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暮春已是烈阳当空,苍苍翠竹垒砌的殿阁间,浓荫匝地。
竹殿内,妙音穿着烟色花锦罗衫裙,因刚沐浴过,散着一头青丝,歪身倚着条案,后领松散,露出一片雪白鹅脂。她手里盘着算筹,专注地计算着册子上的账目。
织染布匹在宫市交易的数额,每一笔都叫人记着,汇总到白夫人这里。白夫人看着密密的数目只觉头疼目眩,妙音便笑着将盘账的活儿揽了过来。
白夫人小憩醒了,过来看时,只见一片片算筹在妙音手里飞快摆弄,比织布的梭子还快,摆一阵,她便报一个数,由婢女提笔记下。
白夫人摇着绢扇看了一阵,看不大懂,但十分放心。她心念微动,起身进了寝殿,拿钥匙开了一处暗格,捧出里面厚厚一摞文书。
待妙音算完了账,白夫人将文书搁到她面前。
“阿嬢,这是?”
“你先看看。”
妙音依言拿起一份份文书,是用南诏文字彝文书写的册书与官契,有桑林、茶园、石榴园、粟田、棉地,以及诸多园林田产与所辖百万户村寨,盖着诏王朱印,极为隆重。
这是一份关于藤越国的册书,写着白鸢的名字。妙音眨眨湿润的眼睫,手上沉甸甸的卷册,竟是她母亲作为王后兼一品大将军的封地文书。
“先王后的封地,陛下并未收回,文书都由我保管着,如今你大了,也通晓些政事,该学着管理庶务,接手你母亲的封地了。”
白夫人拭了拭眼角,心里其实是欣慰的,这几个月妙音言行举止与以往大不同,是有几分白鸢的遗韵在的。这让白夫人既安心又感伤,若非没了生母,才只十六岁的公主,哪里能通晓这么多事。因没了庇护,她才不得不成长。
妙音扑进白夫人怀里,悄悄落了泪:“阿嬢留着吧,我还小呢,哪能受封地。”
白夫人的这份信任和慷慨,让妙音为曾经的误解深感羞惭。前世白夫人没有机会送出这份信任,便暴毙深宫。母后的封地,最后又落入了谁的手中?
“有阿嬢在,雀乐不用担心。”白夫人搂着肩头颤动的公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她的背,“我去跟陛下说,你母亲的封地,理应你来继承,也好断了旁人觊觎的心。”
几日后,册封雀乐公主的王书颁了下来,由妙音承袭先王后封地,羡煞一众王子公主。
送走来道贺的心思各异的妃嫔与异母同胞们,妙音难得安静下来,呆坐在木廊上,手捏着封书,还有些不真实之感。
她成了南诏史上头一个拥有封地的公主,想必再没人敢遣她替嫁和亲了。
庆元酸溜溜地回到诏后宫里,爆哭:“母后,凭什么阿姊有封地,我堂堂世子却没有?你快叫父王也给我一块封地!”
诏后正为这事憋了一肚子怨气,被儿子这么一闹,更气了:“说什么混账话!来年你父王册你为太子,你便是储君,要什么封地?将来南诏江山整个都是你的!”
庆元不依:“头几年就说要册我为太子,不还是没动静,父王不喜欢我,都是母后不替我说话!”
诏后拼命打着扇子为自己降火,明知动怒有违颐养之道,可还是屡屡为不成器的儿子伤神。
“母后在你父王跟前,替你掩了多少过失,你整日惹是生非,都快赶上宗柏那等纨绔了!”
“宗柏那算什么纨绔,可比不得我。”庆元自豪道。
诏后再忍不得,叫婢女按住世子用掸子抽,婢女不敢动真,庆元无所畏惧,反探手摸婢女的腰臀,一时闹得鸡飞狗跳。
云姝隔着窗棂冷眼看着,母亲把弟弟惯成这个德行,还不舍得动真格,就会限制她的言行。宗柏哥哥再纨绔,也比弟弟好千百倍。
阿姊的封地,那是她母亲给她挣的,谁比得了。
赶走庆元,诏后躺在枕上头疼了半日,着人请诏王过来。等了半日,诏王也没来,内侍回禀,诏王与清平官有要事商讨。
一连几日,诏王都没来,显然是躲着她了。
伤了几日神,诏后气急攻心,竟真的病了。
这夜,诏王来探病,一副急切模样:“阿萝如何了?”
诏后心中有怨,躺着仿佛起不来身,气息虚弱回应:“陛下忙国事去吧,妾身死活有甚要紧。”
“阿萝说这等话,寡人心肝都要催裂了。”
一番劝哄,诏王做出十分真心的模样,诏后委屈地哭了一阵,二人重归于好。
温存之际,诏后哭诉道:“陛下厚此薄彼,藤越国封给了大公主,世子和阿姝,一样是陛下骨肉,他们托生在我肚子里,反倒什么也落不着。”
诏王自知躲不过这一节,早备好了说辞,蓄了万般柔情道:“藤越山高谷深,本是山蛮地界,自来不服管束,封给阿鸢,给寡人省了不少麻烦,如今让雀乐承继也是顺理成章。那块封地,这些年寡人都不曾过问,荒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世子早晚要继承大统,何需在意一块封地。阿姝是寡人的心肝,将来必要给她备一份丰厚嫁妆。”
先王后功勋卓著,才受封一品大将军,被赐予藤越国广袤封地。
诏后自认没那么大的脸面求封地,只能退而求其次,为得诏王一句准话,几时册封太子。
诏王含糊许诺,再过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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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安顺儿瞧见太傅谢玄来了东宫,如见救星,急忙迎上去。
“太傅您可来了,殿下把自己关在房里,几日不言不语,可把我们吓坏了!”
谢玄朝服未换,刚从勤政殿出来,得了些御前消息,这才来了东宫。听说太子这段时日极为消沉,莫非仍为上回晚朝的事?那也太沉不住气了。
“殿下饮食如何?”谢玄板着脸问。
“几日都只进些薄粥。”安顺儿唉声叹气。
谢玄哼了一声,快步穿行甬道,来到一座紧闭的殿阁前,深吸口气,径自推了门,走了进去。
黄昏金色的光斜照入殿,笼着书案角落一个木雕似的身影。
“殿下因何消沉?”谢玄走上前,耐着性子沉声问。
李璟手握砚滴,目视殿中光束里的飞尘,不知神游何处,听到重复了几遍的问话,动了动眼珠,粗粝的嗓音透出几许悲凉。
“太傅以为,三弟是否比孤强上许多?更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
谢玄怒声:“殿下说的什么话!”
自李璟被立为太子,便是谢玄教导他读书,十几年师生,是比父子更为亲厚。
谢玄一门心思辅佐储君,花了十几年心血,哪里容得太子自暴自弃。
一通训斥,李璟仍不为所动。谢玄怄得一口气上不来,才惊得李璟离了书案。
“安顺儿!斟茶!”李璟扶了谢玄坐下,连连给他抚胸顺气。
不怪他消沉,连日梦见自己被废,迁出东宫,幽禁别苑,一幕幕情形真实得仿佛亲历过,不是预兆又是什么?
安顺儿麻溜儿地进来送茶水点心,李璟端碗给谢玄喂了水,用袖子给他擦去花白胡须上的水滴。对着太傅因疲累而深陷的眼窝,李璟有些愧疚。
“殿下!”谢玄重重喘了口气,“您坚守本心,体恤百姓,哪怕与陛下一时政见不合,陛下岂会真的怪罪于你?”
“太傅是没见父皇如何冷待孤。”
“您是储君,磋磨冷待,误解偏见,都当受着。”
李璟垂下头,世间大道理,他自幼听了太多,也躬身践行。可如果注定被废储君之位,做这些努力委屈自己又有何用?
但他又不能将自己的梦说出口,谢玄必会斥为无稽之谈。
更何况梦里还有一女子,与他纠纠缠缠。
他还未娶妻,侍婢都少,在太子这个位子上,他谨守分寸,立身端严,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行得正。
三弟都有了几个庶子,他还没有定亲,太傅一直教他不要过早亲近女子,若是知晓他梦里流连女色,不得气厥?
谢玄见他垂头不语,以为太子是被雍帝打压太久,志向不得舒展,因而沉郁。遂将御前获悉的机密,道了出来。
“殿下可知,陛下向神都问天意,明王送来一道手书。”
李璟骤然警醒,急问:“写了什么?”
“仅二字。”谢玄抚须,眼中精光隐隐,“止戈。”
大雍帝王都自诩上承天命,因而大事决议都需问一问天,又因奉浮屠为国教,通天浮屠上的明王,便是与天沟通之人。
明王手书,常能左右雍帝决策。
边境不宜再起战事,明王劝雍帝息兵养民。李璟的主张与明王不谋而合,雍帝若采取明王建议,在旁人看来,即是应了太子所请。
情势忽然有了转机,李璟心口跳了起来。
“还有一事。”谢玄压低嗓门,“西蕃派了使节,向南诏求姻亲。”
几桩事串联起来,李璟犹如窥见天机。
西蕃与南诏结亲,必然联手对抗大雍,这是雍帝不愿看见的局面。
既要止戈息兵,便要与南诏示好,拉拢南诏,对抗西蕃。
谢玄这才道明自己深藏的意图:“大雍必须先一步与南诏结亲,机缘已至,殿下可明白?”
李璟一腔心火被浇灭:“太傅是让我求娶南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