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中,妙音听见佘嬷嬷的问话,霎时惊醒。
佘嬷嬷见大公主频频点头,甚为疑惑,长在深宫的少女,年仅十六,如何知晓侍君之道?
妙音睁着一双惶恐的眼,听佘嬷嬷重复了一遍问题,红着脸摇头,嗫嚅道:“不、不知。”
旁听的渥丹也跟着羞红了脸,暗怪佘嬷嬷言语直接,竟问公主这等问题。
佘嬷嬷一板一眼道:“别怨老奴唐突,大公主出嫁在即,该尽快晓事,免得将来与君王不睦。”
佘嬷嬷拿出一对备好的精致人偶,摆弄机簧,使之做出各种姿态。
妙音和渥丹都如坐针毡。
妙音并非无知少女,可眼下被一个佘嬷嬷当面传授,她脸上终究挂不住,云霞染满腮颊。
渥丹与她年纪相仿,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局促地握着,整张脸如蒸笼里的虾。
“记下了吗?”佘嬷嬷教学严谨,板正追问。
“……嗯。”妙音垂下满是红晕的脸,声如蚊呐。
渥丹也扭捏着应了一声。
“这对人偶留于大公主身畔,若有不懂之处,可按此机簧。”佘嬷嬷摆弄人偶展示完毕,拿帕子包了,推到妙音身边。
妙音觉其烫手,转交给渥丹收下。
佘嬷嬷授完课,告退离去。
妙音和渥丹长舒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这嬷嬷也太尽责了。”渥丹埋怨道。
“将那对人偶收起来,藏好了,别叫旁人瞧见。”
妙音哭笑不得,她宫里的婢女年纪都不大,成日只知道陪她玩耍享乐,多数不通男女事,可别吓着她们才好。
伺候她的婢女,一部分是当初白夫人精挑细选出身良家的女孩儿,一部分是诏后打着关心的幌子塞进来的耳目。
从前,妙音懒得理会诏后与白夫人在内宫的明争暗斗,她只管顾着自己舒坦,做什么都恣意随性,想出宫便出宫,谁也约束不得。
那些耳目怎么汇报给诏后,她都不介意,也从未将诏后的态度放在心上。
诏后并不常将她的出格举动禀报给诏王,只默默纵容着她,让先王后之女自己败坏名声,没有朝臣敢替子嗣迎娶这样一个目无礼法的王女,除了老迈昏聩的清平官。
如今妙音被许给西蕃老王,诏后则转变了策略,只求安安稳稳将她远嫁,抹掉先王后留在南诏的唯一血脉。
于是妙音无论是赏花还是游玩,身前身后簇拥的婢女只增不减,更别说还有各个角落各处殿门守着的侍卫,一天十二时辰监管着她。
她是待和亲的公主,又不是囚犯。
妙音默默在心中酝酿对策。
·
诏后看了西蕃送来的国礼单子,牦牛皮毛、青稞麦、皮铠甲、柏木香草等物,再对比大雍使者进献的国礼,大多是珠宝玉石,论贵重,自然是后者。
可是国礼入不了诏后的私库。
论价值,自然是西蕃副使暗中送来的几匣金饼,更合诏后胃口。
她投桃报李,自当替西蕃看好待嫁的大公主。
想到先王后之女即将远嫁,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诏王也不会再因大公主而念及与他同甘共苦的先王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哪能不让人心动,诏后很久没这么舒心过了。
“佘嬷嬷从曼陀宫那边回来了。”婢女掀了竹帘,小步进入内室,福身禀道。
诏后收起礼单,好整以暇道:“快请进来。”
前不久送去曼陀宫的一批耳目,盯梢了那么久,没发现大公主行止异常。诏后可不敢大意,她太知道大公主闹起幺蛾子,会有多么厉害。
自小顺风顺水要风要雨的大公主,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择日远嫁?诏后一万个不信。
便准备听听每日与大公主接触的佘嬷嬷,有何发现。
佘嬷嬷被几个亲信婢女簇拥着,进了内室,向诏后行了礼,诏后忙让看座。
“王后近来饮食如何?”佘嬷嬷开口便关心起诏后身体。
“比先前胃口好多了,劳嬷嬷记挂。”诏后笑着回了,又命侍女沏上等普洱。
侍女奉上茶水,都乖觉地退出了内室。
佘嬷嬷品了口香醇普洱,搁下茶盏,详细将这几日与大公主相处时,观察到的情况说了。
“除了第一日,大公主晨起拖沓了些,惫懒了些,后头几日,倒是都按时起了。听老身讲国婚礼仪与诸多细节,都颇为认真配合,着实有些出乎老身意料。”
诏后握茶盏的手顿了顿,面露疑惑:“大公主按时晨起,还认真听课?”
“老身也觉诧异,怀疑大公主是权宜之计,可一连七八日,都不见大公主面露愠色,老身不敢判断真伪。”
谨慎起见,佘嬷嬷没有给妙音下定论,话语里留了转寰余地。因她也闹不明白,大公主其人与传闻有出入,究竟是什么缘故。
诏后手上护甲轻敲杯盏,面上疑窦重重,若说婢女们没察觉大公主的异常,或许是眼力不够,可佘嬷嬷是她带进宫里来的,资历最老,看人少有出过差池。
难道大公主转了性子?
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娇气王女,会乐意天不亮就起床,一连七八日毫无怨言?
她知道嫁给西蕃老王意味着什么吗?会这么配合?
“嬷嬷给她讲了做王妃是怎么回事么?”诏后问道。
“老身依着王后吩咐,都给她讲授了,开蒙晓事的人偶也给她看了。”
“大公主如何反应?”
“女孩儿家,哪有不害羞的,大公主见老身演示人偶,羞窘得很,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
诏后疑心更重了,设身处地,若是当初诏王落难时,是个七八老十的糟老头子,寨子里的族老要她侍奉这样的诏王,她必不会那么情愿。
也幸好那时诏王年轻,有副俊朗面孔,健硕身材,她以身侍奉,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拉回飘远的思绪,诏后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大公主若非转了性子,便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波。
她让佘嬷嬷重回曼陀宫,务必看好大公主,万不能让她惹出事端。
·
南诏初夏,已有暑气。
渥丹领着婢女们,在宫室外廊边缘悬挂一幅幅紫竹帘,遮挡外间暑热。
妙音与白夫人在殿内说话。
白夫人听说了佘嬷嬷磋磨妙音,逼她日日早起的事,又见她眼下乌青,略显憔悴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嬢无用,护不住雀乐,想着我的雀乐要远嫁,便心如刀割。”
妙音偎在白夫人身前,举帕子替她擦泪,温声安慰:“我长大了,早晚都要离开王宫。如今南诏与大雍、西蕃仅能维持表明和平,父王要图长久,必会选和亲之策。身为南诏的公主,怎可能躲得过。”
白夫人摁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从她话里悟出些别样意味,不由诧异道:“你是说,南诏与大雍也会结亲?可大雍使节几番求娶,你父王皆未答允。”
“父王得罪不起大雍,不过是顾着面子与以前忍的那口恶气,不想太快伏低姿态。”妙音剖析诏王心态,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
前世,大雍使节抵达南诏,同样受了一段时日的冷遇。诏王几番拒绝使节提亲,迫得使节许诺更多好处与国礼,才肯松口。
大雍使节提出替皇太子求娶诏王与王后之女,诏后私下打听了大雍太子,得知东宫处境危如累卵,便使出李代桃僵之计,让云姝装病,逼得妙音顶替,做了倒霉的和亲公主。
大雍使节就算日后发觉和亲公主被调包,诏后也能理直气壮,毕竟妙音也是曾经的王后之女,不算诓骗使节。
这一世,即便多了西蕃求娶环节,诏王最后也会答应与大雍结亲,做两国岳丈,他可是得意得很。
白夫人见妙音对未来预测那般肯定,心思也活络了,凝目看着大公主的桃腮杏面,悄声道:“既然你父王早晚要与大雍结亲,雀乐何不嫁于大雍太子?大雍强盛,长安富庶,不比西蕃雪域好上千百倍?”
妙音身体僵了一下,勉强笑道:“父王已将我许了西蕃,不好改口,君王一诺,岂能儿戏。”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白夫人失望地叹口气。
妙音扯些闲话安抚了白夫人,白夫人担心误了她午睡补眠,交代了婢女们几句,便要回去。
妙音亲自送白夫人出殿室,二人踏上外廊,就着竹帘下的荫凉,慢慢往外走。
穿行廊上的宫婢们纷纷止步避让两旁,廊外的仆役也都停了手头动作,垂手侍立原地,内外一时显得极为幽静。
因而此时庭中一个躲躲闪闪不安分的身影便格外突出。
重新回到曼陀宫的佘嬷嬷岂会放过这处异常?
“什么人藏头露尾,惊扰贵人!”佘嬷嬷一声断喝,即刻着侍卫拿下那人。
妙音听见庭中动静,让渥丹卷起一幅竹帘,朝外看去。
一个穿宫廷待诏服饰的男子被侍卫扭了双臂,送到佘嬷嬷跟前。那男子面色惊慌,双腿发软,怀里一幅画卷被侍卫搜了出来。
妙音看不清画卷上有什么,佘嬷嬷看了画卷,朝她瞥了一眼,迅速收起画卷,命侍卫将可疑男子送去诏后那边处置。
佘嬷嬷向妙音告罪道:“一个不懂规矩的画待诏,冲撞了大公主和白夫人,老身这便将他处置了。”
妙音疑惑:“画待诏,怎会擅入我宫里?”
画待诏即是宫廷画师,奉诏才能入宫作画。妙音一向嫌弃南诏的宫廷画师画风浮夸,极少与他们打交道。
“没犯什么大事,也不必大动干戈,训斥几句便遣他出宫吧。”白夫人仁慈,也见不惯诏后身边的佘嬷嬷狐假虎威,在大公主宫里喊打喊杀。
“是。”佘嬷嬷口头应了。
待送走白夫人,佘嬷嬷便将画待诏带进了诏后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