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与大雍年年起争端,两国百姓不堪其苦,打心眼里厌恶战争征发民夫,加赋增税。如今,西蕃、大雍相继派遣使团与南诏交好,求娶公主,太和城的百姓无不欢呼。
尤其大雍使团个个衣冠风流器宇轩昂,载着一车又一车求亲礼,绵延穿过整条街市,彰显着中原帝国的豪阔气派,引得南诏子民争相目睹。
南诏高官率队亲自出迎,礼数备至,将大雍使团请入东边邸馆,与西边邸馆里的西蕃使团隔绝开来。
使团队伍跋涉数月,在见到与长安迥异的异国风情后,奔波疲累迅速得到消解。太和城的繁华远超想象,在面见诏王之前,使团众人纷纷走上街市,感受异域风物。
神都浮屠军则未进太和城,进入南诏境内,即失了踪迹。
那位首座行迹隐秘,李璟无权干涉,便也不去理会。
邸馆内,江敛注意到李璟面色不太好,担心地问:“殿下可是水土不服?”
李璟摇头,自进入南诏国境,他心口便一直不太舒服,好似有什么堵在那里。
江敛要来茶水,端给李璟。李璟坐在窗边,喝着茶,看南国高远的天,眼前浮起一双哀怨明眸,在他濒死时显现脑海的女子,究竟是谁?
歇在太和城外使邸馆的第一夜,李璟又做梦了。
喜庆的乐声里,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子面覆纱巾,小心翼翼走下车辇,在婢女搀扶下,走过长长的红毯,跨入东宫,向他叩拜。
他想掀开她面上纱巾,看看底下那张脸。
“你究竟是谁?”
他情急地凑过去,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李璟汗涔涔醒来,窗外一钩残月,孤清地照着他的床头。他抬起手,指尖好像还留有梦里触及那女子肌肤的余温。
·
安置了两国求亲使团,诏王很是焦头烂额。
倒不是公主不够分,他好歹有八个女儿,嫁两国和亲绰绰有余。
自从妙音同他剖析利弊,摆明了西蕃不是个好盟友,可另一方面,他更不想与大雍结亲。
诏后见他迟迟不肯答复西蕃,跟他吹了多次枕边风,无非是劝他将大公主嫁与隆赤赞王,他便可一跃而成赞王的岳父。以后与西蕃往来,地位上高出一头,何等风光。
这点小利小惠,诏王并不看在眼里。
大雍使节递交国书后,诏王也没答复。
诏后又劝他,大雍强势,与之结盟会使南诏处于从属地位。且两国多年纷争积怨已深,靠一桩亲事未必能消弭隔阂。反之,如果得到西蕃援手,大雍必不敢再挑起争端。
这番话倒是正中诏王下怀。
只是仍有顾虑。
“隆赤赞王年事已高,就算雀乐嫁过去,寡人也做不了几年岳父。倘若继任者不肖,不认我们南诏为姻亲国,寡人岂不是白白赔了?”
诏后念头动得飞快:“妾身听说西蕃北夷盛行继婚,就是转房婚,父死子继,兄死弟及,隆赤赞王死了,妻妾由其子或其弟继承。凭大公主的美貌,陛下哪里用愁当不了西蕃赞王的岳父?”
诏王先前听了妙音分析,担心西蕃内乱,惹来一身骚。现下听诏后提及继婚制,忽觉茅塞顿开。隆赤赞王死后,无论谁继位,南诏公主都依旧是王妃,南诏姻亲的地位不会改变。
次日,诏王便回了西蕃国书,同意嫁雀乐公主于隆赤赞王。
消息传进曼陀宫,妙音正书写,提着的笔凝在半空,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洇了字迹。
渥丹急得要哭:“陛下不是答应了不嫁公主么,怎又出尔反尔?”
妙音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低声道:“继婚制。”
渥丹不解:“什么?”
妙音苦笑,未来西蕃王太子会被囚,大王妃兄长苏毗王自立为王,将隆赤赞王的王妃们杀了个干净,除了留下他妹妹大王妃。这般狠辣手段,或许正是大王妃的授意。
大王妃没有子嗣,又极其善妒,那些侍奉过隆赤赞王的妃嫔宫女,在那场叛乱中,无一幸免。
妙音当真嫁过去,必然逃不过大王妃毒手。
谁还管什么继婚。
·
诏后摇着绢扇,坐在里间竹帘后。
婢女们都退了出去,一个体格魁伟的男人身影隐约出现在外间。
“多谢王后替西蕃美言,待大公主出嫁西蕃之日,外臣另有谢金送上。”
诏后把玩着手里一枚金饼,她的手边搁着一只匣子,匣子里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金饼。
竹帘外的男人穿着翻领长袍,衣上绣着联珠锦纹,自称是西蕃使节团的副使,前日送了一匣金求见诏后。
诏后见他出手阔绰,便召见了此人,一番密谈后,依着他的授意,在诏王面前提起继婚制,果然说动了诏王。西蕃得了国书回复,这个男人今日又送来一匣金作为酬谢。
诏后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却不大看得上他们的传统。
“我南诏大公主出身不凡,是我王的掌上明珠,嫁去你们西蕃苦寒之地,受委屈不说,将来还要被赞王之子续娶。转房婚在你们看来是传统,可在我们看来,实在有违人伦,大公主那脾性可未必愿意。”
男人道:“大公主出身再不凡,也是个女人,早晚要嫁人,嫁给我们隆赤赞王可不算辱没她。再说大公主养在深宫,不会知晓西蕃传统,待她嫁入逻些城,后面的事,自然由不得她。”
男人又笑了笑:“王后非大公主生母,又没有母女之情,大公主远嫁不正合王后的心意?”
诏后不愿同他多费口舌,手里金饼扔进匣中:“你的事,本宫已替你办了,没有旁的事,便退下吧。”
男人弯腰施了一礼,要离去时忽然又想到什么:“外臣另有一个消息,不知王后是否有兴趣。”
诏后没好气道:“你不说,本宫又怎知有没有兴趣。”
男人耐心笑道:“那便将这个消息送与王后吧,大雍求亲使团里的副使,其身份其实是大雍太子李璟。”
诏后一听,坐直了腰身,吃惊道:“此消息属实?”
“王后愿意信便信。”
诏后不安地问:“大雍太子身份尊贵,扮作求亲副使,是何用意?”
男人以洞悉的口吻道:“虽为太子,却不得雍帝欢心,为了稳固储君之位,李璟迫切想娶一位南诏公主,因而甘冒风险,自降身份前来提亲。”
“这么说,这个太子前途渺茫?”
“不顾自身安危,远赴三千里寻求姻亲,这样的人,可不能小觑。”
男人留下这番寓有深意的话,披上内侍衣衫,躬身退出了这间隐秘小室。
内侍送男人从僻静小径离开,一排排桫椤树叶片茂密,遮掩了男人行踪。走至内宫一角,内侍识趣地指着远处一道窈窕身影,向男人说道:“那便是大公主。”
男人站在桫椤树后,眯眼眺望,穿过莲花池的少女发髻高束,鬓发浓密,明眸似水,肌肤白皙,身姿袅娜,比西蕃女子更具风情。
鹰隼般的目光追随那抹窈窕半晌,男人向内侍抛出一枚金饼,玩味一笑,说了句旁人听不懂的西蕃语:“驯服这样的绝色,就该是雪域最戾的狼。”
·
大雍使团迟迟得不到召见,又听说诏王回了西蕃国书,同意嫁公主和亲,李璟决定不再等待。
何少卿拿出重金贿赂了清平官。
没等两日,诏王传令,设宫宴款待大雍使节。
赴宴主要是李璟与何少卿,晚宴前,二人各自换上崭新礼服,头戴大冠,内着白纱中衣与裙裳,外穿大袖朱袍,腰佩菱纹绶带,足着黑色笏头履,尽显大国文雅雍容的风采。
宴会设在王宫中央一座大殿上,左右有连廊相接。
被宫人引入宫门,李璟跟在何少卿身后,见王宫遍地奇花异卉,道旁涌金莲步步花开,芳香馥郁,风物与中原不同。
身旁宫婢衣着,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按按额角,近来究竟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有什么被严重遗忘?
宴会上,诏王与清平官等重臣也是隆重打扮,两方厮见后,各入宴席。
何少卿常年在鸿胪寺与外使打交道,外交辞令娴熟,几番都能圆融地将话题引入邦交议亲上。
诏王听说是为太子求亲,便怠慢了许多,任凭何少卿巧舌如簧,就是不肯给出确切答复。
李璟坐在下首,耳中听着枯燥的外交辞令,眼睛看着冗长的乐舞,有些烦躁。诏王答应了西蕃求亲,便想搪塞大雍,这场宫宴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
何少卿口干舌燥还在极力争取,李璟起身离席,道声更衣,出了宴会主殿。
南诏夏夜略有些燥热,花香漂浮夜空,酿出浓酽的气息,连廊上每隔一段挂一盏宫灯,李璟烦闷地踱步其上。
前方灯影里,一个袅娜身姿背对着他款款而行,李璟霎时睁大眼眸,梦境仿佛在这一刻有了重叠。他心口狂跳,疾步追上,灯影明暗交织,迷了他的眼。
他抬手接住那人肩头滑下的轻纱帔帛,攥入手中,喉头上下起伏。
“你是谁?”他问出口的话,轻得像是梦。
挽帔帛的女子仿佛受到惊吓,明澈眸中秋水潋滟。
前面提宫灯的婢女回头斥道:“何人无礼,冲撞二公主!”
二公主?
李璟在宫灯下看向那张脸,美如碧玉无暇,可就在看清的这一瞬,方才莫名的悸动如潮水退去。
“抱歉,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