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敛着怒容离开王宫,小小南诏竟敢狮子大开口。
若非太傅多番交代他务必迎娶一位公主,以及那个夜夜纠缠他的废太子梦,使得他别无选择,他都想立即启程离开这蛮族异乡。
出王宫时,再次经过桫椤园,李璟转目望去,层层叠叠的桫椤叶片间,已不见那女子倩影,满目异族奇景仿佛也随之褪了色,再无任何吸引他之处。
江敛也格外留意了桫椤园,见到蓝孔雀姿态优雅从林下踱步出来,翎羽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他眼前一亮,忙给殿下递了一个“快看孔雀”的眼神。
那么大一只漂亮孔雀,太子殿下却连余光都没有给一个,就那样面色漠然地走了过去。
“……”江敛有些摸不着头脑。
南诏王宫里的孔雀这么快就失了殿下欢心,江敛很为那只漂亮孔雀感到遗憾。
回到邸馆,李璟脸似寒冰,何少卿欢欢喜喜迎出来,一见太子脸色,便知殿下入宫与诏后没谈拢,赶紧收了欢喜之色,跟着垮下脸。
李璟没理任何人,大步穿过花厅,回内室换下了使节衣袍,只着一身圆领素衫进了正堂。
在檐下候着的何少卿没能从江敛口里打听出什么,惴惴地跟去了正堂。
李璟翻阅案前堆放的最新文书,这些是他交待何少卿让书吏们搜集的太和城物资交易记录文书,从中可详细了解南诏商贸。
身为太子,亲赴南诏,岂能只为迎娶一个公主。
何少卿不敢打搅太子翻阅文书,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婢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一碗普洱茶送上了案头。
熟悉的浓郁茶香弥散开来,李璟皱着眉从文书上抬头,见到案前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婢女,姿色普通,神情拘谨,与先前那个往人身上贴的娇婢全然不同。
显然,这又是何少卿费的心机。
换了一种风格来他跟前尝试。
普洱香气令他想起王宫那位二公主刻意展示的茶艺,心头不由一阵烦躁,便要掀翻手边茶碗。
才只将手从文书上挪开,那婢女便浑身一颤。
李璟生生忍住了。
罢了,实在没必要将怒火发在无辜之人身上。
“我吃不惯普洱,拿下去。”
那婢女不敢吱声,愣了片刻,怯怯地捧起茶碗放上托盘,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从始至终,何少卿对婢女都没有任何指示,仿佛是任其发挥。
李璟意识到什么,微讶:“她听得懂汉话?”
何少卿圆胖的脸上舒展道:“她本是我朝边境百姓,因战乱被掳,辗转流落太和城。昨日街头,臣见她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入邸馆暂为收留,如何处置还要殿下发落。”
“既是我朝百姓,自当随少卿重返故土。”李璟两句话将山芋扔了回去。
何少卿胖脸微笑,应下了。殿下没说以后不要此女服侍,便是没有拒绝,不拒绝即是接纳,何少卿自信地盘了一遍男人的隐秘心思。
李璟唤了江敛进来,对着两位亲信道出诏后开出的许亲价码。
除了大雍使节来时献上的国礼,还要另增万亩良田、万匹丝绸、万件金银器。
两人一听,都震惊不已,两国结亲本是互利的事,诏后竟想挟亲图谋更大利益,这个女人比诏王野心还要大。
何少卿愤慨道:“弹丸小国,焉敢以许亲之名,行勒索之实!”
江敛担忧地看向太子,且不说殿下有没有额外添加国礼的权限,就算陛下允许殿下在外便宜行事,丝绸金银器由宫中支出,可万亩良田涉及疆土,是万不可能许给邻国的。
诏后开出不可能的条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殿下如何打算?”江敛忧心忡忡地问。
李璟离开王宫时积攒的怒气早已悄然消散,他将一只手放在记录太和城贸易的文书上,说道:“倘若我能许给诏王比万亩良田更实惠的国礼,他还会在结亲一事上含糊其辞么?”
何少卿和江敛俱是一震,不约而同看向太子手掌下的一叠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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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音没再去桫椤园喂孔雀,自那日回来后,她做什么都心绪不宁,礼仪学得乱七八糟,被佘嬷嬷板着脸训斥了好几顿。
隔着一片茂盛的桫椤林,她见到的那个背影极似李璟的外使,后来听说是大雍求亲副使,那便不可能是李璟。
明知不可能,可她还是心慌意乱,几次午夜惊醒。
前世,李璟将她囚禁永安宫,不许她跨出宫门,更隔绝了她与妃嫔们来往。
被高高的宫墙禁锢在狭小的一方天地,她快被逼疯了。
李璟偶尔来看她,她对他百般哀求,好话说尽,他却哀怜似的把她当病人看待,传来太医给她看诊。
后来,她真的病倒了,永安宫的重重禁锁才得以打开。
那时,李璟是不用担心她会逃走的。
妙音枕着手臂,躺在漆黑的帐内追忆往事,唇边泛起微凉的笑。
她如今在王宫又何尝不是过着被禁锢的日子,只是诏后看管她的手段没有李璟那么疯狂罢了。
如果能效仿前世,重病一场……
妙音盯着攒花帐顶,许久才转了一下眼珠。
阖宫当下正忙碌,父王生辰将至,她必须亲往祝寿。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忙得佘嬷嬷都顾不上妙音了,留下几个心腹婢女后,佘嬷嬷回了诏后身边,帮着筹备宫宴。
白夫人那边也忙了起来,突然间妙音成了宫里最闲的人,连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忙着准备为父王祝寿的贺礼。
“公主不准备贺礼吗?”近午,梳头挽发时,渥丹问她。
没了佘嬷嬷督促,妙音难得睡了个懒觉,看着镜子里慵懒的自己,好像肌肤都莹润了不少。
“年年过生辰,都过了几十回了,父王年复一年收着大同小异的贺礼,还没厌烦吗?”
渥丹连忙从镜中观察身后侍立的佘嬷嬷眼线,那几个婢女垂目站着,不言不语,不被问话绝不会开口,如同殿中名贵摆设,但渥丹可不敢真拿她们当摆设,也就公主即便当着她们的面也口无遮拦。
“公主对陛下一片孝心,总要叫陛下知道才好。”渥丹尽量把公主的大不敬言辞往孝道上拉。
“喔,那抄一卷经吧。”妙音掩口打个哈欠,拖着点尾音,状若随意道。
“……”渥丹放弃了。
当初白夫人卧病,大公主默经足足有三卷十四品共三万言,何等郑重,宫里谁人不知。如今陛下生辰,大公主却只计划抄一卷,省时省力又省钱,还堂而皇之说给那几个婢女听。
大公主在敷衍陛下一事上,当真是从不遮掩,磊落得很。
渥丹给妙音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方便她随时倚榻小憩,反正佘嬷嬷不在,大公主一日能睡上几回。
入夏后,日光晃眼,妙音白日几乎足不出户。
午睡起来后,她打着一柄纨扇,叫来侍奉笔墨的婢女缃叶搭着梯子,从靠墙书架上搬下数个锦袋,掸去积尘,取出里面一卷卷藏书。
分摊晾在前廊,一条廊道几乎给铺满,太阳斜斜落在泛黄的绢帛上,晒去岁月积压的霉尘异味。
穿梭来去的宫婢但凡识字,人人都能瞅见大公主的“珍藏”。
非是什么经史子集,尽是从北地流入的传奇志怪一类闲书,译成的南诏彝文,不是才子佳人,便是妖狐神鬼。
南诏夏日,日头落得晚,去过异味后的书卷被搬至室内,升起竹帘,还能借着外头天光看几卷书。
外间伺候的婢女亦或是别宫眼线,皆以为大公主吃吃睡睡之外,另一项爱好便是读闲书。
缃叶跪坐地上打理公主的杂书,将掺杂在传奇志怪里的山川图志单独理了出来,摆在妙音跟前。
妙音留了一册在手头翻阅,另外的叫缃叶塞去她簟枕下。
佘嬷嬷及其眼线盯她再紧,也不会没分寸到搜床检视。
缃叶照做后,犹犹豫豫地,终是蹙着一对黛眉,细声问询:“公主是要做什么?”
妙音埋头钻研图志上山脉起伏的地形,咕哝道:“通晓地理,技多不压身。”
缃叶便不问了,知道公主是在哄她。
她比渥丹进宫晚,陪伴公主的时日短了些,因常年与书卷笔墨打交道,性子被浸润得执拗了,并不总是对公主唯命是从,故不似渥丹跟公主那般亲近。
但公主每月给她和渥丹的赏赐,是整个曼陀宫最高的,二人在地位上不分伯仲。
被公主优待了这么些年,缃叶当然知道好歹,她也不愿公主被嫁去西蕃受冻挨欺。
可若公主存了逃婚的心,她当怎么做呢?
心思总是比旁人更重一分的缃叶,陷入了纠结。
妙音钻研山川图志,时而皱起眉心,时而了悟展颜,不时还要抓过笔单独记录几笔,颇为沉浸忘我,无暇它顾。
最后给诏王的生辰礼,是她央求缃叶代笔抄的一卷经。
缃叶绷着脸,没说什么,自己研了墨,提笔模仿起公主字迹。
抄完后,妙音看都不看,至于露馅儿什么的,她本就从没在意过。
到了诏王寿诞那日,宫宴上不仅有前廷百官,外朝使节,还有内宫女眷,世子王女,祝寿献礼冗长喧闹。
妙音拖延到日落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