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从婢女手里接过小药瓶,拔了瓶塞,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瓶身,一点点倾出药粉,撒上鞭痕,动作轻柔如细风吹拂。
十曜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目光直视,隔了许多年,她早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打野雀的小姑娘。
妙音则一如当年,一口一声阿兄,拉着十曜坐回软垫,问他这些年的境况。
十曜将自己在军中的营生说了,训过马,运过粮,铸过刀剑,当过排头兵,剿过匪。总之什么都干,十几年下来,练就了一身皮实筋肉,抗揍还是可以的,王世子那点臂力根本伤不到他筋骨。
“阿兄这些年受苦了。”妙音目中噙泪望着他。
十曜慌张抬眼,悄悄看她一回,又觉不够,再看一回。
那个混在军中,稍不如意便哭唧唧的小姑娘,突然就长大了,深藏王宫数年,出落得美而娇,生怕多看几眼会把她看坏。
十曜是先王后收养在军中的孤儿,是当义子养的,只比妙音大四岁,两人极为亲近投缘,日日玩在一处。先王后骤然离世,妙音被接回宫中,二人从此分别,再未相见,直到今日重逢。
妙音内心慨叹,不仅为年幼相伴的时光,更有日后,十曜的转变。
受她母亲教导,家国大义重于一切,性情坚毅的义兄,日后怎会勾结西蕃,攻陷南诏,逼死诏王?
陷入长久凝思后,妙音突然投来复杂一瞥,正偷觑她的十曜慌得面红耳赤,眼神乱闪,站起身要告辞。
“阿兄若有空闲,可随时入宫,我们兄妹再长聊。”妙音将一枚宫牌塞到十曜手里,反复叮嘱,“别再替世子办事,他若找茬,你来告知我。”
十曜握紧宫牌,点头应了。
妙音疾步追入庭院,又塞药粉,又叮嘱:“背上的伤不能沾水,每日都要重新敷药,找旁人替你上药,这几日趴着睡,饮食要清淡,阿兄要记得。”
十曜拎着包囊,大步出了宫苑,仰头任日光晒尽眼中热意。
送走十曜后,妙音在窗边呆坐许久,光影将她侧容描摹得分外寂寥。
前世,云姝告知她南诏被灭国,祸首是勾结西蕃的义兄,她如何也不信,却在当夜发起烧来。
次日一早,她头脑昏沉,恳求李璟放她回南诏,她要见义兄问明真相。
李璟拒绝了。
她跪下来,哭着求他。
她不做皇后了,可不可以放她走?
李璟冷肃看着她,一字字浇灭她所有幻想。
“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长安一步。”
李璟拂袖而去,命宫人落钥,锁住永安宫,一锁就是大半年。
在故乡,妙音是雀乐公主,寄托着母亲与百姓的赐福,赐予她穿梭云间欢乐雀儿的称号。
在长安,她却成了重重宫城内,振翅不得飞的笼中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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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音又去探望过白夫人几回,亲自尝了鹿鸣苑的饮食,旁敲侧击宫婢们的来历,没有发现疑点。
可白夫人的病依旧不见好。
很快,宫里又忙碌起来。先王后忌日将至,依宫中惯例,阖宫将往王寺拜祭。
离着还有几日,宫里与王寺两处都在筹备。诏王与诏后、宫妃、世子、公主的车舆依仗,以及几个心腹大臣的车驾,落脚歇息的庵舍,一应饮馔等物,都容不得差错。
妙音记忆里,母亲容貌已有些模糊,仿佛总是身穿甲胄抱着她,还为她挑选小马驹。没等她学会骑小马,母亲便撒手去了。
每逢忌日,她都会按诏王希望的那样,到王寺燃一炷香,缅怀先母。
诏王走这样的过场,年年缅怀,仿佛他多爱她母亲似的。
若真爱母亲,怎不追查她的死因?叱咤南诏的军中首领,猝然死于旧疾复发,蹊跷之处,百官莫敢议论。
诏王年年扮一副深情样子,执掌三军的白蛮继任统领都指摘不出他什么。白蛮依旧为诏王效力,诏王也依旧重用白蛮将领,君臣相合,江山稳固。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或许真相早已掩埋,就算经历过那件事的少数几人,窥见了真相,也未必愿意吐露丝毫。
婢女们忙得不可开交,虽说拜祭先王后是隆重肃穆的事情,但有机会出宫,总归是令人振奋的。
妙音却是神情怏怏,不光是她母亲忌日的缘故。
前世,就在这一趟,去王寺后,她遭遇了一场不小风波。与清平官之子不清不楚,坏了一点名声,险些下嫁过去。
南诏清平官,职务类同大雍宰相,地位煊赫。其独子宗柏被养成太和城一等纨绔,素来要什么有什么,唯独在妙音这里碰了钉子。
宗柏在宫外见过妙音几次,便设着法子进宫,与她偶遇,赠送各种小玩意儿。
妙音拒绝得干脆,用匣子将他送的小玩意儿装了,归还去了清平官府上。
宗柏不甘心,被狐朋狗友一怂恿,竟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先王后忌日,妙音入王寺祭拜,暂歇一间雅致庵庐。那庵庐事先被动了手脚,燃了迷香。
宗柏闯进来,想同妙音亲近,妙音幸而保有一丝神志,慌张躲闪中,举起香炉砸了宗柏的猪脑袋。
这番动静闹大了,宗柏一脑袋血浆,清平官险些惊厥过去。
随行医士匆忙为宗柏包扎,其实伤势并不严重,只是看着唬人罢了。
诏王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妙音不晓事,手底没个轻重。
妙音刚被婢女从迷糊中唤醒,听得羞恼,顶撞了几句,更是惹恼诏王。
她被禁足王宫,削夺用度。
经过这番闹腾,王宫内外都传,大公主罔顾先王后忌日,入王寺私会清平官之子。
谣言传入诏王耳中,诏王更是盛怒,为了全他君王的面子,在朝臣撺掇之下,痛快答应了清平官为子求娶大公主的亲事。
南诏风俗并不禁未婚男女私下定情,甚至节日里私会野合,都是允许的。
但妙音与宗柏闹的这出,发生在王寺,更在先王后忌日这天,便犯了诏王的忌讳。
无论妙音如何绝食抗婚,白夫人如何求情,诏王都不为所动,还命钦天监选良日安排婚期。
若非后来,快马将大雍诏书送入太和城,妙音只怕真要嫁给宗柏。
这段惹人厌烦的回忆,在妙音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一世,她可不会让宗柏如愿。
更要紧的,她想知道是谁布下的局。因她后来追查迷香来源,王寺几名僧人相继殒命。不仅没探明真相,还搭上几条人命。她只得罢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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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后忌日当日,自王宫至王寺的大街,一早便由侍卫清道,偌大街面空寂一片。
玄甲卫开道,诏王与王后的步撵居中,宫眷婢女随后,王世子跨马压阵,臣子车马居最后。
妙音与云姝坐在一辆朱缨华盖马车里,妙音闭着目,倚着车壁养神。
她今日挽了素髻,没戴发饰,换了一身浅色宽袖裙衫,胸前挂着项圈,金铃压着领口,面上未上妆容。
自登车后,妙音便未发一语。云姝唤了声“阿姊”,只得她下颌点了轻微的一丝弧度。
云姝暗暗觑着对面,窗纱偶尔被风撩起一隙,春阳斜照进来,映得妙音肌肤清透,唇色殷红,不饰妆容更有明净芙蕖的韵味。纱帘垂落,车厢暗下来,她发髻浓密乌黑,颊畔玉肌隐隐泛着光泽。
云姝手里扭着腰带穗子,垂下目光,轻咬下唇。临行前,母后在她髻上簪了珍珠,脸上抹了胭脂,唇上也点了口脂,叫她争点气,别被大公主比下去。
她容貌继承自母后,本也是姝色,奈何阿姊姿容天成,但凡她现身,必占尽太和城所有儿郎的目光。
宗柏哥哥也不例外。
小时,宗柏哥哥进宫,常带她一起玩,送她好吃的。妙音那时养在军营,逢节日才回宫。
宗柏初次见到一团娇糯的妙音,便扔了牵着的云姝,巴巴拿着糕点讨好妙音,被妙音一巴掌打落。
宗柏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没受过冷遇,当即瞪圆了眼,气红了脸,推了妙音一把。
幼时妙音从军营带回一身匪气,当下便把宗柏掀翻在地,举着粉嫩小拳痛揍了他一顿。
长大后,宗柏再见妙音,便似入了魔障,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想到这里,云姝只觉心中发堵。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王寺,住持率众出迎。
妙音踩着杌凳,由婢女搀了,先行下了车舆,随后云姝牵着裙角也下了车。走在前面的阿姊忽地站定,云姝诧异地望一眼,就见从人群里钻出来,拦住阿姊去路的正是宗柏。
云姝定定望着那二人,青年将一支茶花别在襟口,腰身挺拔,一身精心修饰过,既不过分素净,又不越了祭祀礼仪,还能显出他丰神俊朗的仪表。
此时宗柏满心满眼都是她阿姊,急不可待地向她说着什么。阿姊只脚步微顿,简单应答几句,便撇下青年,往寺里去了。
“宗柏哥哥。”云姝款款走过去,扬起笑脸,露出两颊梨涡。
呆站着的宗柏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追随远去的大公主,神色难掩黯淡。
一眼也未匀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