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王与诏后领王族入寺,行祭仪,念悼文,奉香烛,燃明灯。
木鱼铙钹齐鸣,僧众八十一人念唱经文,殿中佛堂香花铺案,烛烟缭绕,明灯摇曳。
法事祭仪之后,众人再入佛塔,依次拜祭先王后灵位。
诏王身着圆领祀服,戴黑色头囊,年逾四十,鬓角依旧漆黑,眉目锋利,唇上蓄着两撇髭须,神态威严。为先王后祭表炷香时,垂下眼睑,流露出几许追思之态。
诏后自也表现得恭敬贤淑,体贴相劝:“陛下玉体为重,勿要太过哀思。”
“阿鸢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寡人每每思之,不能自已,唯有梦里与她见上一见。好在她为寡人留了一点血脉,不致无处追忆。”诏王拭了拭眼角,长叹一声,适时收了哀伤,慈父眼神递向一旁的女儿。
妙音低垂脖颈,似无所觉,径自走向香案牌位,拈香三拜,敛裾跪上蒲团,阖上双眸,将周遭人等摈除视野。
出了佛塔,诏王握着诏后的手紧了紧,眼神也冷了几分:“先还听说她懂事了,知道关心她姨母,可今日一看,还是那副臭硬脾气。怎么,寡人亏待过她?少过她吃穿?没给足她荣宠?”
诏王越说越气,诏后好言安抚:“大公主才几岁就没了生母,少了些教导,也不碍什么事,毕竟是金枝玉叶。白夫人又连日抱恙,出不来宫,这样的日子,陛下就别跟孩子怄气了。”
“都是她姨母把她惯坏了,一味纵着,不会教养。倒不如早些年接到你身边,好生教导她怎样做个温婉柔顺的王女! ”
诏王气哼哼数落,这还是头一次,在诏后面前怪罪白夫人的不是。
诏后惋声叹气,含着不与人言的委屈:“大公主哪里肯认我这个母后,她只当我是别有用心的后母。”
诏后落下几滴泪,诏王反过来抚着她的手安慰:“阿萝这些年操持后宫,抚育孩子,着实辛劳。给雀乐的份例,远超阿姝。待她再懂事些,便能明白你的苦心。”
住持带着僧众,亲自引诏王与诏后进禅院歇息,随后一一退在殿外,听候宣召。
诏王扯开祭服领口,脖子上出了一层细汗,盘膝倚上藤榻,缓缓顺着气。
诏后温顺地在旁打扇,年复一年为先王后筹办祭礼,她都累了。天气渐热,诏王身尊体贵,穿着厚重礼服,忍受冗长祭仪,又剩多少真心?
早得过嘱咐的云姝,乖巧端了一碗蜜茶过来,笑容也同蜜一般甜:“父王渴了吧?儿刚学了蜜茶的泡法,已摊了半温,父王尝尝合不合口味。”
诏王饮下蜜茶,看着小女儿体贴可人的模样,才解了烦闷心绪,浓眉一展,望向诏后:“姝儿十五了吧,你可有留意勋贵家的儿郎?”
诏后柔声提醒:“姝儿上头还有她阿姊,哪里轮得上她。”
“两个都留意起来,也不论谁先谁后。”诏王摸着髭须沉吟,“我看清平官家的阿郎模样不错……”
云姝在一旁磨蹭,耳根微烫。诏后瞥她一眼,索性打消她不争气的妄想:“陛下好眼光,宗郎每回随他父亲进宫,必要托人给大公主带些小玩意儿。”
“是么?”诏王顿了顿,略感遗憾。
云姝咬唇出了禅院,母后不许她与宗柏哥哥来往,说清平官近来老迈昏聩,朝政握得并不牢靠。做小国臣子家的儿媳,朝不保夕。莫若高嫁上国,为妃为后,方保得一世荣华。
可她一点也不想远嫁上国!
佛塔内,妙音待到最后,跪在蒲团上,合掌心中祷念:“母后,您若有灵,请佑女儿远离李璟,今生与他再无瓜葛。”
知事僧来请妙音,合掌恭敬道:“公主,庵舍已备妥,请暂歇半日,保重贵体。”
妙音缓缓撑开眼,朝知事僧看去,礼仪恭敬举止得体的僧人,低眉垂目,言辞自然,并无可疑之处。
婢女渥丹扶了妙音起身,趁势附耳密语:“公主,十曜公子让奴婢转告……”
妙音听完怔了怔,才点头。
二人随知事僧下了佛塔。
苍绿色的参天古木掩着一处庵庐,依高低地势而建,重檐叠翠,幽清雅致,专为女眷所设。
知事僧领妙音走向略显僻静的两间庵舍,僧人不便靠近,隔着一段距离避在一旁,躬身道:“西首那间便是,请大公主歇息。”
妙音毫不意外,只故作不知问:“东首那间呢?”
“是二公主歇息处。”
妙音点点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知事僧道:“近来我替白夫人抄经祈福,有些参悟不透的地方,可否请住持师父来一趟,为我解经?”
“这……”知事僧明显迟疑了一下,虽说住持师父德行高洁,管辖整个王寺,涉足女眷歇息处算不得什么,但今日诏王与诏后莅临王寺,住持需陪伴在侧,恐脱不开身。
“今日是我先母忌辰,我哀恸过甚,父王若知住持不肯为我解经,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妙音拧起眉,杏眼含怒,斥责知事僧。
大公主果如传言,骄矜跋扈,张扬恣意,堂堂王寺住持也需受她差遣。知事僧识趣地退缩了:“小僧这便去请住持,公主稍待。”
“慢着。”妙音不讲道理地补了一样要求,“此事无需惊动旁人,你只禀明住持师父即可,量他不敢不来。”
“是。”知事僧苦涩应下。
见僧人远去,渥丹掩口笑道:“今日后,公主跋扈的名声要在王寺流传了。”
“挣了好名声,委屈自己,倒不如坏名声实在。”妙音一双清瞳似春水,转眄流光,含着几许自嘲的笑。
前世她担心被废,拼命博取贤后名声,容忍那些娇滴滴的美人越过她去争宠。可那些以她无嗣为由,攻击她的朝臣,哪个当真在意过她贤不贤淑?
坏名声的好处,便是让知事僧不敢罔顾她的吩咐。不过,住持就算肯来,也不会太快将诏王撇在一旁。
这段时间便足够安排了。
“去吧。”妙音点了点下颌,渥丹领命去了。
妙音缓步行向庵舍,却是朝着东首那间。
坐在庵里心神不宁的云姝,听侍女说大公主来了,慌得打翻了茶点。
妙音跨进庵中,见里面有人,疑惑地眨了眨眼,才醒悟道:“想是走错了,那知事僧匆匆忙忙也没说清楚。”
攥着衣角站起身的云姝暗暗松口气:“阿姊是西首那间。”
妙音闻见茶香,裙幅一迈,不客气地走了进去:“走得渴了,借盏茶润润口。”
云姝愣了愣,又不好拒绝,忙让侍女倒茶,只盼妙音赶紧饮完走。
妙音接了茶,嫌烫,没握住,茶水四溅,几人都没能避开。
云姝一身绉纱的裙面溅了水,湿哒哒再无飘逸之态,细白脖颈因气恼而浮起一层红晕,但她不宜发作,因妙音十根手指头确被烫得泛了红。
云姝忍了忍,转而斥责侍女:“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
侍女立即跪地告饶:“是奴婢蠢笨,公主息怒!”
妙音拂去裙上水珠,大度地叫她起来:“算了,再沏就是,阿姝快去换身衣裳吧。”
出宫只带了一身替换,并未精心搭配,云姝当下也顾不得其它,牵着湿透的衣角,到里间更衣去了。
侍女小心翼翼重新沏茶,这回不敢泡得太烫,用丝绢垫了,才递到妙音手里。
妙音吹了吹茶汤,送到唇边,小饮一口,普洱醇香盈满口腔。
云姝换了一身寡淡裙衫,因与妆容不搭,将肤色都衬得暗了几分,她脸上悒悒不乐,几次想要送客。奈何妙音慢条斯理品着茶汤,嘴上埋怨渥丹取她落下的扇子还没回来。
就在云姝心焦时,一声痛呼连着重物砸落的声响骤然传来,辨其方位,正是西首的庵舍。她惊疑不定,噌的起身。
妙音稳稳搁下茶盏:“怎么有男子嗓声?”
几人出来查看,就见西首那边庵门大开,一个身量健硕的汉子,正怒气冲冲拉扯厮打一名富贵郎君,后者脸上挂了彩,形容狼狈。
云姝险些没站稳,脸颊乌青一块的富贵郎君正是宗柏,她急急迈了几步,又明智地止了身形,慌张喊道:“快来人,护驾!”
庵庐清幽被扰乱,几处歇得近的宫妃遣了婢女来,见是两个男子在闹事,并未伤着两位矜贵的公主,便都远远站着瞧热闹。
云姝急道:“那是清平官家的宗郎,你们快救他!”
婢女们果然从那狼狈的伤势下看出宗柏的模样,都吃惊不小,再瞧那魁梧莽夫,拳大如钵,谁敢多事?
好在此时有几名僧人大步赶了过来,当先正是身着袒肩袈裟的住持跋摩。
“王寺净地,不得殴斗!”跋摩一声狮子吼,气势雄浑,震得众人耳膜鼓胀,厮打的二人也住了手。
妙音只觉耳内蜂鸣,抬手揉揉耳廓,半晌才恢复听觉,镇守王寺十几年的住持,果然内功惊人。她谨慎绕过住持,走向闹事者,仿佛才认出对方:“阿兄!这是为何……”
她这声称呼,引得众人微愕。
正要吩咐僧众押走肇事者的住持噎了一下,压着眉头,觑向妙音。
云姝同样震惊,问出了住持想问的话:“阿姊,那莽汉是?”
“先王后义子,我义兄,十曜。”妙音一字一顿,简短介绍。
“……”云姝瞪圆了眼。
闻讯而来的清平官,一眼瞧见鼻血长流、眼眶乌青的嗣子,痛心不已,便要向行凶者问罪,就听大公主搬出先王后,顿时一腔怒意无处发作。
在先王后忌日,谁敢对先王后义子不敬?
住持合掌于身前,长眉耷了下来,骤然置身事外。
清平官替儿子擦了鼻血,又一巴掌甩他脸上:“你个逆子,尽在外面闯祸!今日如何得罪了贵人?”
宗柏这辈子都没挨过这么多顿打,一时委屈极了:“阿爹,我什么都没干,是他,拳头没命地往我脸上招呼,恨不得打死我!”
清平官胸膛起伏,朝向妙音,含恨道:“大公主,我儿纵有再多不是,也当由老夫亲自训导,可不能平白遭外人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