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妙音频繁往来鹿鸣苑,或是做了一笼糕点,或是制了件新衣,或是新学了刺绣花样,或是新抄了一卷经。

借着些微小事,同白夫人日渐亲昵,也为着不时查检白夫人饮食起居。

毒枕事件后,妙音不仅没有松口气,反而更为谨慎。内宫女子滋生出的心思,有多幽暗,她是亲身体会过的。

为情势所迫,一步踏错的例子,她也见过不少。

余淑妃甘为别人落棋,就免不了作为弃子出局的命运。

白夫人得知是余淑妃做的,长长叹了口气,深宫女子最大的错就是嫁入帝王家。

她抚着妙音发丝,谆谆告诫:“雀乐,阿嬢希望你将来找个能倚靠的郎子,不必出身有多显贵,不必样貌有多出众,只一样,他心上有你,再无别的女子。”

妙音仰头看着白夫人:“阿嬢,世间真有这样的郎子吗?”

白夫人扭过身去擦了泪,语声微涩:“有的。”

白夫人如此神情,妙音心下讶异,莫非阿嬢心里藏着谁?

不管是谁,一定不是她父王。

作为晚辈,她不便追问,只是替阿嬢难过,困在内宫的女子,有几个称得上幸福?

她不也是被深宫困锁了一生?

不愿陷入泥沼般的情绪,妙音想起近日裁衣搜罗棉布织物,宫里藏的都陈旧了。

国中年年用兵,南诏以弹丸小国之力,对抗大雍强国,财力自然吃紧,供应宫中所需的内库怕也是空了一半,拿不出多少好东西。

不如自己动手织染,既能自足,又不必消耗内库。

妙音将自己的想法与白夫人说了,白夫人赞许地点头:“这主意好。”

妙音进而又道:“只鹿鸣苑的人,染不了几匹布,倒不如把宫妃婢女们聚到一块,教她们染布工序,人多便能攒出一年的用度,算下来,能省不少开支。结余的,也能拿去宫市上变卖,充作下年开支,或是援了作军需,总有地方可用。”

白夫人惊异的目光看向身边娓娓而谈的少女,才只十六的年纪,竟能从自身用度发散至整个内宫,乃至军中所需。这般见识,怕是内宫头一个。

少女深湛沉静的眸子里闪动着碎光,仿佛谈论家事,虑及国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于妙音而言,这些自然不算什么。做太子妃时,被迫陪李璟看了多少文章奏疏,做了皇后,又被迫听了多少朝政。

刚迁入永安宫时,为了博取贤后名声,她曾召集宫妃做女红绣活,以节省后宫开支。虽然妃嫔们怨言不少,但因李璟说了一句“皇后此举,利家利国”,那些怨言便都收敛了,至少不敢明面上说。

因此,当白夫人担忧宫妃们不肯配合,更担忧诏后阻挠时,妙音十分有把握地让她安心,只需在父王那里讨一句话,事情便成了。

白夫人心里没谱,试着请了诏王过来用膳,将妙音那套利家利国的说辞,委婉说与了诏王,竟当真得了诏王赞赏。

许久没来鹿鸣苑的诏王,接连在竹殿留宿了三两日。

内宫风吹草动皆有人留意,白夫人复宠的消息四处传开。

不久,又有一道消息传入各宫,白夫人将召集妃嫔传授绞缬技法,织染布匹,以充实内库,捐助军需。

“白氏打的什么算盘,用几匹布还需亲自动手织染?”

“我们受累,她得名声,起先倒不知她有这等逢迎手段!”

“都没请示过王后,她一个夫人做得了后宫的主?”

妃嫔们养尊惯了,听了鹿鸣苑传来的消息,都傻眼了,聚到诏后宫里声讨白夫人。

诏后最初听闻,比妃嫔们还要意外,因白夫人处事低调,惯避是非,近日召集合宫的张扬做派,怎么都不像出自白氏之手。

诏后脑子里闪过大公主的身影,又很快否决。纵然被大公主要挟过一回,诏后也不相信,自小荣养的王女懂得这种以小谋大的手段。

“白夫人亲授技法,染布自用,节省宫里开支,倒是比本宫思虑周到,难怪陛下赞她贤淑。”诏后再不悦,也只能说些场面话。

口头文章做得再漂亮,也得看能否施行,且看白氏有没有那个能耐。

·

鹿鸣苑,碧空湛蓝,日光明澈,桫椤翠润,芭蕉葱茏。

一口口大缸被安置在空地上,婢女们抬着木桶,往缸里注了水,再倒入蓝靛泥,用长槌搅拌均匀。

几个时辰过去,只稀稀落落来了几个妃嫔,其中便有赵美人。

赵美人常年唯诏后马首是瞻,论立场,本不该来。但余淑妃的下场,总叫她坠坠难安,她可不想哪日自己成了弃子,八公主没了生母,不得不寄养别人宫里,看旁人脸色过活。

诏王寡情少恩,内宫美人虽多,能得盛宠的没几个。何况赵美人本就不得诏王青眼,她得为自己和女儿打算。

若是哪日被削夺用度,没了生活倚靠,她得靠自己活下去。

有一门手艺傍身,将来总不至饿死。

虽是做了这般打算,但赵美人常年不与白夫人走动,甚至时常言语机锋上针对白夫人,今日来学手艺便有些扭扭捏捏。

几个妃嫔也都是差不多心思,进了鹿鸣苑都有些不自在。

直到看见桫椤树下,白夫人与大公主专注投入地一教一学。

妙音坐在簟席上,挽了袖子,正用粗绳一圈圈扎紧一匹白棉布,颇费手劲,累得粉颊带汗,在日光下愈显清透。她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裙衫,发间缠了绯色头巾,穗子垂在耳后,随她动作一晃一晃。

白夫人身着绫锦裙襦,绣巾将青丝攒拢,绾在发顶,耳上缀着银饰,手上摇着芭蕉扇,眉眼柔和,不似宫妃,倒像是寨子里随处可见的农家妇。

经了一些时日调养,白夫人气色复原了七八分,也有了精力操持宫里的绞缬,指点妙音如何扎花印染。

素来骄纵的大公主尚且亲自动手,学得那般认真,白夫人也是一副倾囊相授的架势。赵美人与几个宫妃便都放下顾忌,向白夫人问安后,坦然学了起来。

“这里折叠几下,可以扎出不同花样。”白夫人放下芭蕉扇,拿起一匹新布折叠缝扎,一面示范一面讲解工序,“扎花后,再浸染,漂洗,晾晒,便能染出有图案花样的织物。”

扎染是白蛮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白夫人未进宫时,便得了族里巧妇们的真传,倒是没想到进宫了还用得着。

这厢教得忘我,那厢学得用心。

陆续又有几个宫妃来探情况,一见鹿鸣苑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都深感意外,不自觉便靠拢了过去,眼睛瞅着别人手上动作,自己也跟着拿起白棉布,一步步学了起来。

作为最先学会的,妙音光着足走下簟席,抱了扎好的一束棉布,往染缸里浸润,妃嫔们有样学样,跟着大公主沾了满手的靛青。

浸染,漂洗,最后将一匹匹染布晾上木架,展开后,青蓝布上印染的蝴蝶、海棠、玛瑙、梅花鹿等图案离奇地显现出来,经风一吹,仿佛活了过来。

妃嫔们个个汗湿了鬓发衣裙,但见经手的劳动有了惊人的成果,都欢喜不已。

接连十来日,鹿鸣苑日日皆是人头攒动,原本不想来的,出于好奇,一望之下,也都加入了进来。来的不止有宫妃,还有婢女内侍。

最后收工验收时,可用的扎染布匹远超预估,不仅能供宫里三年所需,还有大量盈余可变卖折算,充作军需。

诏王得知,盛赞白夫人,也赏了所有织染的妃嫔。

“你阿姊都得了赏赐,你偏不肯跟着沾光,整日躲在屋里,就不用担心被人笑话?”诏后掐下瓶中新插的花蕊,搓入手心,含怒训斥云姝。

因着王寺那件事,云姝不想再见到妙音,极少出门,被诏后训了好几日。诏后的怒气当然不止是因为她,云姝心里明白,如今后宫里,白夫人风头正盛,又得了父王嘉赏,母后心中不乐,借故发作在她身上。

“后宫织染是白夫人提出来的,总归面子是她挣,女儿又何必为他人做嫁。那点赏赐,我从前又不是没有。”云姝咬唇辩解。

诏后挼了一地花蕊,又摔砸了花瓶。伺候的婢女都跟着战战兢兢。

·

连着十几日的喧腾过去,鹿鸣苑总算安宁下来。

妙音撑着头,侧卧在簟席上,头巾穗子垂入颈窝,享受着白夫人为她打扇,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阿嬢,我还会丝帛染法。”她闭眸翕张着唇,毫不设防地,将前世从大雍宫中学来的技法,说给最亲近的人听。

“听起来像是汉人技法。”

夜晚将半染的丝帛放在露天,等丝帛沾上露水,晾干后,便能晕染出鲜亮的碧色,宫里称之为“天水碧”。

丝帛珍贵,妙音陪李璟幽禁时,只得过一小块,小心翼翼将其染了天水碧后,做了丝帕。又采集别苑蔷薇,制了小小一抔香料,放进熏炉燃了,将丝帕熏了浓浓的蔷薇香,放在鼻端好闻极了。

她是废太子之妻,日子过得拮据,手头没什么好东西,唯有这张丝帕算得上贵重,被她贴身珍藏,舍不得拿来用。

谁知更衣时不慎遗失,辗转被内侍捡到,交到李璟那里,李璟哪里有心情处置一面丝帕,随手丢去了装书的漆箧。

她惦记着自己的天水碧丝帕,嗫嚅着找了几回借口,进入李璟房中,替他整理书卷,磨磨蹭蹭惹了他不快。

那丝帕还是没找着,她也始终没敢同李璟开口,或许是被他当了杂物丢了吧。

她失落了一阵,渐渐便将丝帕忘了,幽禁岁月,尽是苦日子,每日想着法子怎么填饱肚子,哪有闲心一直惦记一面丝帕。

直到后来,一场宫宴上,云姝纤纤玉手碰翻了羹汤,李璟忙取出丝帕替她擦手。云姝惊叹丝帕颜色好看,李璟当即命内侍传口谕,令尚衣局给贵妃娘娘裁制几套天水碧的衣裙。

擦掉汤液的丝帕被随手仍在了地上。

坐在皇后位上的妙音只凝目看了一眼,缓缓调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