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望来终不来

两相权衡, 支持胜利者不过仅能做到保全自身,但三皇子心里清楚,因为之前发生过的某件过节, 他在兰奕欢的手底下注定得不到重用, 只能一辈子低调行事,俯首帖耳了。

但如果在这时跟大皇子站在一起, 是有风险, 分量和影响力却也不可同日而语。

三皇子又往前迈了一步, 步步凝重。

正踌躇时, 忽听兰奕欢说道:“遗诏有两份, 另一份, 就放置在议政殿的梁柱之上。”

大皇子一怔,道:“你口说无凭!”

兰奕欢没再说话,抬起手来,拍了两下巴掌。

三皇子望向他。

随即, 轰然一声, 殿门霍然而开。

外面的光线照进阴沉沉的寝宫中,映得兰奕欢全身都笼罩在光芒下,面目一片金黄, 神情丝毫看不分明。

而殿门之外, 赫然正是一排排的铁甲卫士, 有如天降神兵。

为首两人, 一文一武, 正是太傅韩肱和威武将军李振, 两人手中合捧着另外一份皇帝遗诏, 表情凝重肃穆,一齐上前跪献至兰奕欢面前。

至此, 大势已去。

人们由内而外,一圈圈逐渐跪下,高呼的声音也越来越洪亮,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皇子看了呆立不甘的大皇子一眼,果断跟着屈下膝盖。

在将额头触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瞥了兰奕欢一眼。

此时,那缕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已经移到了别处去,他的五官神情重新变得清晰,于是三皇子捕捉到了兰奕欢唇角稍纵即逝的一缕苦笑。

他顺着一看,发现兰奕欢望着的是五皇子的方向,此时五皇子僵立片刻之后,已经随众慢慢跪倒,却没看见兰奕欢的神情。

他站在万人拥趸之间,看起来又是那么孤单。因为登上皇位,将让他永远失去了某种东西。

三皇子终究一点点地将头叩了下去。

在他的额头即将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个瞬间,身周的场景忽地骤然转换,紧接着,归于现实。

现实中的三皇子发现自己正同样跪在地上磕下头去,对着刚才宣召他觐见的正平帝说道:“儿臣叩见父皇。”

正平帝和气地说:“祉儿,起来吧。”

三皇子谢了恩站起来,只觉得自己满头冷汗,借着起身的动作用袖子擦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父亲的死亡和弟弟的登基。

如此真实的记忆,从心头翻涌而起的一刹就像是在历劫,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不解之处反倒在动荡的心情中有了回答。

前世,或预兆。

不断出现的场景,只可能是这两种答案。

起身之后,三皇子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这倒不是因为他跟皇上不熟,事实上,当年三皇子被太子带回了宫中之后,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待遇和住处,全都是因为他机灵地抓住机会,成功取悦了正平帝。

这些年来,他也没少在正平帝之前尽孝。

或许不敢说他是诸位皇子中最得正平帝喜欢的一个,但他绝对是最恭敬,最听话的。

毕竟没有母族可以依仗,那他就依仗父亲总行了吧。

所以三皇子此时没有说话的原因不是没话可说,而是——

大皇子也在。

兰奕欢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进来了,此刻,还顶着一张带着血痕的脸,向皇上诉苦。

“……父皇,儿臣可是他的长兄啊!您就看儿臣此时的模样,就知道他有多么的跋扈了。老七被他从小养大,早已不能分辨是非,岂有不向着他之理?儿臣也是忍无可忍了,一时太急着想赢,才会失了分寸……”

大皇子说完之后,终于看了三皇子一眼,说道:“不信,父皇可以问三弟。”

这些话,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

又或者说,这原本是大皇子跟三皇子说的,他知道,他这个出身卑微,汲汲营营的三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大皇子让他做的事也不难,就是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太子平日里如何仗势压人,欺负他们这些普通皇子就行了。

这样,一来是加深皇上对太子的不满,二来也是显出大皇子亦有兄弟支持,好缓解一下他最近跋扈暴躁,人缘不好的传闻。

要不是有这个需要,大皇子一开始也看不上三皇子,觉得这个兄弟见了谁都是一脸巴结相,天生贱的慌,以后没有什么大出息。

但是自从上回他狼狈万分地被太子射落下马,唯有三皇子走过来扶起他,对他还是那样恭敬之后,大皇子就突然觉得,他身边也需要一个这样的跟班。

出身低点也好,虽不能助力多少,但更好控制。

两人因此逐渐有了些吃饭喝酒之类的来往。

今日给了三皇子这个任务,也算是大皇子对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三皇子能够感觉到,皇上听到大皇子的话,已经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同的场景,相似的选择,仿佛他们这一生活的斗的,也都是这点事。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

皇上已经看向他:“祉儿?”

三皇子站了出去,终究,跪倒在地。

他低声道:“父皇,儿臣是有话要说。”

皇上道:“你起身说话便是。”

三皇子道:“不,儿臣有罪,以下犯上,儿臣要状告大哥心怀叵测,有谋逆之心!”

这一句话说出,顿时把皇上和大皇子都给震住了。

大皇子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喝道:“老三,你失心疯了吗?!”

三皇子一句话说出来,再不能回头,心反而定了,冷冷地说:“大哥,我倒也希望是我疯了,可惜,疯的另有其人。”

他说罢之后,冲着皇上磕了个头,沉声说道:“父皇,儿子的命不好,自小不能在您身边尽孝,生母又去世得早,回宫之后,幸亏有您庇佑才能活到如今,所以儿臣素来事事小心谨慎,这您是知道的。”

他先博取了一番同情,看到皇上脸上果然微露动容之色,这才继续说道:

“我与兄弟们并非一起长大,所以一直以来跟谁的关系也都不太亲近,大哥更是跟儿子素无来往,不知为何,最近却频频示好,甚至还邀请儿子去家中吃饭,儿子惊喜之余也颇有种惶惶不安之感,因此就多留了一份心眼。”

“那日,儿臣去了大哥府上赴宴,中途酒醉前去更衣,却无意中发现大哥在府上养了许多猛兽,并且还有一位驯兽师在它们跟前的稻草人上挂了生肉,训练猛兽扑食,那草人的身上正是……”

三皇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大皇子已经勃然大怒,喝道:“老三!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你真卑鄙你——”

他说着,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殴打三皇子了,正平帝脸色难得的沉冷,对着外面喝道:“还不来人把他拦住!”

外面立刻有侍卫奉命而入,架住了大皇子。

“你说下去!”

皇上又指着三皇子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竟让他心虚至此!”

“是。”三皇子垂着头说道,“儿臣看见……那些猛兽们扑食的稻草人身上穿的是道袍,还有、还有杏黄色的四爪龙服!”

这两种衣服,正是皇上和太子最常穿的服饰。

当这话终于从三皇子口中说出的时候,房间内一阵短暂的寂静。

皇上不吭声,连大皇子都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像被诡异地定住了一样,屏息凝神。

架着大皇子的两名侍卫几乎连呼吸都不敢,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滴落。

很久之后,正平帝才极其冰冷地说:“你今日所言,都当真吗?”

三皇子道:“父皇,儿臣所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敢有半分虚言!”

直到这个时候,大皇子才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中,冲过去一边要跟三皇子拼命,一边怒骂道:“你是血口喷人!我好心好意请你上门做客,你这个阴险的贱种竟敢血口喷人污蔑于我!我跟你拼了。”

三皇子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口中淡淡说道:“看来大哥表面上与我交好,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就算我身份再怎么卑微也是你的兄弟,你当着父皇的面骂我贱种,是什么意思?”

皇上面色铁青,喝道:“住口!”

他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呵斥哪个儿子,大皇子和三皇子同时不说话了,跪伏在地。

正平帝定定地看着大皇子,大皇子的头越埋越低,不能控制地发起抖来。

“朕修道多年,就是为了寻一片净土,可朕错了,终究身在红尘,心,就在局中。”

良久,正平帝说道:“罢了,来人,即刻搜查大皇子府,一切可疑之物全部收缴,交至东宫。剩下的,就让太子看着处置罢。”

大皇子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去找三皇子算账,连忙跪求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您不能把儿臣交给太子啊!太子一定会借机报复的!父皇,父皇……”

正平帝闭目挥了挥手,大皇子就被强行拖下去了。

三皇子依旧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微微侧过头,注视着大皇子狼狈不堪地被一点点拖出了御书房,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头顶,正平帝疲惫而冷淡地说道:“你也下去吧。”

他就依旧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是,儿臣告退。”

*

在皇宫这种地方,通常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传的人尽皆知,更何况大皇子被羁押,实在也不是小事了。

很快,兰奕欢那边就收到消息,得知大皇子被废为郡王,圈禁在了他新建的那处别苑中,非诏不得外出。

这个消息让兰奕欢十分惊讶,问道:“属实吗?”

毕竟在大皇子被发落的不到一个时辰之前,皇上还在召见他,让他去劝说太子不要再为难大皇子,结果转过身来,他自己把人给收拾了。

据兰奕欢所知,正平帝并不是这么善变的人。

也不可能是兰奕臻,因为兰奕欢刚跟他见过面不久,兰奕臻的动作不会这么快。

向兰奕欢禀报的人是崇安,他低声道:“殿下,消息属实,听说是三殿下在陛下那里告了大殿下一状。”

兰奕欢更加意外:“三哥?”

皇宫里没有秘密,当时虽然不能把三皇子具体如何状告大皇子的话打听的那么真切,可其中的大致内容,都已经被知情人暗中传了出来。

崇安就简单把整件事情的经过给兰奕欢讲了讲。

“大皇子府上果真如三殿下说的那般搜出了东西来,当场就被押到别苑去了,大皇子妃和小郡王小郡主依旧住在大皇子府中,但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大好过了。”

大皇子和大皇子妃有两个孩子,男孩四岁,女孩两岁。

对于大皇子妃来说,最幸运的就是在不久之前,大皇子已经为了能够顺利迎娶莎达丽跟她提出和离了。所以这回大皇子落难,她就算另嫁他人,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但从另外一面说,大皇子妃又不能完全舍下幼子,所以暂时想先照顾两个孩子两年再做打算。

兰奕欢听了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这件事办的真不像是三哥的风格。”

让人感慨的是,今天兰奕臻对大皇子的处置决定,竟然和上辈子兰奕欢对大皇子的发落一模一样,只是时间要早了几年。

而上一世大皇子获罪也是因为他府中的驯兽师告发,当时兰奕欢觉得那人的行为有些蹊跷,还猜测过他会是谁安排的人。

不过当时,兰奕欢也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让大皇子消停下来,所以就没再深究。

此时,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难道上一世,动手的也会是三皇子?

不可能啊。

今生的三皇子会做这件事都已经令人惊讶了,更何况上一世三皇子更加完全是一个事事都从利益出发的人,冒险又讨不了多少好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的。

而且那个时候兰奕欢和他之间也有矛盾,和他比跟大皇子之间的关系也好不了哪去。

反倒是三皇子同大皇子曾一度走得很近,因为大皇子这个人脾气暴躁,跟三皇子正好互补。

他作为三皇子的挡箭牌在前面冲锋陷阵,而三皇子躲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并暗暗蚕食接手他的势力,这样对三皇子来说是最好的战术,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兰奕欢百思不得其解。

他越来越觉得,前世的一切迷雾重重,身边的好多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完整的认识过,善与恶,敌与尤,更是没有完全分明的界限。

不过这样想来,前世他的这些兄弟们也都一个个觉得他心机深沉,残忍冷酷,一直在伺机上位,排挤其他的手足,不是也偏离了真相吗?

在兰奕欢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们原本都是这世上最亲的手足,可彼此的心却仿若海天之遥啊。

兰奕欢终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哥这也是自己种的因,自己求来的果。”

说完之后,他却起身,取出了两只匣子,递给崇安,说道:“你把这个悄悄给大皇子妃送去,找个容易寻到的地方放下就好,不必说是我给的了。”

崇安接过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连忙说道:“殿下,这可是您的半数积蓄了,全、全给了吗?”

兰奕欢笑道:“别把我说的很穷的样子,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虽然跟他们不熟,但两个孩子总是我的侄子侄女,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崇安也知道他的性子,无奈之下,只好应了声“是”。

他知道匣子里面装的全都是珠宝和银票,价值连城,不敢大意,仔仔细细地收好了,才又问道:“殿下,那您现在就走吗?”

这倒把兰奕欢问的一怔,道:“走,我去哪?”

崇安提醒道:“您忘记了吗?今日早上的时候,莎达丽公主曾派人送信过来,说是约您一会见面呢,眼下时辰快到了。”

兰奕欢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事。

早上有人送来了莎达丽的信,说要见他,但当时兰奕欢在忙别的,过了遍耳朵之后就给忘了,反倒是崇安听见后便留了心。

作为兰奕欢身边的人,他清楚莎达丽的身份,也知道这位小公主目前正是各方想要争取的对象,所以也以为兰奕欢一定会去的。

不说结亲的事,最起码不能得罪吧。

没想到兰奕欢却道:“我不见她,也不想跟达剌的人有什么过多的牵扯,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

崇安很是惊讶,却不知道兰奕欢有他自己的考量。

兰奕欢很清楚莎达丽为什么约他,无非是因为前世的事情觉得对他熟悉,还不死心地想搞明白两人的关系。

但一来,说不定齐埘就是莎达丽的哥哥,以后他们亲人团聚,兰奕欢不想让莎达丽夹在中间为难。

另外以他现在即将改变的身份处境,他跟莎达丽就算是相认了也相处不了几天,所以没这个必要。

他不需要那些过往的感激与留恋,前世的情感也没有必要带到今生,只要故人们这辈子能过得好就行了。

自从上次重逢之后,兰奕欢就从系统那里换了一个安全警报提示,用在了莎达丽的身上。

如果她还会遭遇前世的危机,兰奕欢就会及时得到消息,想办法营救,如果前世的一切都已经改变,那么他也不会再打扰。

这是他能够为莎达丽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其他的牵扯,就没有必要了。

这些话没办法和别人解释,所以兰奕欢什么都没说。

崇安有些不解,便道:“殿下,若是直接爽约会不会有些失礼?要不属下去给公主回个口信,就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去了吧?”

兰奕欢摇了摇头,倒忍不住笑了,说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太不了解她。”

“如果你告诉她我身体不适,她会用鞭子勒住你的脖子,逼你带她来看望我;如果你告诉她我有要事外出,她也会刨根究底地问我去哪里了,并且等着我回来。”

兰奕欢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崇安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殿下明明这样了解那位公主,却又不肯见她,越是这样,才越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不过兰奕欢既然那样说了,他自然会无条件遵从。

兰奕欢站起身来,道:“行了,我也确实有事,我得去找三哥一趟,你让人备马吧。”

毕竟他这里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得完成。

以往随时随地地找二哥最方便,可惜,现在兰奕臻失效了,在兰奕欢跟他好好沟通他那些想法之前,只能先换个任务对象当目标了。

可兰奕欢没想到的是,这时候,一向不爱出门的三皇子居然也不在三皇子府,而是在外面的一处马场上遛马。

并且好巧不巧,他碰见了莎达丽。

两人迎面相遇,三皇子冲莎达丽点了点头,道:“公主。”

莎达丽也认出他来了。

对这位看起来斯文俊雅的三皇子,莎达丽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亦道:“是三殿下啊。”

三皇子笑了笑,心中犹豫。

起初大皇子那样想娶到这位公主,其实三皇子也动过心思。

毕竟,对于他这种没有强悍母族可以依靠的人来说,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是获得权势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眼下正是他们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可是,当向皇上状告了大皇子之后,三皇子胸中的那股情绪依旧在激荡着,他突然不想那样干了。

他觉得那种不在人跟前唯唯诺诺,顺着自己心意做事的感觉真是爽快。

他头一次那样的挺直腰杆,那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帮谁就帮谁。

当时看见大皇子的模样,三皇子觉得这个蠢货大哥真像一个笑话,他可不想自己也在别人心里变成那个样子。

至于这个“别人”是谁,三皇子的心中倏地闪过了兰奕欢的身影,然后又被他迅速抹去。

不,他要的不是区区单独一个人的认可,他要的是世人的崇敬与关注,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在短暂的犹豫要不要跟这位公主进一步交流之后,三皇子的神色还是淡了下去,冲着莎达丽点点头,便欲离开。

这时,莎达丽却叫住了三皇子,又问道:“三殿下,你有没有看到你的七弟呀?”

“小七?”

三皇子一怔,说道:“这倒是不曾看见。你找他有事?”

莎达丽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有重要的话想和他说。但是早上明明已经把信送给他了,却到现在也没见着他人,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那些记忆片段中,兰奕欢的身体很不好,动不动就会生病,她很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