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刚带着人走上船板,温老就闻着味溜达过来了。
他往盖得严严实实的菜篮子一探,鼻子轻轻一吸,猪板油的腥燥味就直冲鼻尖,熏得他捂着鼻子直后退。
“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买辣子去了吗?”
白景上前扶住他,带着往旁边走了几步,转头示意手头的人去后厨,边给温老解释。
三种品种粗细各不同的辣椒面备好,猪油熬好,制作油泼辣子的过程就不难了,只需要注意点火候就是。
“这个油先用香料炸一遍,要是不喜欢太香的,这一步免了也没什么。”白景捞出炸得干干脆脆的香料放到空盘子里,顺口讲解道。
“油分三次浇,注意温度。太低了激不出香气,太高了会烧焦辣子。”
“如果怕太辣,可以加点冰糖柔和口感。”
白景一边做一边讲解,那些容易出问题的小地方都被她着重说明,教授亲传弟子也不过如此了。
赵师傅站在不远处,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作为后厨中的老大,他只是站在这里没反对,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白景明显感觉到今天在厨房便利了许多,没有之前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今天吃什么?”温老在外间坐下,期待地问道。
知道要吃油泼辣子,但总不能抱着辣椒罐当饭吃。
“今天做油泼辣子废了不少时间,就蹭了赵师傅几碗面,多亏了他不介意,不然您到我这儿只能抱着辣椒罐啃了。”白景半是玩笑半是解释,没落下自己的活计,又把赵师傅的功劳点了出来。
温老眉毛一扬,哦了一声。
白景继续夸道:“赵师傅这做面的功夫可比我强多了,与今日这罐辣椒油正相配。”
她端上一碗汤面,清亮的汤水中窝着一个如满月般的荷包蛋,还有一棵翠绿的小青菜,刚好断生,味道鲜香,老少皆宜,正是南州备受欢迎的清汤面。
但温老在京中生活数十年,早就习惯了浓重的口味,这种清汤寡水的,瞬间让他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油腻又寡淡的味道,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而且刚有动作就停止了,但一直注意着他的赵师傅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见自己制作出的食物受到这般嫌弃,他眼底闪过一丝郁色,面上却还是崩住了大师傅的面子,没变了脸色。
白景见此忙打开辣椒罐子的盖,推到温老的手边,用言语把这一瞬的滞涩掩盖过去:“温老快尝尝我的油泼辣子,我就指着您这条金舌头给我提提建议呢。”
有人递了梯子,温老也顺着就转了话题。
他笑呵呵的,玩笑道:“那老夫可得好好品味,定给你挑几个毛病出来。”
说完他往那罐子里一看,只见罐中的辣椒油颜色鲜亮红润,白色的芝麻浅浅浮了一层,鼻尖轻嗅,诱人的香味裹着微微呛人的辣拼命往鼻子里钻。
还没开吃呢,嘴里的口水就泛滥了。
温老重重地吸了一口香气,敲敲碗沿,痛心疾首:“这小小一碗,够谁吃啊,快把第二碗备上,老夫等会儿还要再来一碗。”
说完也不等白景接话,就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大勺辣椒油。
红亮的辣椒油落在面汤里,迅速将原本清澈的清汤面染上诱人的红色。
温老拿起筷子搅了两圈,想想还是不够过瘾,又拿勺子伸到罐子底舀了一勺辣椒出来。
两勺辣椒加进去,面碗里红彤彤一片,清汤面彻底变成了红油汤面。
赵师傅见此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干脆扭过头眼不见为净。
温老却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勺子拿起筷子拌面,浓郁的香辣味在热气的烘托下逐渐蔓延。
“好香啊。”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压低的惊叹。
“咕咕咕。”是谁的肚子再叫。
温老呼噜噜扒拉下一大口面,脸上露出惊喜与享受之色。
与白景前两次的吃食相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就是出色的调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加了两大勺辣的面里第一口尝出来的竟然不是辣味,而是独属于油脂的那种香润风味。
然后就是香辣味,浓郁的香气伴着微麻的辣占据整个口腔,一瞬间仿佛连食道都被打开了。
着实开胃。
“这油泼辣子可称为一流!”温老又连吃几口才抽出心力夸道,“只这一道就能当家传菜撑起一间面馆了。”
面对这夸奖,她毫不客气地照当全收。
做厨师最开心的事,就是得到食客的认可。
温老连吃两碗,再又一次喊着上面的时候,连赵师傅也不愿意继续开火了。
“老爷,这食量已经是往日的一倍了,可不能再吃了。”老管家提起胆子按住他的手,一边示意众人把碗筷立刻撤下去。
温老手被按着,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张嘴把端走的面碗咬住,眼巴巴地看着香气越飘越远。
直到碗筷都被后厨的门帘挡住,他才收回视线。
抱着独馋馋不如众馋馋的念头,他开始向其他人安利辣椒油。
“这油泼辣子风味极佳,老夫匀出一小罐给大家尝尝。要和面拌在一起才最好吃。”
温老说完就起身离开,等走出门外嘴角却露出狡黠的笑,“等他们尝过一次之后,晚饭咱们就到这边来继续吃,让他们只能看着嘿嘿嘿。”
厨房里,没有了温老这个主家杵着,连空气都流畅许多,众人也比方才放松了些。
有这两天搭过话的人凑过来:“白姑娘,这油泼辣子什么面都能配,还是只有好面好手艺才能显出风味?”
这话一出,其他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他们可没有赵师傅那般好手艺,也就路边面摊的水平,要是只有好面才配,可就无福消受了。
白景没直接回答,只道:“面馆能放葱花,路边摊就不能放?”
这话里的意思就很明了了。
众人纷纷散开,钻进后厨各自开工,没一会儿就响起来乒铃乓啷的擀面煮面声。
外间只留下忙完的白景,和没离开的赵师傅两人,连一直恭候在旁的小学徒也很有眼力见儿的避进了后厨。
赵师傅没说话。
白景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时间,这片空间在嘈杂声中显出异常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师傅微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很不错。”
“啊?”白景茫然抬头。
刚刚走神想了会儿到南州的计划,没成想莫名得了句夸。
回过神来,白景恭维道:“当不得,不过是图个新鲜,您才是真功夫。”
赵师傅却缓缓摇头,语气沉重:“你的基本功一般,但却极有天赋,干这行的,要做到最顶端,就缺你这种寻摸‘新鲜’的天赋。我老了,再怎么拼,也就在原地打转。”
他看向对面还带着稚气的小姑娘,脸上蓦地显出几分暮气,如夕阳坠地前的几许余晖,虽耀眼却近黄昏。
白景不甚理解地眨眨眼,她从来不是受过正统教育的厨师,在她看来,做饭烧菜只是一种赚钱的途经,只是后来从中得了乐趣,才投入更多的专注。
没有多年苦练的基本功,就从另辟蹊径,主打氛围治愈。
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赵师傅在难过什么,只是循着本心安慰道:“赵师傅应当是南州来的吧,似乎很擅长清淡的菜式。”
赵师傅没说话,但也没否认,自顾沉默着。
白景嘴角抿出一丝不好意思的弧度,委婉劝道:“作为厨师,能有一道菜做到无人能比,就能称为无敌的高手了。赵师傅清汤面做得这么鲜香,不必强行融合其他菜式。”
尤其是往浅淡的菜式里死命怼荤油这种事,不要再干了!
原本突出食材本味的特点没了,只留下寡淡的味道和油腻厚重的反胃感。
赵师傅似是不解:“素菜荤炒,这是厨师界公认的技巧。”
白景嘴角抽了抽,在心中默默吐槽:再公认也不能适用每个人啊!
“您之前应当很少尝试这么做吧。”要一直这样,也干不到大师傅这水平。
赵师傅:“嗯,用得甚少。”其实几乎没用过。
本以为是一次突破,没想到……
白景忍住扶额的冲动:“不要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没有厨师能擅长所有菜式。”
这句话说得相当直白了,就差直接指着他鼻子说他昏了头。
连白景自己说完都觉得交浅言深了。
——见鬼,我管他做什么,管得太宽了。
“抱歉,是晚辈失言,赵师傅见谅。”她曲膝一礼,向他致歉。
但赵师傅却恍恍惚惚的,只低声呢喃:“没有厨师能擅长所有菜式,没有厨师能擅长所有……我明白了!”
他眼神一凛,醒过神来。
“白姑娘,多谢。”赵师傅抱拳弯腰一礼。
白景急忙侧身避开,伸手扶住他,口中直到:“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胡言,前辈不计较便好。”
“是前辈多年积累,正到了要悟透的时候,恭喜恭喜。”
赵师傅见她不受礼,也没再多言,只暗暗把这人情记下,想着什么时候帮一把。
经过这么一遭,两人之间原本有点别苗头的架势也自然而然地消散了,白景热情地招呼他:“不知有没有荣幸,能吃到前辈亲手调制的汤面?”
赵师傅拿起一旁的围裙重新围上,笑道:“想吃什么面?这些年在京中,别的不行,面食却是做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