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姝疑心白夫人的病,与诏后脱不了干系,又不便直问。
诏后知她在想什么,不由哂笑:“内宫诸事,哪里需要你母后亲自动手。”
诏后不喜白夫人,不喜她凭先王后荫泽获宠,不喜她摆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不喜她在诏王面前故作顺从的姿态。
但诏后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她只需坐视不理,一切便可依她意行事。
诏后年逾三十,依旧肌肤白腻,不见一丝细纹,与她精于颐养不无关系。
近来,白夫人缠绵病榻,诏王到诏后殿里来得频繁。
诏后日子顺意,有心教导女儿养护之道。
以云姝出身与容貌,将来做别国王后都不成问题。
不仅要高嫁,还要有固宠的手段。
这养护之道,不能不学。
云姝泡着香露药浴有些心不在焉,今日与妙音的一次照面,叫她不安,总觉得阿姊通身气度不同以往。
从前,宫人议论白夫人的一些话,被云姝听了去,有意无意透露给了妙音。妙音起先不信,待听得多了,不信也信了,便与白夫人生了龃龉。
那时的阿姊,杏眸纯澈,一眼见底。可今日,阿姊眼底,竟是一汪深潭,旁人看不穿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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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骄矜,一意孤行的大公主,忽然转了性子,到白夫人跟前尽孝,成了宫妃们热议的话题。
妃嫔们聚在诏后宫里,请安品茶时,将这事拿出来笑评。
“谁知道大公主起了什么念头,送几卷经,哄得白夫人又哭又笑,从前闹的不愉快便冰释前嫌了。”
“白夫人也是耳根子软,连着几年生辰宴,大公主都没去,是一点养育之恩都不认的。这会轻轻巧巧就都揭过去了。”
“说是大公主熬了几日亲手抄的经文,你们听听,这是大公主肯干的事?拿根针都嫌累的娇娇王女,几时抄过经?”
不太爱参与这类话题的余淑妃,品了一盏香茶,血气不足的脸色稍稍染了些红润,柔声细气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母女,白夫人病了这许久,大公主顾念旧情,做不了别的,抄经不难,尽点孝心也是人之常情。”
最擅揣摩诏后心思的赵美人,鼓着丰腴的腮颊,反唇相讥:“这算哪门子的母女?大公主生母可是先王后,有人生养不来,倒是会捡漏。惯擅邀宠的手段,哪能真与大公主生分。给点饵就上钩,几卷假手他人的经文,一番作态,便可重修旧好,也不怕旁人笑话。”
赵美人最看不惯余淑妃总做和事佬,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人先后脚进宫,余淑妃这具气虚体弱的身子,却先为诏王诞下王子,位份直接越了她几级。她奋起直追,也只得一个公主,还不得诏王青眼,因而怄了好几年。
赵美人心气高,不肯受内宫冷眼,便识时务地向诏后投诚,日日请安烹茶,事事以诏后为先,这才日子过得顺意不少。
赵美人这通见解,把白夫人和大公主都给编排了,其余宫妃便闭了嘴,只觑着诏后神色。
诏后支着额,半养神,听赵美人提及先王后,炉上残茶便懒得再饮:“散了吧。”
宫妃们一一告退,赵美人暗恨自己口无遮拦,想找补几句,被诏后眼神制止,只得满面羞惭退了出去。
帘内香氛萦绕,诏后独自待着,生出些微今昔之感。
诏后木氏出身不显,生云姝前,只是青蛮部落一个孀居不久的小妇人。
只因南诏叛乱,诏王仓促离宫,避难乡间,在一座寨子落脚,得了木氏几日悉心照料。
木氏容貌出众,婉媚多情,承宠于诏王便是顺理成章。
叛乱平定后,木氏带着几个月的身子,被护卫接入王宫。
后来,她见到了王后。
诏王率王公大臣、内宫诸人亲自出城,阵势浩大,木氏以为是要迎接平叛凯旋的将军。然后,她便看见骑在骏马上,披风猎猎,剑戟染血,顾盼神飞的窈窕英姿。
那是白蛮首领,平叛乱,抚诸蛮,一辈子鲜活恣意的王后,白鸢。
诏王的天下便是白蛮一刀一戟打下来的。
王后白鸢自是不同凡响。
诏王都要敬王后几分,因而弯弯绕绕,寻了个合适时机,才叫木氏拜见王后。
得知木氏有孕,王后未说什么,只让诏王自己封赏,随后抱起年仅半岁的大公主离了王宫,回白蛮整顿军务去了。
木氏察觉,王后似乎本欲同诏王说些什么,见到她后,便熄了所有言语。
剿灭匪首后,国都太和城一片祥和,诸蛮趁机塞了不少美人入宫。
王后不常在宫里,木氏没了忌惮,更有母族青蛮撑腰,便放手施为,从一众争宠美人里脱颖而出,成了常伴诏王身侧的宠妃,并诞下小公主。
再后来,白鸢死了,木氏攀登后位之路,再无阻碍。
死人名声再大,都已成为过去。
她木烟萝,才是南诏如今的王后。
就算多了个白夫人,也不是她的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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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音在阁中翻阅医书,回忆上辈子久病后,学的一点微末医术。
她命婢女从鹿鸣苑抄了一份白夫人吃的药方,又捡了一包煎过的药渣,拿银针刺探。论证来去,方子和用药都没问题。
难道是她多心了?
不,兴许是对手更高明。
她揉揉眉心,搁下医书,下到庭院散心,顺手修剪几株山茶。或许是手艺生疏,或许是心绪不安,失手剪落枝头一朵名贵的朱砂紫袍。
婢女捡起花,可惜道:“今早才开的。”
另一个机灵的则抢过花,簪入妙音鬓边,嘴甜道:“这朱砂紫袍,就是为公主开的。”
众婢女一打量,深红似朱砂的重瓣茶花,缀在公主如鸦翎的鬓边,雪色面颊仿佛上了一层天然胭脂,唇色都衬得深了几分,当真是瑰姿艳逸。
“公主真美啊,南诏再找不出第二个!”
“不知什么样的郎子配得上咱们公主殿下。”
“怎么也得是哪国皇子吧!”
“那公主不就远嫁了吗,那可不行!”
婢女们七嘴八舌,无意中勾起妙音前世记忆,远嫁和亲后那些难捱的日日夜夜。她闭了闭眼,笑容从唇角褪去。
婢女们察言观色,忙收声做鹌鹑。
不管这世会不会再有和亲旨意,妙音都不想再与李璟有牵扯,她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妙音敛下心事,步出庭院。
湛蓝高天倾洒下明澈日光,殿宇屋瓦反射着大片金光。一处殿阁后,传出鞭打叱骂声,刑具抽打皮肉,发出闷响。
妙音无视不过去,刹了步子,折向殿阁后。
一个赤着上身,臂肉紧绷,跪在石阶下的男子,正在受刑。后背落上一道道鞭痕,他一声不吭,垂着眼,汗水淋了满脸。
鞭打他的是个亲卫,亲卫身后,坐在台阶上的,是年仅十三岁的王世子庆元。
“给我狠狠地鞭,看他再敢违令!”庆元不解气,夺过亲卫手里铁鞭,一鞭狠抽受刑男子肩背,鞭稍扫过男子耳根与颈下,撩到了侧脸。
一道横亘绵延的鞭痕立即渗出血来。
“擅用私刑,父王知道吗?”妙音走向石阶,忍着对血腥气的不适,瞥向她的异母弟弟。
庆元大力抽完一鞭,停手喘气,站在台阶上睨她一眼,桀骜道:“本世子的事,不劳阿姊操心,教训奴仆,还用得着禀父王?”
“奴仆?”妙音注意到那男子褪到腰际的衣衫,缝了一段虎皮,非奴仆衣制,且略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
庆元有些底气不足,再一想自己身份高贵,那人可不与奴仆无异?便理直气壮道:“他在军营当差,命贱得很,能替本世子做事,是他的造化。”
“他叫什么?所犯何事?”空气混着血腥气,某些记忆隐约浮现,妙音按着鼓胀的太阳穴,皱眉追问。
庆元握紧铁鞭,对妙音的僭越深感愤怒:“本世子命他铸戟,仿先王后那把,他抗命不肯干。他怎么敢!他不过是父王养的一条狗!”
妙音脑子里一炸,前世记忆如洪水开闸,向她涌来。
庆元鞭打的奴仆,他所谓的一条狗,在将来,会成为灭亡南诏的一把利刃!
庆元愤怒举鞭,就要再度抽向受刑男子,妙音想也未想,几步上前,挡在了二人之间。
婢女们惊呼,眼看铁鞭就要落上妙音白腻面颊,一条肌肉紧绷的手臂伸过来,大手牢牢扣住铁鞭,未使其落下。
妙音挡鞭本是不及细想,铁鞭带起的风刮着面颊,禁不住闭了眼,长睫轻颤着再睁开,入目便是那人鞭痕交错皮肉翻卷的后背。
“十曜阿兄。”她轻声唤着,语带哽咽。
那面宽阔紧实、伤痕累累的后背,受鞭刑都岿然不动,此时听闻这声呼唤,竟微微颤动起来。
庆元惊叫:“狗奴对本世子不敬,是要造反!”
十曜夺下铁鞭,生生将其折成几截,扔去地上,冷冽的眼盯着庆元。
十三岁的王世子吓得打嗝,颤着声音喊了几句,带着亲卫跑了。
妙音旋身站到十曜跟前,抬着眼看他,浓眉锋利,眼窝略深,依稀可见熟悉的面目轮廓,此时他落拓的样子,叫她鼻中泛酸。
十曜刚凶完王世子,一身狠戾还没尽收,凶神恶煞地,任妙音打量,有些手足无措。若非方才她叫他阿兄,他几乎不敢与面前娇花似的少女相认。
“阿音妹妹……”当着婢女们的面,十曜刚出口便后悔了,立即改口,“公主,恕罪!”
他拘谨脸红的模样逗笑了妙音:“恕什么罪,走吧,我给阿兄上药。”
妙音带了十曜回宫,婢女们手忙脚乱,备水备药。
十曜跪坐在簟席上,两手按膝,露出伤痕后背,默默等着婢女上药。低垂的眼角,扫见方才冲上台阶为他挡鞭的百迭裙,此刻站在了他身后。
温凉绢帕携着指尖温热贴上后背,肌理的感受仿佛放大了无数倍,令他无法忍受,膝盖上的手指握紧,额发垂了下去。
清洗伤口的过程,比酷刑还难熬,他衣衫上斑斑点点的血渍,没法再穿,一直袒着上身。妙音看出他不自在,命婢女去寻男子衣衫。
十曜还没松口气,妙音便绕到前面,手里举着绢帕,圆睁着水亮乌黑的杏眼,为他细细擦拭侧脸上的血点。
十曜立即屏住呼吸,偏着脸配合,从耳根到侧脸的鞭痕,火辣痛感被脸颊腾起的火热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