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霖雨望归山

好半晌, 戚皇后才重新理出了重点。

“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并无血亲关系?……也就是,小七不是你父皇的孩子?”

兰奕臻点了下头。

戚皇后沉默了一会, 果然没有深问, 只是道:“不管是或不是,在世人眼中, 他都是你的亲弟弟。小七这孩子自幼孤苦, 你忍心让他受世人的指指点点吗?又或者, 你们受到非议时, 你还能坚持初心吗?”

她越说越觉得不妥:“你先前执意不肯成亲, 其实我猜测过, 你的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我并未逼迫于你,早知道你会这样胡来,我一定会干涉!”

两人能心平气和地沟通这么久, 已经是难得了, 兰奕臻听到戚皇后语气强硬,心里的火气终究又一点点涌了上来,淡淡地说:“母后干涉不了我。”

戚皇后道:“那我去和小七说!”

听到戚皇后的话, 兰奕臻的神色一凝, 又重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今日可不是来跟戚皇后吵架的。

兰奕臻站起身来。

戚皇后神色严厉地看着他, 等着接下来的一场争执。

然而, 兰奕臻却只是提起衣袍, 屈膝跪在了戚皇后的跟前, 说道:“母后, 就当儿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支持我们。”

戚皇后神色震动, 愕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兰奕臻从小到大,戚皇后从未见过他这样恳求别人,两人母子多年,他也未曾一次这样对自己低头服过软。

依稀记得,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责罚过他一次,就是打断了两根藤条,兰奕臻都没向她哭喊哀求过一声。

而此刻,他竟然跪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个“求”字。

兰奕臻想着兰奕欢平时是怎么心平气和地跟戚皇后说话的,放缓了语气,说道:“母后觉得我是冲动之下昏了头了,但恰恰相反,您说的那些情况,每一种我都想过,会有如今,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没有兰奕欢。我不愿让他明明跟我在一起了,却要藏藏掖掖,也不想让他被人中伤非议,所以很快等他恢复身份之后,我便要昭告天下,我兰奕臻毕生所爱,唯此一人。”

“如果有长辈的祝福,便足以堵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在小七心中,您也一直是他崇敬的母后……”

兰奕臻磕下头去,万分郑重:“所以儿这一辈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唯此一事,母后若不成全,我便长跪不起。”

戚皇后想过,兰奕臻有朝一日会带着心爱的人来到她的面前。

但以兰奕臻的性格,一定既不会征求她的同意,也不会询问她对那女子是否喜爱,而只是来通知一声罢了。

到时候,她也会履行一位母亲的职责,送上自己的祝福,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关系,只容得下如此而已。

原来,她的儿子也有这样对什么东西无比渴求的时候,也会为了爱情而痴迷狂热,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不顾一切。

今天他会来说这番话,不光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母亲,更是因为,她是兰奕欢在意的母后。他做了这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还一定要给兰奕欢最好的安排,最大的尊重。

真是执拗。

有点像……当年的自己。

这时,戚皇后突然想起了之前兰奕欢说过的那番话——“母后,二哥还那么年轻,我不想让他的心里装那么多的事,我想让他过的轻松开心一些。”

这两个孩子,这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是他们大人的失职啊。

他们这个时候,一定也很需要支持吧。

戚皇后站起身来,半蹲在兰奕臻跟前,伸出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兰奕臻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戚皇后问道:“你想好了?为了跟小七在一起,就算是有可能付出失去一切作为代价,你也愿意吗?”

兰奕臻道:“是。”

戚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做出决定:“如果你想好了,那我也会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小七那边,我更加不会为难他。”

兰奕臻没想到她这就答应了,先是一怔,随即惊喜:“母后!”

“从小到大,你为戚家做了很多,也为着父皇和母后之间的事付出了很多。难得你有自己这么想实现的心愿,我会支持你的。”

戚皇后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对不起。”

——“你怎么和你父皇一样没心肝?本宫真是不该生你。”

当年那一句话,同时掠过母子两人的心间。

兰奕臻有些怔然和不敢置信地看着戚皇后,他很少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竟依稀有了当年那个受到伤害的小男孩的影子。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戚皇后突然感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心酸,一直难以说出来的话终究脱口而出。

“对不起。”

戚皇后说:“母后……”

她哽咽了一下:“当初不应该那么说你,我从来没后悔生下你,你这么优秀,你是……你是母后的骄傲。”

兰奕臻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可以获得母亲的肯定,他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戚皇后最大的耻辱和累赘。

怔愣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看着戚皇后迟疑地抬起手,像是想摸一摸兰奕臻的脸,兰奕臻下意识地一躲,她便又也如同受惊一样,一下子把手收回去了。

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兰奕臻就抓住了戚皇后的手。

他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缓缓将头叩了下去,面颊贴在了母亲的手掌上。

*

与此同时,随着这段日子以来不少心急的人动作频频,兰奕臻也大致摸清了私底下的一些阵营党派。

于是,他的病情开始一点点恢复,大概掌握在一个能拖着病体处理一些事务,又没有完全康复的程度,也开始照常早朝。

兰奕欢歇了一天,第三天还是觉得腰酸腿疼的,不过总体来说状态还行,正逢大朝会,他就也去了。

没想到刚走到殿前,冤家路窄,迎面太子就已经过来了。

——之所以要用“冤家路窄”,是因为他们这一阵子在外人眼中,一向是不太和睦的状态。

兰奕欢的态度也不同于往日,没叫“二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但没等他弯下腰去,就被兰奕臻给扶住了,一用劲,没让兰奕欢的礼行下去。

他淡淡地说:“七弟这段日子也辛劳了,孤不敢当七弟的礼。”

兰奕欢:“……”

这话在别人听来,太子语带讽刺,神色不善,连七皇子的礼都不受了,这是彻底在人前都不肯维持表面的平和。

可是兰奕臻和兰奕欢都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兰奕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在话。

兰奕欢辛苦了是真的,他不敢当兰奕欢的礼,也是真不敢。

兰奕欢脸上微微一热,禁不住暗暗瞪了兰奕臻一眼,索性把恃宠而骄进行到底,这礼他还真就不行了,转头就要扬长而去。

兰奕臻却轻轻一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叫住了兰奕欢:“七弟,留步。”

兰奕欢一怔回头,看见兰奕臻的眼色,立刻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和兰奕臻走到了一边。

周围没有了别人,他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怎么了?”

兰奕臻道:“宏安道跑了。”

“跑了?他跑什么?”

兰奕欢一怔,但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时他被兰奕臻弄得神志昏乱,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恍惚间,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

另一侧的兰奕臻却没有听见,兰奕欢很快被他卷入了情欲之中,也就忘了这件事。

此时想到,他连忙将情况同兰奕臻一说:“你说会不会是他听见了什么……不对,听见了就听见了呗,他只要不往外说就行了,何必要跑?再说了,他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毕竟宏安道是兰奕臻的人,他们总不可能因为这个灭口。

兰奕欢说得对,宏安道就算是出了东宫,也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兰奕臻的耳目:“我发现他不见之后,立即派人搜寻,现在已经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了。他倒是暂时谁也没见,更加没有对外宣扬什么。”

兰奕臻说:“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手下调查出来,宏安道最近沾了赌,欠下了一笔巨额的赌债,我当时还想,会不会是有人为了控制他有心引诱,这样看来……”

兰奕欢接口道:“就是有人要利用他来打探咱们之间的关系!”

兰奕臻缓缓颔首,说道:“我现在立刻令人杀了他。”

兰奕欢却道:“不,等等……反正他又不可能出去乱说,何不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将这个消息卖给谁?”

什么样的消息最值钱?

自然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消息。

宏安道只要还想活命,就得拿捏着这个筹码,所以除非他疯了,否则不可能宣扬出去。

所以他一定会尽快去找背后的靠山求助,把消息供出去,要到一笔钱,迅速逃命。”

兰奕臻沉吟着。

兰奕欢想拉他的衣袖,但想到是在外面,别人听不见两人的话,却可以看到两人的动作,又把手放下来了,说:

“更何况宏安道也跟了你多年,要是说杀就杀了了,我老是不忍心,咱们将计就计吧,说不定他就迷途知返了呢。反正他已经在你的掌控中了,要是还干出什么来,再杀不迟啊。”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就是。”

兰奕欢说了这么多的话,兰奕臻又怎么忍心不答应他,低声道:“你呀,总是心善。人家想着要坑害你,你却还惦记着想留他一命。”

其实兰奕臻心里觉得宏安道就算听到了什么,得到的消息也未必准确,因为兰奕欢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哭的太可怜了,活像是被欺负强迫了一样。

不过这话兰奕臻没敢说。

其实何止是宏安道,就是他们两人现在说话,也在被无数双眼睛注意着,虽然听不见内容,还是要暗中揣摩神情动作,做出种种猜测。

说了这么半天,是在说什么呢?难道是在讲和?

不,不像,太子的脸上怎么还带着几分杀气?

兰奕欢看见前来上朝的人越来越多,便道:“老八他们都来了,你快先进去吧,我也走了。”

他转身要下台阶,脚下还稍稍有些不利索,兰奕臻一眼就看出来了,抬手便想扶。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兰奕欢受伤,兰奕欢却惦记着两人还在不和,立即把兰奕臻的手推开。

八皇子刚过来,就听见身边的几个人说:“动手了!动手了!太子殿下刚刚对着七殿下伸手,不会是要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吧!”

“太子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吧?不过七殿下好像也挺慌的,他把太子的手给推开了!”

“怎么办?会不会打起来!”

八皇子立即回头一看,发现果然,可恨的二哥又在欺负没用的七哥了!

看看,大庭广众之下,兰奕欢都把他的手拨开了,他还要伸出去,那里可是台阶,他想干什么?想摔死兰奕欢吗?

太子一手遮天,一群人就在那干看着,啥事没八爷真的不行!

八皇子连忙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兰奕欢的胳膊,也隔开了兰奕臻的手。

兰奕臻、兰奕欢:“……”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八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恕罪,刚才七哥跟臣弟约好了一起进殿,臣弟这就和他先走了!”

说完,他就把兰奕欢从兰奕臻那里抢走了。

兰奕臻目光沉沉,看着两人的背影,也让旁边随侍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片刻后,只听兰奕臻冷笑了一声,自语道:“孤可真是好奇,他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兰奕臻一拂袖,转身进殿。

*

正如兰奕臻和兰奕欢所料,宏安道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

倒是大朝会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让原本就有的谣言愈加兴盛起来。

过去曾经有一阵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宫中就一直有人暗中传言,说是太子表面上看着温文稳重,实际上私下里一直有虐打他人的癖好。

他之前收养兰奕欢,并不是善心,而正是为了满足自己这种怪癖,才会找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从小调教控制,现在兰奕欢长大了,逐渐开始反抗,两人关系趋于分裂。

后来,因为兰奕欢孤身匹马前往秦州解围的举动,似乎对太子的感情依旧十分深厚,谣言停了一阵,最近又因为太子遇刺再次逐渐传开。

甚至有偶然路过东宫的宫女太监也悄悄议论过,说是曾经听见从东宫里面传出过七殿下啜泣求饶的声音。

直到太子拖着病体重新出来处理政事,人们才逐渐不敢乱说了,不过兰奕臻的身体好像还是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转,兰奕欢也没去看望过他。

“殿下,您当真打算彻底与太子殿下决裂吗?”

最先敢兰奕欢跟前问出这句话的人,是韩直。

他来的时候,兰奕欢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韩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兰奕欢没有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攥着的一把棋子都摆完了,形成一幅九六大天元的僵局之后,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这些天,虽然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但实际上兰奕欢身边却没什么人提这件事。

毕竟兰奕臻平时怎么待他,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而兰奕欢的性子在外人眼中看着软和,实际上了解他的人也都知道,他素来颇有主见,绝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给摆布十来年的人,那样的谣言也太夸张离谱了。

所以韩直会主动来问,兰奕欢还有几分惊讶,他这个好朋友可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没想到,韩直却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才说:“打那回你从东宫回来,我就从你身上闻到过一股香芝润肌膏的味。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回腿伤,就是用了这种药膏,对里面的草药气味非常熟悉,稍微一闻就能辨认出来。”

兰奕欢:“……”

香芝润肌膏就是上回和兰奕臻在一起之后,兰奕臻特意从太医院要过来给兰奕欢外敷用的。

当时兰奕欢虽然没有受伤流血,但他初次承欢就被兰奕臻折腾了大半夜,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少年,兰奕臻却已经是足够强健的成年人了,兰奕欢要不断地容纳他着实有些困难,那以后的好几天都觉得下身肿胀,行动也有些不便。

兰奕臻又是愧疚心疼,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来给兰奕欢上一层厚厚的药膏,过了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会被韩直提起来,瞬间把兰奕欢闹了个大红脸。

韩直甚至还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底下的人丢了一把上药用过的长柄玉轮,那药膏黏稠,有了这工具推的更匀,说明我也没有弄错。”

他这么一说,那不堪回首的上药过程也在脑海中又翻搅了一遍,让兰奕欢简直听不下去了。

“你——”

兰奕欢脸上微微发烫,说道:“行了,韩大哥,你就不要再描述了,我又没说你说的不对……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嘛!”

韩直道:“那是止痛化淤的药膏啊。太子真的把你弄伤了?”

兰奕欢道:“这……他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不是,是不是他,我自己把我自己弄的……”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苍白,也不知道怎么跟韩直解释,好在韩直不是八皇子,不可能刨根究底的非得让兰奕欢一五一十地解释细节给他听,只是凝视着兰奕欢说道:

“殿下,这么多年了,咱们的关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斗胆说句僭越的话,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也都会一直守护你,希望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韩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兰奕欢。

“就在前几天,献王手下的家臣私下里找到我,送了我许多珍宝,让我想办法请动你与献王一见。我猜测应该是和最近那些谣言有关,所以没有答应,但想来想去……”

韩直连着那封信,重重一握兰奕欢的手,正色道:“如果太子真的对你不好,他权势滔天,难以请以摆脱,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还是让你知道知道吧!总之,你做任何的决定,我都会追随你。”

兰奕欢挑眉,接过那封信,打开之后草草一扫,就知道自己等待的东西来了。

连韩直都知道,献王手下的家臣找到他,多半是跟最近太子和七皇子不合的传闻有关,是因为当年先帝无子而去世之后,这位献王也算是一个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但因为戚家支持了正平帝,他才惨遭败北。

齐家跟献王有着连襟的亲戚关系,原本也是押宝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来,只能匆匆忙忙地将齐贵妃嫁入宫中,稳固势力。

所以从哪方面看,献王跟太子之间的关系,都非常不对付。

这些年来,献王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安分守己,对待正平帝也是恭恭敬敬,但他心里不可能不记恨当年之事,再加上兰奕臻性格又冷淡,他们之间除了当面碰上不得已会打个招呼从无来往。

如今,兰奕欢跟兰奕臻之间貌似决裂,献王就找上门来示好,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够沉得住气的,真是让人等了好久,再不来这场戏兰奕欢都不想演了。

兰奕欢唇角微扬,提笔直接在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心里痒痒的又想画个王八,碍于“被太子欺压的小可怜”人设勉强忍住,又折起来,交回给了韩直。

“他们给你那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不要白不要,你都拿着就是。”

兰奕欢说:“然后把这回信给他们,就说,在你的极力劝说下,我答应一见。”

韩直接过信来,很认真地说:“知道了,一定给你送到。”

“韩大哥。”兰奕欢却没松开他,而是笑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才会被动出击的人,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

韩直说道:“可你是个太重感情的人啊。”

他很少反驳兰奕欢,可偶尔说这一次,就把兰奕欢说的怔了怔,但紧接着,韩直就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和劝说,我会好好跟在你身后的。”

兰奕欢笑了笑,道:“好。”

他站起身来,和韩直重重拥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