一的,但是若与小舅舅比,蟜蟜的确很聪明哒!”
“诶你们!”公子文治气愤的道:“兄弟情深便兄弟情深,为甚么要诋毁于我?”
嬴政与成蟜压根儿不理会公子文治,嬴政幽幽的道:“为兄倒是想好了一出,分裂私兵内部的妙计。”
成蟜使劲点头:“嗯嗯嗯!都听哥哥的!”
熊璋乃是华阳宫的老人,因着一直跟随着华阳太后,办事儿利索,十足的可心,华阳太后曾几次提拔他,在华阳宫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
只不过他再是有头有脸,士大夫们明面上敬重他,其实内地里十足不屑,总是会偷偷的说一句:不就是个阉人么?
熊璋身为私兵的头领之一,却只有四百人马在手,少于其他的头领,嬴政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按照嬴政的计划,首先,要让熊璋对楚派心生嫌隙。
于是成蟜便偷偷令人去盯着,找一个华阳太后不顺心的日子,等华阳太后训斥了熊璋之后,便轮到成蟜登场了。
这日里,华阳太后果然训斥了熊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华阳太后做了这么多年的女主,脾性自然大得很,也就是对着成蟜才会慈眉善目一些。
熊璋没来由的挨了骂,还要低眉顺眼的承认错误,心里头本就窝着火儿,从太室中退出来。
成蟜早就躲在一边儿,看到他退出来,立刻大跨步冲出去,直愣愣的往熊璋身上撞过去。
“啊吖——!!”
成蟜分明是碰瓷儿,把手中一碗热羹直接泼在熊璋的衣裳上,半点子也没有浪费,还夸张的大叫一声,极其不走心的咕咚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呦——哎呦——你要撞死本公子吖!”成蟜恶人先告状的大喊。
熊璋今日本就觉得晦气,没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矮了训斥,一出门就“撞见”了幼公子。
谁不知晓幼公子乃是华阳太后的心头肉?若是真的摔出个好歹,或者烫着了,熊璋吃不了兜着走!
“幼公子!幼公子您没事儿罢!”熊璋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汤羹,赶紧伸手去扶成蟜。
“哼!”成蟜不客气的拍开熊璋:“你走路不长眼目嘛!?”
“小臣……”
“眼睛是用来出气儿的嘛?竟敢冲撞本公子!”
“幼公子,小臣……”
“你还想狡辩?!不只是冲撞本公子,还想顶撞本公子!”
熊璋一连三次想要解释,都被成蟜打断了,成蟜的小嘴巴别看小,叭叭叭的疯狂输出,十足的利索,愣是让熊璋插不得嘴去。
嬴政的谋划便是如此,令熊璋对楚派心生嫌隙,如此自己才能有可分化的时机。
华阳太后不必说了,她便是楚派的头领,顶梁柱。而成蟜是华阳太后最宠爱的小公子,华阳太后一心想要扶持成蟜上位,便是想让成蟜延续楚派的力量,因此在旁人眼中看来,成蟜那是“天然的楚派”。
熊璋今日一连被两个楚派无端端责骂,即使是个寺人,也有自己的脾性。
成蟜还在疯狂输出:“你不长眼睛!本公子要到大母面前分辨,让大母狠狠的责罚与你!走!快走!把他押解到太室去,叫大母给我做主!”
“幼公子!幼公子饶命啊!”熊璋刚刚得罪了华阳太后,此时便算是有理,也是没理,要是触了太后的眉头,少不得一顿好打。
成蟜不依不饶的撒泼耍赖:“必须走!让太后分辨!哼!你敢得罪我,蟜蟜要让大母砍了你的脑袋挡球踢!”
他说着,一指旁边的寺人宫女:“还看着作甚?把他给本公子拉到太室去!快点吖!”
“是!是……”寺人宫女不敢怠慢,谁叫成蟜是华阳太后的心肝宝贝呢,可得罪不起的。
熊璋被几个寺人拖拽着,便在此时,听得一声:“住手。”
“拜见长公子——”
寺人宫女跪了一片,是嬴政朝这边走了过来。
嬴政眼看时机不错,便装作路过的模样,面露恰到好处的惊讶:“蟜儿,这是发生了甚么?何故大吵大闹,若是搅扰了大母歇息,那可是大罪过。”
成蟜立刻抱住嬴政的大腿,撒娇道:“哥哥!这个臭奴人,他欺负蟜蟜!”
熊璋咕咚跪下:“饶命啊!长公子,小臣当真不是有意冲撞幼公子的,还请长公子帮小人求求情啊!”
成蟜故意摆出一副骄横的模样:“哥哥,你别听他的!是他故意冲撞我的!哼!蟜蟜亲手给大母做的汤羹,都被他撞翻了,你看看,都烫到蟜蟜啦!”
成蟜举起白白嫩嫩的小肉手,上面一个红痕也没有,干干净净,皮肤吹弹可破,仿佛剥了壳子的鸡蛋一般,反观熊璋,满身的污渍,汤羹的肉糜还挂在他的衣裳上。
嬴政善解人意的道:“蟜儿,依为兄来看,他必然不是有意冲撞的。”
“是啊是啊!”熊璋连忙应和:“小臣当真不是有意,还请幼公子见谅!见谅!”
嬴政又道:“蟜儿你看,要不然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就原谅他一回,不要计较,这汤羹洒了,不知膳房中还有没有,不如再撑一豆,送与大母也是一样的,好么?”
成蟜和嬴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简直天衣无缝,成蟜露出极其不情愿的表情:“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那好罢!蟜蟜便不与这个下贱的奴人计较啦!但是若有下次,蟜蟜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的!”
熊璋听他松口,狠狠松了一口气,叩头道:“多谢幼公子!多谢幼公子!”
嬴政对成蟜道:“好了蟜儿,快去给大母盛汤羹罢。”
“嗯嗯!”成蟜乖乖的应声,转身一蹦一跳的离开,临走的时候还指了指熊璋,又用肉嘟嘟的小手指了指自己眼睛,奶凶的威胁道:“下次饶不了你哦!若没有哥哥求情,本公子定然叫你好看!”
成蟜骂骂咧咧的离开,转了一个弯儿,一个蹿升藏在拐角,探头探脑的往回看去。
熊璋见成蟜走了,狠狠吐出一口气,对嬴政道:“多谢长公子!多谢长公子!如今日不是长公子,小臣怕是就……”
“不必谢我。”嬴政十足亲和,亲自托起熊璋,这令熊璋受宠若惊,与之前公子成蟜对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壤之别。
嬴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其实你也没做错甚么,都是蟜儿被大母给宠坏了,因此才会如此苛责于你,你多担待一些。”
“不敢不敢!”熊璋连忙道。
嬴政上下打量了一下熊璋:“你的衣裳脏了,不如……去政那里换下来?”
“这……”熊璋觉得这有些许不合规矩。
奈何嬴政看起来十足的亲和,一点子公子架子也没有,道:“蟜儿是政的弟弟,他弄脏了你的衣裳,我这个做兄长的,理应赔给你才是。”
“多谢长公子,实在折煞小臣了!”
嬴政带着熊璋到了自己下榻的偏殿,吩咐道:“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趁着熊璋换衣裳的空档,嬴政又让人备好了酒菜,熊璋一出来,嬴政便道:“还未用朝饭罢?你们这些伺候在华阳宫的,也着实辛苦,每日里起得如此之早,一直侍奉在左右,大母用了午膳,你们怕是还没用朝饭……”
“谁说不是呢?”熊璋对他的说辞深有感触:“谁叫小臣是做奴人的命呢?天生的,怨不得旁人。”
“唉……”嬴政笑道:“怎么能这般说呢?正巧,政也没有用朝饭,咱们便一起用膳?”
熊璋更是受宠若惊,连连口称不敢。
嬴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熊璋心情不好,便饮了,嬴政继续倒酒,熊璋又饮,这一连几杯黄汤下肚,熊璋的酒量不甚好,嬴政令人准备的还是烈酒,瞬间便醉得东倒西歪。
再饮了一阵子,咕咚一声,熊璋直接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了。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成蟜探着小脑袋,探头探脑的从外面走进来,小猫叫一样唤道:“哥哥——哥哥……?”
嬴政笑道:“进来罢,他醉死过去了。”
成蟜这才蹦蹦跳跳的跑进来,低头去看倒在席上的熊璋,用小脚丫踹了踹:“哦吼,真的醉成了一滩烂泥!”
他说罢,嘿嘿坏笑出两个小酒窝:“这下子,便可以让我们为所欲为啦!”
嬴政:“……”说的好像要做甚么龌龊肮脏的事情一般。
熊璋醉得迷迷糊糊,头晕脑胀,他稀里糊涂的醒过来,揉着自己额角:“嘶……我怎么醉了。”
他说着,便对上一双笑眯眯的大眼睛,弯弯的仿佛月牙,笑得很是甜蜜,正是幼公子成蟜。
成蟜托着腮帮子,歪头道:“你可算是醒啦!”
“幼……幼公子?”熊璋惊讶:【我不是在与长公子饮酒,怎么幼公子出现在这里?】
成蟜笑眯眯的道:“熊璋吖,你可知晓自己醉酒之后,话很多嘛?”
“幼公子?”熊璋迷惑:“小臣……小臣都说了甚么?”
“嗯——”成蟜拉长了声音,似乎是在回忆,掰着小肉手数道:“甚么熊氏啦,甚么私兵啦,甚么造反啦……哦哦,你还说,你们扣押了昌平君的亲弟弟,想要胁迫他与你们一同造反!”
“嗬!!!”熊璋倒抽一口冷气。
他哪里知晓,其实自己酒醉甚么也没说,只是倒头便睡,这些都是成蟜提前打谈好的消息,一股脑扣在醉酒的头上罢了。
“熊璋,”此时嬴政幽幽开口,冷声道:“你可知罪?”
熊璋吓得膝盖发软,跪在席上颤抖得道:“小臣……小臣不知……不知……那都是醉酒之后的戏言,不能当真的,不能当真!”
“是么?”嬴政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你不知罪,予便只有押解你到王上面前分辨了。”
“甚么……?!”熊璋大吃一惊:“饶命啊!!长公子饶命!”
成蟜敲锣边儿的道:“偷偷告诉你哦,你最好不要挑战我哥哥的耐性哦,哥哥生起气来可凶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