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生意颇为兴隆的酒楼之中。
被挡在屏风后面的雅座上, 有个年轻人用力一拍桌子,压抑着怒火低声吼道:“不是说事成之后就立刻送我离开京城吗?你们现在扣着我的家人不放,又非要逼我来见面, 到底什么意思!”
他对面的灰衣男子连忙往两边看了看, 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说道:“嘘, 小声点, 别让人听去了, 咱们还是换一个靠里面的包厢吧!”
年轻人冷笑道:“呸, 我才不去!到了没人的地方, 你还不知道要把我怎么样呢!我算看明白了, 你们根本就是后悔了,让我办完了事情,就想杀人灭口!”
灰衣男子说道:“你多心了,杀人灭口做什么?只是当时交代你办的, 明明是把房梁弄断一截, 砸碎几样珍宝,弄个不祥之兆就可以了,谁让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的?现在不好收场了, 我们总得商量一下对策吧!”
年轻人道:“这个时候又怪起我来?你们明明说了, 让那个七皇子倒霉, 受到皇上斥责不喜就行了, 眼下他是不是倒了大霉?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 你们快点放了我的家人才是!”
灰衣人说:“别急, 别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现在只要再做一件事,我们就会立即放了你的家人。”
年轻人爱答不理地说:“你们给的银子不多, 事倒是挺多。还有什么?”
灰衣人语出惊人:“我要你假装失手被擒,然后说出,你是七皇子所收容的圣心会之人,一直对大雍心存报复,故而动手毁楼!”
“至于你的后路嘛……放心,我们自然会安排妥当。”
灰衣人这番话说出来,顿时把那年轻人听得一惊。
圣心会在前些年活动十分猖獗,朝廷屡禁不止,后来太子逐渐长大,打击的手段也逐渐酷厉,顶着不少压力剿灭了多处教坛,也让他们的教众不得不隐藏起来。
而收留圣心会的成员,不管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轻则流徙,重则死罪。
灰衣人的意思,显然不仅要让兰奕欢破财,还要让他跟圣心会扯上关系,这样连正重手打击圣心会的太子都不好保他。
这简直是阴毒之极。
年轻人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的可怕,一时间额头隐隐冒汗,不由道:“这、我……”
灰衣人盯着他,微笑道:“怎么,不行吗?”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骂道:“行你娘个头,什么杂种东西!”
灰衣人的笑尚且半凝固在脸上,他们座位旁边的屏风已经被人一脚踹翻。
随即,一个相貌极为英气的少年大步踩着屏风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劈手照着灰衣人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中,灰衣人竟被扇的一头从座椅上翻了下来。
那少年犹不罢休,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抖手拿起搁在旁边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抽了下去。
他一边抽一边骂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连皇子都敢算计?谁指使你的这等歹毒计策!骨头还没二两重,倒真把自己当个能成事的东西了!爷今天就抽烂你的皮,扒出你的心来看看倒是黑的红的!”
他看着年纪不大,手臂却肌肉紧实,十分有力,这一鞭鞭抽得却是又狠又快。
那灰衣人不禁大声惨叫,满地打滚,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小人也是听命行事啊!”
他喊着喊着,乍然瞧见鞭柄上镶着的一颗晶亮的猫眼石,突然悟到了什么,骇然道:“你、你是七皇子?”
天爷啊,不是说七皇子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吗?怎么竟是个这样的火爆脾气?
但除了当事人,别人也不至于如此暴怒吧。
这少年闻言冷笑一声,却更重的一鞭抽了下去:“瞎了你的狗眼!”
周围的食客们都惊呆了,正要问个究竟,却有一队官兵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将闲杂人等都驱离了开来。
打人的自然就是八皇子。
除了他忍无可忍跑出来之外,屏风的另一头还坐着三皇子、兰奕欢,以及一个面如土色的京兆尹。
这京兆尹被三位皇子一起叫来的时候,就知道必不是个好干的差事,此时发现也果然如此。
他本来也以为最生气的人会是兰奕欢,却没想到七殿下倚窗而坐,意态悠闲,反倒是八殿下先跟个炮仗一样急了。
京兆尹连声喊了几句“八殿下”,八皇子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搭理他。
他只能苦笑着对三皇子和兰奕欢说道:“请二位殿下劝一劝吧,这要是把人打死了,可就不好查了啊!”
兰奕欢笑道:“怎会呢?就算是打死了也有尸体,有尸体就能找到见过他的人,总可以摸出来身份。知道身份,也就知道是谁指使他的了。”
他朝着京兆尹扫了一眼:“这我一个外行都知道,是顺藤摸瓜大人不会,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查清楚呢?”
京兆尹一惊,连忙躬身说道:“是殿下聪颖。下官糊涂,下官不敢怠慢,一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是么,那就一切有劳大人了。”
兰奕欢低头一笑,懒洋洋地将身子向后一靠,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后面兴风作浪,给我和三哥、八弟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事。”
说完了这句话,兰奕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一抬,刚才与灰衣人说话的年轻人正好仿佛无意地在屏风的空隙间望了过来,两人对视片刻。
随即兰奕欢唇角微挑,对方亦是动作极轻微地一点头,随着官兵们走了。
*
事情办完,兰奕欢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五皇子向这边走来,于是点点头,叫了声“五哥”,脚下的步子却没停,继续向前走去。
五皇子却叫住了他:“小七,你等一下。”
兰奕欢微顿。
自从离开临华宫之后,五皇子就很少再叫他“小七”了,两人只在一些公开的场合见面,每次也都客套地叫着“五哥”、“七弟”。
兰奕欢回过头来,问道:“有事找我?”
五皇子点了点头,给了兰奕欢几张典当票和一摞银票。
兰奕欢一怔道:“这是?”
五皇子深深地看了兰奕欢一眼,低声道:“这几张当票,你派人拿着去城东老街的第一家铺子里面,将上面的东西都提出来,那几样都是十分珍贵的道家法器,你先献给父皇,稍稍平息他的怒火,再争取时间来调查这件事。”
“还有,银票也拿好。先想办法尽快把损失补上再说。”
——原来他也是送钱来的。
他并不知道得仙楼坍塌一事的内情,只是听说了兰奕欢要承担的损失之后,几番犹豫,还是来了。
兰奕欢与他没有血缘,但也是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叫着“五哥,五哥”的孩子。
他做不到形同陌路。
兰奕欢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手的东西,嘱咐了满耳朵的话,先是微愕,随即低下头来,笑了一笑。
他说:“五哥,你总是这样奇怪,我要是过得不好了,你就想帮我,我要是过得好了,你又看不得。”
五皇子皱眉道:“我何时看不得了……你还有过得好的时候?”
兰奕欢大笑道:“你说话难听倒是一如既往。”
他笑着,把东西重新往五皇子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兰奕欢一步没迈出去,又被五皇子拉住了手臂,声音中也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气:“你不要这些,上哪筹钱?现在不是你赌气较劲的时候。”
“五哥,咱们没好好相处的缘分,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挺知足,怕贪多,受不起。”
兰奕欢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道:“我也不是赌气,好意心领,不过这些东西,我是用不着了,其实我觉得,可能你更需要一点。”
五皇子眉心一凝,问道:“什么意思?”
兰奕欢道:“等你回去了,很快就会知道的。”
说完之后,他就转身走了。
五皇子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兰奕欢的背影,沉吟片刻,突然招手叫来等在远处的侍从,问道:“今天宫里可有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那侍从想了想,满脸莫名地摇头道:“殿下,小人今天一直在宫里,未曾听闻任何特别之事啊。”
五皇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向着宫外走去。
侍从连忙从身后跟了下去:“殿下!请问殿下欲往何处?”
五皇子脚步不停,口中说道:“备马,去齐府!”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兰奕欢那样的语气,既然不是齐贵妃那边的事,应该就是齐家了。
果然,五皇子还没到齐府门口,就看见巷子里都堵满了百姓。
大家一边围观一边议论:“不得了了,宫里的人都来这里抓人了,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吧!”
五皇子翻身下马,侍卫在前面开出一条路,百姓们一哄而散,五皇子大步进入齐府,发现里面的东西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满院子的人惶惶不安。
五皇子沉声问道:“来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齐夫人面色惨白的被人搀扶着出来了,听说她刚刚昏倒了,这是才醒过来。
见到五皇子,她就不禁大哭起来:“殿下,殿下您可来了,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呀!”
五皇子扶了她一把,道:“舅母,别慌。发生什么事了?大舅呢?”
齐夫人擦着眼泪,说道:“你舅舅这会不在府上。刚才好端端的,突然就有一队宫中的侍卫闯了进来,说是要将埘儿带走调查,还说跟得仙楼的事情有关——这怎么可能呢?那楼他根本进都没进去过几回啊。”
五皇子皱眉未语。
齐夫人犹自说道:“侍卫见他不在,就到处搜查,没找到人,这才走了。您瞧瞧,府里都被弄成了这幅样子,自从上回太子殿下烧了齐家的匾,这些人竟就敢如此造次……”
五皇子听到这里,再结合刚才兰奕欢的话,猛然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中带上了怒意:“得仙楼的事情是齐埘做的?!”
齐夫人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先是瑟缩了一下,又忍不住说:“殿下,不能那些侍卫说什么,咱们就信什么啊。再说,就算是,也是他们自家兄弟小打小闹的事,何至于闹这么大?”
五皇子听着她的话,神色越来越冷,几乎恨不得把这些人统统给掐死算了。
他寒声说道:“我记得我和你们说过,不要再去和小七为难。”
“不会了不会了,上次太子殿下来过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七殿下!”
齐夫人哀求道:“您就和七殿下说说,让他网开一面吧!难道他要和自己的亲舅舅计较银子吗?或者、或者让贵妃娘娘去说?”
她以为轻描淡写的、从未对兰奕欢好过的“舅舅”二字,就抵得过滔天大罪,抵得过黄金千万。
五皇子在此时,心中忽然回想起了太子问他的那句话:“你后悔吗?”
他无法回答。
最让他生气痛心的不是此刻,而是想到上一世,他们就是这样一次次冲着兰奕欢索要着。
而自己,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五皇子把自己的衣袖从齐夫人手中抽出来,正欲开口,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仓惶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不好了!”
管家狂奔了进来,猛然看见五皇子,他连忙跪下磕了个头,急的甚至不等五皇子叫他起身,就抬起头来,双手将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奉到齐夫人面前。
“夫人,这是三殿下和八殿下府上送来的账单,说是、说是要求少爷赔偿得仙楼中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损失!”
齐夫人一听这话就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你说什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管家苦着脸说:“奴才也不知道……”
五皇子已经将其中的一张账单抽了出来,草草一扫,就认出来是三皇子亲笔所写的字迹了,
账单也和他那个人一样,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毫厘都不放过。
齐夫人那边也看到了八皇子的账单,上面不光有器物的损失,还有什么“压惊费”、“劳动费”、“怒火费”等众多离谱的条目。
她不禁尖声说道:“这都是什么呀!得仙楼怎么会也有他们的份额!”
管家道:“八、八殿下府上来的人还说,不止八殿下,当时在那楼里的人,都受到了惊吓,有好几位夫人小姐,回去之后也都生病了,这些赔偿,如果齐府不给,那么他一定要伸张正义。”
伸张什么正义?
有他屁事!
得仙楼刚出事的时候,有人嘀咕着想让兰奕欢负责,八皇子可是直着脖子跟人家吵,差点把对方一脚给踹出去二里地的。
这就变了?!
要是按他说的这样漫天要价,把齐府卖了都赔不起,更何况这还没算皇上那边的损失呢,那才是大头。
齐夫人愣了片刻,两眼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五皇子手一松,三皇子的账单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他眼看着齐夫人倒在自己脚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依旧觉得胸中郁结难消。
眼看着夫人倒了,这时齐府更加乱成一团,管家慌乱地问五皇子:“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五皇子冷着脸说:“能怎么办?有病找大夫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惹了大祸的齐埘还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通常,齐埘闯了祸之后最爱寻求的靠山就是——
五皇子直接去找了齐贵妃。
他现在已经在宫外建府了,每次回来探望母亲,齐贵妃见到他都会很高兴,可这一回,太监进去通报了半天,齐贵妃才出来,脸色微有不自然。
她道:“胜儿,怎么突然来看娘了?今天不忙么?”
五皇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母妃,齐埘是不是躲在这里?”
齐贵妃强笑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我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什么躲不躲的。”
“母妃。”
五皇子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护着齐埘,可是也不能不问缘由地就回护。如果你连我都要瞒,有没有想过这当中出了什么事,我会陷入被动?”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齐贵妃不禁猛然一顿,五皇子说道:“他到底在不在!”
“在的。”
齐贵妃终于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着急忙慌地就偷偷进宫了,藏在欢儿以前住的偏殿里,还叮嘱我,谁来问都不要说他来了。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
虽然已经把这件事猜的差不多了,但毕竟五皇子目前全都是听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的,还没自己查明白具体经过,不好跟齐贵妃胡说。
因此他只道:“仿佛和得仙楼的事情有关。”
齐贵妃一惊,道:“这……那我带你去见他,你们当面说。”
五皇子道:“我没空去见他了,我现在要先去了解整件事情的确切经过。母妃,但你现在也不能让他躲在宫里,这算怎么回事?若是他真的闯了什么祸,难道你们要抗旨不成?”
齐贵妃道:“可我也不能不管他啊。”
“这样。”
五皇子想了一下道:“先把他送出去送回到齐家也好,如果他不愿意,就在外面找个宅子安置,等我回来之后,再说这件事究竟要如何处理。”
“胜儿。”
五皇子要走的时候,齐贵妃忽然又叫住了他,问道:“现在欢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不是说给他凑了一些银子,拿给他了吗?”
五皇子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齐贵妃的神情,那个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低低说道:“他不肯要。”
齐贵妃一怔,动了动唇,也没说出什么来。
五皇子走后,她便去找齐埘,一路上心里忍不住想,齐埘受了委屈惊吓,立刻就能躲到她这里来。
兰奕欢跟齐埘一个岁数,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又有谁能帮着他、安慰他呢?
这孩子看着脾气好,但实际上太倔强了,哥哥给他钱,他为什么不要?
齐贵妃一边想一边往齐埘所藏的偏殿走,自从兰奕欢不住这里之后,偏殿就一直空着,所以这条路,齐贵妃其实很少很少会走了。
她推开偏殿的门进去,刹那间恍惚了一下,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幕场景——
一个年轻男子正斜着椅子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老半天没有翻页的书。
她一推门进去,那人立刻笑着回过头来,说道:“母妃,我回来看您了,没想到吧!”
语气亲昵,满眼喜悦。
那是兰奕欢的脸。
可她的生活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
齐贵妃一个恍惚,忽听“砰”的一声,眼前却是齐埘一下子从桌边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碰掉了桌上的根雕笔筒。
他满脸颓丧惶急之色,踢开笔筒,跑到齐贵妃跟前,连声问道:“姑姑,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来抓我了?您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啊?这太不安全了!”
齐贵妃按了按额角,说道:“别慌,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好好地坐下。你瞧你,越是遇事,越是冷静才行。”
齐埘不知道那笔筒是兰奕欢过去的东西,捡起来之后胡乱往桌子上一搁,坐了下来,紧盯着齐贵妃。
齐贵妃道:“暂时还没有人找到这里来,是你五哥刚才回来了一趟。但他说……你好像跟这次得仙楼的事情有关,是吗?”
齐埘道:“这……”
“埘儿。”
齐贵妃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问道:“你跟姑姑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否则我怎么替你解决?”
齐埘犹豫了一下,道:“真的没什么,就是兰奕欢……对,兰奕欢因为你们的缘故,一直怨恨我。因为姑姑太疼爱我了,但一点也不疼爱他,所以他一直觉得是我抢走了他的宠爱。这回得仙楼发生了那件事,他想推卸责任,就跟陛下说,是我……是我找人干的,陛下信以为真,就派人来抓我了。”
齐贵妃却慢慢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没有证据,这么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而且欢儿不是那样的孩子,他不会空口诬陷别人的。”
齐埘这回着急上火,根本就没有心情去细细把自己的话编造的天衣无缝,此时听齐贵妃还在质疑自己,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凶狠之意。
果然养大的就是胜过亲生的,当初她选择抛弃自己,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而现在还向着兰奕欢说话。
可是,她也只养了兰奕欢六年而已啊!
这种日积月累的不平,甚至让他对齐贵妃都产生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