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满城风雪,宫墙琉璃瓦被夜雪覆盖,披银裹素,残月映照一片凄清。

掖庭宫一角,廊下泥盆里的茶花无人打理,枯枝残叶冻结,转眼被疾风卷来的飞雪掩埋。

寒意无孔不入地涌进殿内,幔中女子低声咳嗽,刚服下一碗药汤,小睡了片刻,听见更漏过了亥时。

她摸过枕下未完工的绣带,强撑起身,命宫人移来灯烛,就着微光拈针引线。枯瘦苍白的细细手腕上,露出一道道刀痕伤疤,醒目可怖。

伺候的宫人瞧见那些细密疤痕,眼中酸热,暗中抹泪。

“娘娘,不要再绣了!”

妙音绣了几针,便手指无力,垂下手腕,枯涩的嗓音如砂砾磋磨纸上:“他们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外间廊上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皇后娘娘万安。”几名内侍假惺惺问了安,不待传话,便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一阵凛冽朔风长驱直入,床幔被高高扬起。

妙音咳嗽声加重,宫人急忙将一件旧狐裘披在她身上。

踏入殿中的几人敷衍地施了礼。

当头的孙内监,眼梢冷峻刻薄,是贵妃最得力的臂膀,面对一个即将被废的皇后,毫无敬意。

身后一个小内侍手捧漆案,案上盖了红绸。另一人空着手,挽着袖,是太医署的医官。

“取药的日子到了,皇后娘娘莫怪。”孙内监侧着身子招手,小内侍与医官疾步上前。

孙内监掀开漆案上的红绸,露出底下摆着的一把蟠龙短匕、一只琉璃樽。

两样熟悉的东西印入眼中,妙音仍觉得眼角刺痛,那把短匕,本是圣上随身之物,后来赐给了贵妃。

在她怔忡之时,医官小心翼翼跪在榻下,将她手腕垫上药枕,掀起单薄纱袖,一道道旧疤暴露在烛光下。

医官对这位冷宫皇后生出一丝不合宜的怜悯,明明是那般娇艳动人的女子,一次次取药后,已现油尽灯枯之相。

可谁让皇后不得圣心呢。

医官心内慨叹,又很快摈弃杂念,内宫当差,不过奉命行事罢了。一手按着妙音手腕,一手抄起案上短匕。

宫人啜泣着扭过头。

妙音自幼怕疼,从前被针刺破手指都会发怵,如今面对锋利的匕首,焉能不怕?

但如今,已没有人在意她疼不疼,怕不怕。

心口畏惧得抽痛,她依然大睁着杏眼,逼迫自己死死盯着那道刺眼寒芒。

短匕熟稔地划破皮肉,愈合不久的伤口重又裂开,痛得她呼吸停滞。

血线沿着刀口汩汩涌出,如涓涓细流,缓缓注满琉璃樽。

浓烈的血味刺鼻,旋即被灌进殿里的寒风吹散。

每半月为贵妃供应一次血药引,妙音的所有不甘,终究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她的夫君,当今圣上默许了贵妃所为,将她皇后最后的尊严践踏成泥。

孙内监收了满满一樽血药,拱手笑道:“多谢皇后娘娘赐药,再有几回,贵妃娘娘的病兴许就快好了。”

妙音想要忽视这话里的虚伪与歹意,可皮肉上锥心的痛让她无法麻木下去。

她本是南诏公主,十六岁嫁入大雍为太子妃,终结了两国战事。

彼时的太子李璟东宫之位岌岌可危,迫切需要娶一位南诏公主,一桩政治联姻,帮他稳固储君之位。

南诏到长安,路途三千里。

妙音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辞别故土亲人,坐上颠簸车驾,带着南诏宫人侍卫,前往远在天边的长安城。

历经数月跋涉,她的和亲带来了两国息兵,百姓安乐。

少女稚嫩的双肩担负起不该她承担的使命。

然而她忐忑待在东宫寝殿数日,等来的仅是她夫君在门口匆匆一瞥,便转身离去。

十六岁的公主凤眸乌鬓,如一朵娇嫩茶花初绽,带着南国的异域风情。可是大婚之日,李璟只是冷漠地打量她,像在看一件高价购入的瓷器。

潋滟灯烛下,妙音捕捉到他浓烈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

后来才知,他失望不是因为她不够美,而是认为她是个赝品。

她是替嫁的公主,不是他真正想娶的那位。

南诏王后不肯让亲生女儿和亲,嫁给一个东宫位坐不稳的太子。于是,身为大公主的妙音,被迫替妹妹和亲。

李璟不喜欢她,她小心地藏起失落,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和亲本就是将毫不相干的两人强扭在一起,就算她是赝品,只要能助他稳固太子之位,早晚他会看见她的价值。

她的这份一厢情愿的信念,被一次意外毁得粉碎。

秋猎时,李璟摔落马背,伤了经脉,从此瘸了腿。

面对众人异样的视线,骄傲的太子愈发暴戾,每日都会砸碎杯盏,瓷片溅得满地,宫人不敢靠近。

妙音却不能退缩,任由茶水溅上裙裾,她埋头清理,让地面干干净净,免得行动不便的李璟再度受伤。

大雍是强盛帝国,威震四夷,历来没有瘸腿的储君。李璟本就不得圣宠,残废太子注定不能成为新君。

废太子诏书送抵东宫,妙音呆愣许久,明白了她的和亲已无价值。

李璟沉默地坐在台阶下,妙音不敢安慰他,陪他坐到天黑。夜半再忙着收拾他的衣物、他的药,分格装进漆箧,规规整整。

二人被囚禁一处别苑,妙音学着用小火炉煎药,蹭了一脸灰,小心翼翼将药碗捧到他跟前。

“殿下,药好了。”

李璟深沉的眸子盯着她:“我成了废人,你很后悔吧?”

妙音想说没有,却不敢直视他锐利的目光。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异国唯一的依靠,她不嫌弃他的残缺,只是畏惧他审视怀疑的眼神。

做了多年太子的李璟,自尊心无法接受被废为庶民,幽禁别苑。天潢贵胄出身,却要面对瘸腿现实,无法抑制的自卑令他自暴自弃,觉得妙音在他跟前都是一种羞辱。

他砸了她煎的药,让她滚。

妙音眼睫湿润,埋头捡起碎瓷,锋利碗口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她默默收拾好一地狼藉,一步步走回幽暗房间。

她啜泣着入睡,醒来却发现手指已被包扎。

她惊讶极了,随后心间漫过一丝丝苦涩中的甜意。这是李璟第一次对她表达善意,或许也是他无法开口的歉意,虽然包扎得很笨拙。

四年囚禁生涯,她学会了烹煮饭食,李璟每次都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她拿起针线,缝补旧衣,自制鞋袜,比宫人送来的残次衣物要舒适暖和得多。

雍帝于行宫病重,一场宫廷政变悄然酝酿。

谁也没料到,废太子竟有重登大宝的一日。

李璟拖着瘸腿继位为帝,谁也不敢妄议新帝的腿疾,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妙音成了皇后,以为自己懂了汉人所谓的“苦尽甘来”。

李璟牵着她的手,一步步送她进永安宫。

可她还没有尝到甜蜜滋味,她的妹妹云姝,南诏小公主便入了宫。

短短三月,云姝数度晋身,一跃而为贵妃。

李璟心心念念想娶的人,从此伴他身侧,占据了他所有宠爱。

妙音成了宫里的笑柄,内监宫人们揣测她这个皇后当不了太久。

她整日惶恐,担心被废,甚至心生怨忿,妒火中烧。头一次,她嫉妒自己的妹妹,甚至恨不得她死!

她在患得患失中,做了三年皇后,让那些想看她笑话的人都失了耐心。

李璟偶尔来她宫里坐坐,少有留宿。

她没有子嗣,朝臣们非议皇后无所出。

没人知道她悄悄哭过多少回,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赝品始终是赝品。

她夹在李璟和云姝之间,如履薄冰。

她听过大雍宫廷诸多传说,知道宫妃落败的下场,即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得圣心,没有母族撑腰,照样会凄惨收场。

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忧思成疾形容枯槁。李璟来看她,她躲在帐中不肯相见。

或许,他对她最后的垂怜,全是顾念幽禁岁月的相濡以沫。可是汉宫中流传“色衰而爱驰”,她不敢让他看见容颜枯败的自己。

尤其在姿容正盛的云姝对比映衬下,李璟更会厌弃她,那点垂怜也会一丝也不剩。

后来,传出云姝有孕的消息。

那时她正与李璟隔帘对弈,闻讯,李璟惊喜之下骤然起身,匆匆离去。不顾方才他们还言笑晏晏对弈的一盘棋被他衣摆带翻,青白玉棋子颗颗坠地。

声声脆响,如炸雷,妙音愣怔,赤足下地一面捡拾棋子,一面后知后觉醒悟。

原来,她的夫君属于别人,原来,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丈夫的心。

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妙音三次自请辞去后位,陈情表章压在李璟案头,他没有批复。

是了,御医把出云姝体寒,胎象微弱,需以药膳调理,李璟哪有工夫处理她的表章。

妙音熄了与云姝相争的心,她累了,身心俱疲,况且,她也赢不了。

可她是皇后,即便不争,别人也要来相逼。

只要她活着一日,便有秃鹫鹰隼争相扑食。

针对贵妃病情,不知是哪个番医提出秘法,以至亲为滤体,饮下烈药,加以过滤,再放血为药引,可解贵妃怪疾。

李璟听后大怒,命处死番医。

云姝颤手扯着李璟衣袖,为番医求情,李璟才饶了那番医一命。

是夜,云姝小腹剧痛,阖宫不宁。李璟召来全署御医,急火攻心。

若再拿不出药方,保不住贵妃和腹中龙子,便要整个太医署陪葬。

全殿御医跪伏,个个汗出如浆,有人提议用番医之法。毕竟,贵妃至亲,就在永安宫,贵妃性命,全系在皇后娘娘身上。

李璟犹豫许久,终究不忍云姝声声痛吟。

他步履沉重走入永安宫,妙音在灯下一面咳嗽,一面绣腰带。

贵妃宫里即将陪葬无数人命,妙音听宫人说了,也知道李璟今夜会过来。

她在等,也在赌。

针尖刺破妙音手指,一颗嫣红血珠冒了出来,满心烦乱的李璟没有看见,他低声询问:“皇后,可否为贵妃试药?”

毫无疑问,她赌输了。

妙音戴着轻纱帷帽,转过头,隔着薄薄一层纱,李璟五官模糊,但她知道他近来有多憔悴。

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此刻,一定不会记得幽禁别苑的那个寒夜,她冒雪祈求宫人施舍些柴炭被拒后,他抱着高烧发热的她,一遍遍吻着她额头许诺。

“李璟此生定不负妻妙音!”

她烧得头脑昏沉,但这句话听见了,记住了,记了一辈子。

可惜李璟忘了。

自此,每半月,妙音饮下番医送来的一剂剂悍药,再由医官割破脉管,接一樽血药,呈送贵妃宫里。

妙音一日日消瘦下去,曾经的光润玉颜黯淡失色。从南诏陪嫁来的婢女愤怒之下,冲撞了贵妃宫里的内监,打碎了琉璃樽。

李璟盛怒,婢女被拖去庭中杖毙。

皇后无力约束宫闱,有失察之过,于仲冬迁出永安宫,幽居掖庭。

往事历历掠过眼前,帷帐内,妙音疲惫地合上眼,泪水滑入鬓边。

针脚繁复细密的半条绣带,从无力虚握的指尖坠落。

南诏风俗,一针一线将炽烈情意绣入腰带,便能拴住意中人的心。

这辈子,她没能做到。

是年,冬夜暴雪,皇后丧钟响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