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贵妃心里又刺又乱, 突然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有个声音传来:“茵茵。”
齐茵是她的闺名,这宫中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齐贵妃抬起头来, 看到了皇上。
也是她的丈夫。
她不禁眼中含泪, 说道:“陛下,臣妾有罪, 臣妾——”
皇上凝视了她片刻, 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 说道:“不用说了, 朕相信你和胜儿不知情……”
刚才的震惊恼怒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情绪, 正平帝叹息了一声, 说道:“你的性子,不至于如此歹毒,故意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齐贵妃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皇上俊美的面容, 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轻声说:“是。陛下, 但臣妾的二哥……”
正平帝轻轻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别再让他连累你,如果饶恕了他, 欢儿长大之后明白了, 也会伤心的。”
齐贵妃道:“臣妾以后一定会好好照料欢儿, 弥补今日的过失。”
正平帝微微摇头:“你若是有这份心, 今日便不会有此事。朕上次已经替你问过欢儿了, 他不想回到你那里去。况且……”
他俯下身来, 低低在齐贵妃的耳畔说道:“有皇后在, 朕也不能完全做主。你一向懂事,应该知道朕的难处。”
说完之后, 他就直起身来,问道:“胜儿呢?”
正平帝目光一转,却没看到五皇子,也懒得再找,面上露出倦色,仿佛今天的精气神彻底耗尽了。
正平帝道:“唉,罢了,今天朕实在是乏了。太子,这里就交给你,朕要回去了。”
兰奕臻道:“儿臣遵旨。”
随着父子两人的话,今天的事情也等于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调查和善后工作了。
刚才皇上的话已经很明确了,他拒绝了齐贵妃想把七皇子给要回去的请求,但是拒绝之后也没说别的,竟然就这样走了。
有人便不禁心想,陛下实在疏忽,竟都没安排一下七皇子的去处。
经历了这件事,太子怎么可能还容他住在东宫?
就算是太子愿意,戚皇后那样强势的性子,必也不可能同意吧。
所以这样看来,说不定最终兰奕欢还是得回到齐贵妃身边。
毕竟是亲娘,这次的事也不是她设计的,就算偏心,兰奕欢起码比到别处寄人篱下要来的好。
正猜测着,就见方才一直没说什么的戚皇后突然起身,走向七皇子。
兰奕欢周围的人纷纷行礼让路,兰奕臻也过去了,一手按在兰奕欢肩膀上,对着戚皇后说道:“母后。”
戚皇后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看自己的儿子,而是伸出手来,捏了捏兰奕欢的脸,问道:“想去跟你娘和哥哥说说话吗?本宫也觉得他们应该确实是不知情的。”
虽然她表现的似乎很娴熟,简直就像一个游刃有余的哄小孩老手,但兰奕欢其实真的挺想告诉戚皇后,捏脸应该是轻轻捏一下以表亲昵,不是拎起一块肉来连着脸皮使劲往外揪!
当着人前,为了戚皇后的面子,他忍了什么都没说,只道:“不想。”
戚皇后道:“不想就回去吧,出来坐了这许久,再不回去,你喝药的点都要错过了。”
戚皇后这句话一说,一下子表现出了她对兰奕欢不光喜爱,甚至还十分熟悉,连他什么时候喝药都知道。
周围的人们神色微妙。
没想到皇后娘娘这样的脾气,竟还会喜欢孩子。看来不管今天齐家是什么举动,但无论太子还是皇后,都依旧把兰奕欢当宝贝。
只听戚皇后又对兰奕臻说:“你带着你弟弟走罢,这里的事,本宫来善后即可。”
兰奕臻似有几分诧异,但没多说什么,道:“是。”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母后。”
兰奕臻其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戚皇后微微颔首,表情淡淡,手指却忍不住拈了拈,她第一次捏小孩的脸,觉得刚才的手感真是很不错。
“那你们就走吧。”
说话时,她伸出手,准备趁机再捏一下兰奕欢,这时,兰奕臻却好像无意中将手臂伸了过来,正好挡住了刚才兰奕欢被捏红的脸,然后弯腰将弟弟抱了起来。
戚皇后没捏着,不禁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不招人喜欢的儿子,抬手往身边的太监手臂上一搭,转身就要走。
兰奕欢被太子抱着,一手搂在哥哥的脖子上,却在身后软乎乎地道:“母后。”
戚皇后转过头来,却见兰奕欢探身过来,小手很轻很轻地也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说道:“儿臣告退了。”
见齐贵妃还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太子他们那边的方向,有宫女要过来扶她,被齐贵妃淡淡地拂开了手,自己站起身来。
低头的瞬间,她唇角处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冷笑。
她毕生所居之处啊。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依靠。
丈夫、亲人、朋友……
呵。
重重陷阱,步步心机,稍有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这么多年来,她疯过、恨过,也痛过,最终还是这样一日日熬着。
她的心,早已顾不过来那么多柔软。
*
兰奕臻抱着兰奕欢走了一会,回头示意,后面跟随的侍卫们齐齐半跪,没有再继续跟着兄弟二人。
兰奕欢乐得不用自己走道,舒舒服服靠在兰奕臻怀里享受了一会当小孩的特权,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无意中向着周围一瞥,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二哥……”
兰奕欢说:“咱们不是回东宫吗?”
兰奕臻道:“不是,咱们要出宫。”
兰奕欢瞪大眼睛:“啊?”
他的眼睛一瞪起来就圆圆的,天生自带几分萌感,配上有点愕然不解的神情,简直可爱得要命。
兰奕臻理解刚才戚皇后想捏兰奕欢脸的那份心了,他也忍不住用手拍了拍兰奕欢的小脸蛋,笑道:“最近短了银子,带你出去当了。”
兰奕欢:“哦。”
他打个哈欠,又把头重新靠回到兰奕臻的肩膀上,两只小手搂着他的脖子:“那你记得谈个好价哦。”
他就这样依靠着自己,带着无比的信赖。
兰奕臻轻声道:“你就一点也不怕我说真的吗?”
兰奕欢有理有据:“倒也不是,但是如果你真的缺钱了,我跟着你也没有钱花,还不如你把我当了,能买得起我的人肯定比你有钱,那我就继续在他手里吃香的喝辣的。”
兰奕臻:“……”
这小白眼狼!
他都给气笑了,敲了一下兰奕欢的头:“你还吃香的喝辣的?人家直接拿你炖小猪汤喝!”
“喂,二哥,轻一点嘛……”
两人到了宫外的时候,天都已经半黑了。
好在此时的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只有几缕徐徐的微风,偶然才能让人感觉到将发丝吹拂过耳畔,却带来空气中的阵阵烟火气息。
货郎的叫卖声,面摊传来的味道和热气,人们的交谈与轻笑,哪家深院里隐隐的鸡鸣与狗吠……
这是兰奕欢重生以来,头一回出宫。
如果要从上辈子算起,加上他生病之后不能走远路的时间,那可就更久了。
兰奕欢一开始还昏昏欲睡地把下巴靠在太子肩膀上,听着周围的声音,他的后背不知不觉直了起来,开始四下环顾。
兰奕欢本以为兰奕臻把他带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但走了一会他就发现不像,兰奕臻只是抱着他漫无目的的四下溜达,看到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凑过去看一看,纯粹就是来出来散心的。
兰奕欢小声道:“哥哥。”
兰奕臻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笑,说道:“嗯,前面有杂耍,要去看吗?”
这样真的被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朋友来哄,还让兰奕欢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兰奕臻就抱着他去前面看杂耍。
他一直把兰奕欢抱在怀里,一个是这样能走的快一些,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今日正好赶在月末,按照大雍的习俗,允许坊间开设夜市和灯会,因此不少人饭后都走出来四下游览。
前方那处杂耍班子的周围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和叫好,显然表演很精彩。
兰奕欢被兰奕臻抱着,站在人群的外围,眼看旁边有一对夫妻,也领着两个小孩子在那踮着脚张望。
两个小孩什么也看不着,挤在大人的腿间,急的直蹦高。
那位父亲笑着将自己手里牵着的孩子举起来,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说道:“这下就看清楚了吧!”
旁边的母亲也把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抱了起来,往上一举,竟同样也把他举到了脖子上坐着,和哥哥一起看表演。
这妇人看着瘦弱,没想到力气居然很大,兰奕欢有点惊讶。
那个坐在母亲脖子上的小孩转过头来看见了他的表情,立刻便得意起来,自来熟地搭话道:“嘿嘿,我娘厉害吧!”
他一说话,那妇人也扭过头来,看见兰奕臻和兰奕欢一大一小,相貌都生的极为漂亮,身上的衣服虽是常服,但也华贵逼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觉得有些不安。
她拍了拍自己小儿子的腿,说道:“不许没有礼貌。”
兰奕欢却很捧场,抬手拍了几下巴掌,乖乖地回答道:“很厉害呀,你娘力气好大。”
那小孩刚闭上嘴,又笑起来,妇人也松了口气,忍不住跟着一笑,说:“谢谢小公子夸奖。农活干惯了,就是这样。”
这时,兰奕欢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低头看去,竟是兰奕臻闷不吭声地托着他的腰,也把他抱了起来往上一举,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跨坐好。
兰奕欢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说道:“哎!”
太子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江山社稷,居然让人骑在他的脖子上,别说是兄弟,就是亲儿子都太过惊世骇俗了。
兰奕臻的声音却是稳稳当当的:“坐好,别乱动。”
旁边那孩子还跟着捧场,也“哇”了一声,礼尚往来地学兰奕欢的样子鼓掌说:“你爹真厉害!”
兰奕欢感觉到太子颤了颤,连忙说:“这是我哥哥。”
那小孩睁大眼睛,说道:“是哥哥就跟厉害了呀!”
他伸手去旁边拽自己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大哥,嘴里喊:“哥哥你看见了吗?!”
兰奕欢忍不住笑了。
这样父母带着孩子出来看表演的场景,他以前来到民间的时候也见过很多次。
就是在宫中,每每逢年过节的大集会,各宫妃嫔也都会带着自己的皇子公主出席。
小时候,兰奕欢每每见八皇子看到一半困了,关丽妃就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睡觉,或者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替他捂住耳朵。
不过兰奕欢也就是看看,他不困,也不怕放炮,不需要母亲来哄。
所以今天会有人驮着他看戏,他挺陌生也挺意外的。
兰奕臻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个头已经很高挑了,兰奕欢坐在他的脖颈上,一下子感觉视野陡然开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中间的那个站在板凳上的人,正在用脚尖顶起一摞盘子,在人们的不断惊呼中旋转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表演对兰奕欢来说也不怎么稀罕,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兰奕臻把他给放下来,于是绷着腰和腿,努力让自己变得轻一点。
兰奕臻却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回手拍了拍兰奕欢的腰,说道:“别这样坐,太累。你把腰松下来,然后用手扶着我的头。”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照他说的做了,然后悄悄弯下腰,小声道:“二哥?”
兰奕臻也低声问:“怎么了?是硌得慌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说,我回宫之后不会被杀了吧?”
也就皇家的孩子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了,兰奕臻不禁笑起来,说道:“没事,咱们谁都不告诉。”
说完之后,他又道:“而且这有什么,我不是你哥哥吗?你刚才跟别人也说过的。”
看完杂耍,兰奕臻又带着兰奕欢在街上逛了逛,看到路旁有卖花灯的,兰奕欢多瞧了两眼,那小贩就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快给您女儿买只花灯吧!瞧这小姑娘多漂亮——”
话没说完,兰奕欢把头一转,虽然小脸生的精致秀气,男女莫辨,但梳的却是男孩子的发髻。
小贩连忙改口道:“儿子,嘿嘿,是儿子,花灯男孩也喜欢玩,咱这里什么样式的都有……”
这话又没说完,兰奕臻也领着兰奕欢到摊子前面了,虽然个头高挑,气质沉稳,但那张脸却明显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小贩卡住,一大一小面无表情看着他,兰奕欢说:“这是我哥。”
小贩讪讪地道:“啊,是,公子给令弟买个灯吧。”
他估摸着今天自己这灯也卖不出去了。
但兰奕欢站在那里,目光在摊子上扫了一圈,却看向了角落处的一只花灯。
那灯放在阴影处,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兰奕欢用手指了指它,小贩很不好意思地拿起来,原来竟是一只小老虎形状的灯。
小贩说:“这动物形没有花形好做,老虎做丑了没人喜欢,就一直在这里放着,如今也破破烂烂的了,小少爷,见笑了。”
兰奕臻道:“包起来吧。”
小贩道:“啊?”
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道:“就是这个,包吧。”
于是两人买了花灯,一路上又买了点糖果、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出来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
等到路过护城河畔的时候,看见这一带的人不那么拥挤了,他们便在岸边坐了下来。
这个季节,河边的石头有些凉,兰奕臻就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腿上坐着。
他问:“今天开心吗?”
兰奕欢点了点头,说:“开心,谢谢二哥。”
黑暗中,兰奕臻仿佛是笑了一下,也仿佛没有,两人好一会没说话,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别人放在河里的河灯。
好一会,兰奕臻才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问道:“恨他们吗?”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两个人都心里清楚。
兰奕欢微顿,但这回却很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
兰奕臻有几分惊讶,说:“不?”
兰奕欢点了点头。
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余年,时间不算长,却已足够跌宕起伏,这中间,有悲哀,有痛苦,有愧疚,也有不甘,但唯独没有恨意。
因为他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
皇家的每一个人生活在这座深深的宫殿之中,要经历残杀猜疑与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普通劳苦的百姓们不懂得这些,可是他们为了生计每日操劳,不得懈怠;
战场上的战士们吃着国家供给的军粮,可刀剑之间,是永远悬于一线的性命,和与日俱增的思亲之情……
这些,他都见过。
他知道,大家都在努力地挣扎着,生活着,甚至也包括那些辜负他的人,和他辜负过的人。
仅此而已。
他曾经很渴望获得过一些东西,认可,与爱,为此挣扎、抢夺、沉迷,如果要恨,他又何尝不可恨?
兰奕欢道:“也没什么,他们不过是更喜欢和重视五哥而已,做的那些事也都没有成功。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可是二舅和国师却被父皇给关起来了。他们现在一定很痛苦,不需要我去恨呀。”
兰奕臻没有说话,抱着兰奕欢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他想起他刚才看见的那些尸体,想起敬闻那丑恶而虚伪的面孔,想起兰奕欢刚刚来到东宫时苍白消瘦的小脸……
只要这样想一想,他的心就好像揪起来,被拧成了十七八块。
他恨不得现在就提起剑亲手杀掉那些人,如果不离开那座宫殿,他可能真的要忍不住那样做了。
可是兰奕欢这么小,对于一切的反应却竟然这么平静,他甚至并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放在衡量的天平上,而只是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讲述着事情的结果。
兰奕臻摸着兰奕欢的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低声说道:“可是二哥最喜欢你。”
兰奕欢觉得这句话不太像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讶然地看着他。
少年的面容如同冰雪一般,映着月色,那一瞬,眼中的温柔似与成年后的他交叠。
他说:“不,应该说,我只喜欢欢儿一个人。”
说出这句话那一刻,明明是想安慰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倒觉得一股莫名的泪意涌上,仿佛吐出了一块压在心间的顽石。
只喜欢你。
不用跟任何人比,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