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指甲

“那和尚还在吗?”

“一直在找碎片,人都死了多少天了……”

“这回简直是见鬼了……”

……

是非听不见旁人的话,他只是将能找到的东西都全部搜集起来。

散落的骨头,唐时的灵器,墨戒,碎裂的诗碑……

战场很乱。

是非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已经不记得,这样的平静到底是这么多年诵过多少佛经得来的。修佛者,但求其心古井无波而已。

从日到夜,来来往往多了无数的人,无数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去看看这一战之后留下的狼藉。

对是非来说,这不过是没日没夜的寻找而已。

不过才过去了七日,可却像是转瞬弹指已千年。

道阁之中有幸存的修士,已经完全不关心那个脏兮兮的和尚了,他们忙着重建自己的道阁。

只是虚道玄,还没有办法为自己重塑身体。他已经不关心道阁的死活了,此刻他求助于冬闲,只求冬闲能帮助自己。此刻的道阁真算得上是群龙无首了,一团乱麻。

萧齐侯在之前的战斗之中受伤太严重,在剑阁阁主来此查看此一战造成的巨大变化之时,顺便将他带走了,似乎是隐约之间忌讳着什么。

大荒道修八阁,妖修两阁,都来人看过了,只有阴阁狱阁毫无反应。

兴许魔修的人也来看过了,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

看着道修们自相残杀,看着天尊布下的暗棋转瞬之间起了这样大的作用,真是好不得意。

最后一个来的,是汤涯。

他远远地从大漠那边走过来,站在一片狼藉面前,只有满地的鲜血,看不见之前那些嶙嶙的尸骨,风里似乎残留着当日一战的疯狂。

以汤涯对唐时的了解,这个人到哪里都是风起云涌的。虽料到这大荒第十三阁建阁之战定然会意外频出,可汤涯没想到唐时会将自己给玩儿死。

他想想,忽然笑出了声。

远方已经看不见是非了,汤涯来的时候,是非已经走了。

到底去了哪里?还没人知道吧。

按照规矩,若是是非在十五日之后不出现在音阁,便算是是非输了。

小自在天建阁,自然也没了希望。

只是现在,是非还能不能出现,就是一个谜了。

汤涯是故意来迟的,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还不大能够欣赏——绿辞之前说过的,更精彩的世界。

唐时的世界的确是很精彩,只是难免有些脱离精彩本身,而偏向于凶险了。

整个大荒,已经被这一战给震惊了。

从剑阁与道阁交界的山口,一路打到道阁所在的地方,甚至万千年道阁被唐时用他们自己的天阁印给拍没了,整个道阁已经沦为了大荒的笑柄。经此一役,道阁再次元气大伤,只是这一次比上次明轮屠杀更加可怕,给道阁造成的伤害更大。上一次,他们还能在短期之内将十层楼的人给补全了,这一次却完全不行了。

一时之间,道阁变成了十二阁之中人数最好的。

不少修士遭遇了横祸,也有不少的修士似乎也看清道阁,或者说是被道阁给吓住了,竟然纷纷退阁。

于是,道阁遭遇了建阁历史上第一次寒冬。

汤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皱眉,掐指在战场上布下几道光,而后衍算起来,可是最终卦象上不曾有任何的显示。

听闻是非曾在这里寻找唐时留下的痕迹,不管是尸骨还是血肉,或者是留下的衣物乃至于法宝,兴许……还有救?

回想一下由旁人叙述的整件事情的经过,汤涯都觉得不可思议。

唐时的大师兄竟然是个魔修,并且这出手,之前都是一直被唐时压着打,乃是故意引唐时过来灭了道阁的。唐时估计也不是没看出来,他不过是将计就计,直接跟着来了,顺便对付道阁——只是,杜霜天的本事,毕竟要大得多。

若是唐时死了,这一场戏似乎就已经没有了意思,还有谁能逆转整个枢隐星的局势呢?

汤涯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人来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

远远地,崔一航看到汤涯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便皱着眉头,不过转眼他就发现了自己身边出现的一道影子。

“章层主?”崔一航愣了一下。

章血尘背着手,站在这里,便布下一道结界,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问道:“我不过来看看,不想瞧见你在这里,阁主交代了你什么任务?”

崔一航似乎不大愿意说,不过最终还是僵硬着一张脸点了点头,不过他转头去看那已经空无一人的战场,道:“不过,大约是不需要了。”

“不过是个建阁之战,却是人人都要为难于他。”

章血尘冷哼了一声,看着崔一航的眼神,也顿时失去了温度。

他转身撤了结界便走,竟然是追着汤涯而去了。

崔一航站在原地,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第七天,一直徘徊在战场上搜寻唐时遗物的是非,终于消失了。

那个白衣的和尚,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道阁一战的话题性,太大,爆点也不少。

九日九夜太上情阵,道阁的莫名偷袭,后来的惊天逆转,唐时手中出现的道天阁印,洗墨阁黑化的大师兄,同门师兄弟相残,最后是唐时完全抛开自己的队友,孤身陷阵,一个人灭了半个道阁,便是连道阁阁主虚道玄也是肉身被灭,只余下元婴,也是元气大伤了。

更离奇的是,这样厉害的唐时,竟然会被杜霜天轻而易举地暗算。

如果杜霜天真的是唐时的大师兄,那么洗墨阁有没有什么问题?一个小荒四山的小门派,何以都出这样厉害的人物?之前四方台会上的应雨已经很厉害了,唐时就更不用说——杜霜天在四方台会上的表现,其实只能说是平平,所以现在杜霜天突如其来的偷袭效果,简直出人意料,甚至足够达到令人震撼的效果。

一时之间,都说是唐时已经死了,杜霜天的身份却又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而杜霜天在什么地方呢?

他在去洗墨阁的路上,青山秀水,与他无关。

他没有从大荒走,那里面不属于他,并且大能修士众多,难保有谁兴致来了拖住他比划一番,那个时候杜霜天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从道阁出来,一路东行,便经过东北天魔地角和东南天魔天角的交界处,进入了小荒东山。

杜霜天并没有在天角停留,尽管众人都已经知道杜霜天将要归来,只是杜霜天现在还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办。

从东山到南山,不过是一转脸的事情,杜霜天御空飞行的速度极快,他现在不能大范围挪移,若是被发现,他的计划便不能成了。

反正他已经下了死手,觉得唐时肯定是已经死透了,趁机斩草除根才是真。

招摇山上,祝余草依旧茂盛,门中白钰与欧阳俊都外出游历,唐时自然不在阁中,已经是众人眼中的死人了。而应雨,现在还在大荒藏阁之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洗墨阁现在门内上上下下,都是普通弟子多,除此之外,只有三名长老了。

今日的彩霞,格外地漂亮。

宋祁欣的心情很好,她培育出了新的七珠果的品种,若是长老知道了定然高兴。

只是不知道,三师弟跟四师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宋祁欣看着自己手里那一串漂亮的七珠果的果子,这绚丽的颜色若是能添加到画中,定然美极。其实她更想的那个人……

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宋祁欣回过头的时候,便见到了那御空而来,站在半空之中的人。

“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啊。

杜霜天微微一笑,身上水墨山河画裳依旧,墨溪从山上留下来,在他脚边汇聚成了洗墨池。

远远地,整个招摇山都像是以前那样宁静幽雅。

他应了一声,“师妹。”

***

他怎么也没想到,杜霜天会来找他。

萧齐侯在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完全震惊了。

这是第十天,是非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有关于唐时和杜霜天的话题还在满大荒地飞,不过兴许还没传出大荒去,毕竟大荒从来不喜欢将大荒之中的事情带到小荒去。

这里是在剑阁外面的剑门关上,这里有两座大山,一把残剑。

萧齐侯最喜欢的便是这里,杜霜天是从山下经过的时候停下来的。看似不经意,可萧齐侯就是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

果然,杜霜天直接从下面走了上来,萧齐侯敏锐地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几分血腥气。

他最近才杀了不少人。

——这是萧齐侯下意识的感觉。

他问道:“你来干什么?”

杜霜天笑了:“果然如我所想。”

“什么意思?”萧齐侯不喜欢谁卖关子。

在他看来,杜霜天的危险程度很高,可是他此刻要出手,自己应该躲不过。

就是这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于太过强大的人,有时候真的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来。最强大的存在,往往是最令人向往的。

“你有一颗魔心,何必修道?既然心里渴望,又何必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跟我走吧。”

杜霜天很有自信。

跟我走吧。

萧齐侯很久没有说话。

他站在那里,没动。

山风吹来,撩动杜霜天身上的衣服的时候,萧齐侯才发现——不知何时,杜霜天已经褪去了那一身画裳,穿着织金的暗蓝色长袍,通身气质已经改换了个彻彻底底。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齐侯依旧没有说话。

这似乎就是杜霜天的等待时间了,他转身便要走。

萧齐侯忽然道:“你是谁?”

杜霜天从这高台之上跳下去,只丢下一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对于萧齐侯来说,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不适合剑阁。

人,总是要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的。

第十一日,剑阁萧齐侯失踪。

第十二日,浮阁阁主蓝姬被证实陨落。

第十三日,音阁决定为是非放宽期限。

第十四日了。

是非坐在烂柯门之中,第一次感觉到,流淌的时光对自己来说多么重要。一分一秒,过去了便像是流沙一样,根本抓不住。

他脸色苍白得异样,扭头去看摆放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东西。

也只能称作是东西了。

被炽热的光芒烧灼去所有的血肉,唐时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散落在各处,想要拼凑起来也不容易。并且在将那些尸骨搜集起来的时候,是非发现这尸骨之上已经不不带有半分的灵气了。也就是说,回魂之法根本不会有作用。

所幸,还有诗碑。

唐时的诗碑,是很奇妙的存在。

每一支小巧的诗碑令上,都能看见一首诗,而这些字迹都是唐时的。字迹深深地镌刻进去,里面求流淌着一些细碎的光。

他把这些诗碑排了出来,人体骨架的模样,以鲜血浇灌,割肉剔骨……

千瓣莲从是非流血的手指指尖开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却连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是非修佛,不触及底线不杀人。

而唐时,不是是非的底线。

有时候是非也在想,自己其实挺奇怪,可若以整个小自在天与唐时相比,他定然不会选择唐时。这一个选择,是非早在许久之前就做过了。

伤人固是伤人,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唐时不是“敌”。

就算唐时是执棋人,罪大恶极又有何妨?

佛言:众生平等。

人也好,仙也罢,唐时也好,时度也罢,东诗更无所谓……

兴许是非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棋局之中的一颗棋子,还不自知——兴许他只是被唐时利用的一个人,此刻发生的所有都是唐时的策划,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只是这些都是“兴许”,即便这“兴许”变成“一定”,是非的选择也还是不会改变。

他的底线不是唐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天地一盘大棋而改变自己。

是非确信的是:自己是真实的存在,不是由谁一手捏制出来,比之所谓武陵道人,已经幸运不少。

时间快要到了,小自在天建阁之战,无法停止。

是非看了一眼那千瓣莲,便随手一抖,将之摘下,摊在掌心,随后放到那尸骨旁边。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这一堆碎裂的诗碑残片和骨片乃至于别的东西的周围,有浅褐色的痕迹,像是被人用鲜血画下来的阵法一样。

这阵法有两个阵心,一个是那残片所在之地,一个是是非所在之地。

他抬手,点亮一盏灯,放在了自己身边,终于缓缓闭上眼,准备起身。

烂柯门之内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十倍,里面十日,外面一日。有这时间,兴许还能有救。

身体损耗太厉害,是非智能先行调息,闭目半晌——

一只手,漂亮修长的手指,带着墨黑色的指甲,翻涌的墨气空前地浓郁,甚至透出了他的指甲,在空气之中带出一道痕迹,便这样轻轻地,搭在了是非的僧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