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另外开动脑筋。
凤鸣问,「离王你进军的路线还是不变吗?」
若言存心降低难度,点头道,「不变。」
「兵力也不变吗?」
「不变。」若言道,「但就算我离国大军不增兵,昭北在兵力上也绝不是我军的对手。昭北号称拥有二十万兵力,其中大部分是老兵和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散兵,一旦打仗,正式可以使用的精锐,恐怕不到五万人。」
若言想了想,又淡淡加了一句,「我军如此强大,昭北要得到最终胜利是不可能的。但本王并不苛求鸣王,只要鸣王可以保住昭北三个月不灭国,这一盘就算鸣王赢,如何?」
凤鸣被他小看,气往喉咙一顶,忍不住反问,「要是我把你十万离国大军全部灭在昭北呢?」
若言一怔,哈哈放声笑道,「那我就许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以一指之力加于鸣王。」
凤鸣忙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许反悔。」
若言含笑颌首。
凤鸣心中大喜。
赢了有天大的好处,起码安全得到保障,做不到又没有说要如何惩罚,赚了!
若言手往案上的地图一挥,「鸣王请指教吧。」
「呃……」凤鸣一愣,嘿嘿笑道,「让我想想喔,给点时间。」
眼睛盯在那张鉅细无遗的地图上,小脑袋飞速急转。
灭掉离国大军。
怎么才能灭掉离国十万大军呢?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算十万蚂蚁,要踩也不是那么容易踩死的。
愁……
正紧张地想着,身旁的若言却忽然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凤鸣急道,「别吵,总要给点时间嘛,军国大事……」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若言,却蓦然一怔。
不知什么时候,若言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唇角绷直,浓眉紧皱。他一手举起按着太阳穴。
难道他像曹操一样,得了头风病?
「你怎么了?」凤鸣问。
霍地一下,若言在他身旁长身而起,脸带怒色,「岂有此理,竟敢违抗本王的王令,擅闯寝宫……」
一语未了,身影已经显得朦胧。
转瞬间,若言高大的身体由实体变得透明,仿佛水珠蒸发一样,消失在凤鸣眼前。
凤鸣眼珠子几乎掉在地上。
妈咪呀!
活生生的科幻片啊!
凤鸣急急喘了几口气,半晌后,才想到最大的可能性——正在睡觉的若言忽然被人吵醒了?
所以就凭空从梦境中消失了?
哦耶!
怪不得刚才露出那么一张臭脸,吵醒他这个暴君的人要倒霉了。
但对于凤鸣来说,这可是一个喜讯。
他正愁这一场军事考试要交白卷呢,很好,等他回去问问容恬,容恬这个天底下最出色的大王和战略家,一定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到下一次阳魂相遇,他就可以行云流水地回答问题,在口头上把离国十万大军像灭白蚁一样灭掉,然后要若言从此以后对他不能加一指之力。
嗯,一个指头都不许碰!
想到这些,凤鸣心里一阵大乐。
不知道忽然把若言叫醒的是谁,不管是谁,都是他凤鸣的大恩人啊,希望他不要死在醒来后发怒的若言手下。
乐孜孜地坐在案几旁,想了好一会后,凤鸣心中隐隐冒出点不安。
咦?
怎么……
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看看左右,空无一人。
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呀?估计若言也不会那么快就重新睡着。
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他挠了挠头,正在傻笑,忽然心中一动,笑容僵在脸上。
「若言已经不在梦里了!」终于,凤鸣发出一声惨叫,飞跳起来,左右四看,不敢置信地盯着属于离国王宫的摆设装饰,片刻后,吼声几乎震塌所有的家俱……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啊啊啊啊——!不是应该醒过来的吗!?」
◎◎◎
佳阳城守府中。
众人围在床边,焦急地看着正为凤鸣把脉的罗登。
「罗总管,少主到底怎么样?」
罗登把手从凤鸣手腕上缩回来,皱起眉,摇了摇头,「少主气息尚在,但是他的脉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脉息,若有似无,将断不断。」
容恬悔恨噬心,沉着脸道,「我真不该留下他独自在浴房。」
容虎忙劝解道,「大王千万不要把责任都怪在自己身上,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何况鸣王平日也常独自入浴,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溺水。」
秋蓝在一旁点点头,用手帕擦了擦哭得红肿的眼圈。
自从她看见凤鸣被人湿漉漉地从水里抱出来还昏迷不醒后,眼泪就没有停过,只是不敢放声,怕惊扰了他人。
冉青问,「罗总管,这种事你最有经验,是否要弄点药给少主吃呢?快点让少主醒过来才是。」
罗登做了十几年萧家船队总管,对于溺水的人非常了解,闻言苦笑,「你这小毛头,如果有这种药,我早就拿给少主吃了,还需要你提醒?问题是,我见过无数溺水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况的。凡溺水的人,救上来时要不然就已经断气了,要不然就是肚子里喝了水,将水挤出来,再掐掐人中,不一会自然会醒过来。如果着凉或者肺里难受,另外喝两剂药,那是后话。可是少主……」
他低下头,打量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凤鸣,叹道,「气息没断,吃进肚子里的水也全部被我们挤出来了,他早就该醒了,却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疑问。
因为这正是大家都希望由罗登来回答的问题。
「属下有一点疑惑,」只要条件许可,尚再思一向站在秋星附近,此时他见人人皱眉苦想,开口道,「大王说离开前并不觉得鸣王有任何不妥。可是从大王离开,到秋蓝破门而入,中间只隔了短短的时间,为什么鸣王就溺水了呢?这个过程,一定发生得非常快。」
容恬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抽丝剥茧地追查此事,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先来推测一下,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凤鸣溺水。」
「水里或者木桶上有毒?让鸣王晕了过去,跌入水中?」
「不可能,如果水中有毒,西雷王也会出现相同的情况。」
容虎也道,「出事后,我第一时间将浴房中的东西逐一查过,并没有下毒的迹象。鸣王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中毒。当然,如果又是类似沉玉文兰那样的罕见混毒,我就不敢保证了。」
尚再思摇头道,「就算下毒,也要有下毒的时间,有发作的时间。」
烈儿自从回到凤鸣身边,仍时时为自己的过错痛苦,很少主动开口和人说话。恐怕在凤鸣心毒未解之前,都不会再回复从前的活泼调皮。现在看凤鸣又出了事,不禁提出一个,「会不会在大王离开后,有贼子潜了进来,伤害鸣王?」
萧家高手本来就生气他导致少主中毒,现在听了他的怀疑,更是大怒。
不少人对他怒目相向。
崔洋说,「今天少主的护卫由我负责,少主入浴时,浴房四周都有高手守着。我敢用项上人头保证,绝没有人能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潜入浴房。」
他这样不友善的态度,若在从前,烈儿早反唇相讥,这次他却脸色一白,默然无声。
容虎不好说什么,秋蓝是他嫂子,毕竟心疼这个小叔子,往前走了半步,挡在烈儿前面,小声道,「我想……鸣王会不会洗澡的时候,在木桶里不小心滑了一下。」
容恬摇头,「滑倒的话,只要可以站起来,就不可能溺水。要是滑倒不慎撞上木桶,晕过去倒有可能。可是如果这样,身上至少应该有撞伤的瘀痕,我已经看过,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凤鸣身上的每一寸,他最清楚。
由他说出来,大家自然信服。
「又不是中毒,又不是外人下手,又不是滑倒,那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让少主在顷刻间溺水呢?」冉青喃喃自语。
大家和他一样,都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鸣王只是身体比别人弱,所以没那么快醒来。晚一点他就会醒的。」秋星低声说了一句。
目前,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众人视线纷纷投向躺在床中央的那个颀长瘦削的身影。
这个小宝贝,真是让人少担心一会都不行。
昨晚是怕他梦见不该梦见的东西,今天则是担心他能不能醒来。
容恬凝视任事不知的凤鸣,暗暗苦笑。
不知为何,凤鸣总和沉睡不醒这种事拉上边,鹿丹就曾经让凤鸣长时间沉睡过,害得容恬中计,最终让鹿丹把凤鸣劫了去东凡。
如果敌人是有形的,不管对方多么强大,容恬都有自信可以把凤鸣救回来。
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梦境、心毒,让人无从捉摸的昏迷,实在令人无从入手,心竭力疲。
沉默中,听见罗登的声音传过来,问容恬道,「西雷王,如今少主这样,那我们原定的计划……」
容恬抬起头,扫了在场的萧家高手一眼,「你们觉得呢?」
洛宁死后,洛云升职当了杀手团主管,不过现在洛云失踪,罗登就成为了无形中的代理总管。
听见容恬发问,几位年轻的萧家高手都把视线转向罗登,等他发话。
罗登沉吟道,「离国宫禁森严,卫兵众多,而且离王为人精明。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派出最好的强手,潜入离国刺杀离王,可能只有六成把握。」
崔洋忍不住道,「不,不超过五成。」
商谈大事时,下属当着总管的面贸然插嘴,在萧家可算是严重违反规矩。
但罗登并不像洛宁那么古板严厉,闻言反而点名道,「崔洋,你说说你的看法。」
崔洋应了一声是,说道,「暗杀是一件精细活,事前需要时间准备,动手的时机、目标的行事习惯、地势、天气等等,都要考虑在内,才能保证一击成功。这次少主中毒危急,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加上离国和其他各国相比,有极多极严密的关卡,潜入过程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可能被离国人发觉。我觉得,动起手来,最多只有三成的把握。」
冉青明显倾向崔洋的意见,叹了一声说,「本来,要是洛云在的话,也许可以提高到四成。」
容恬沉默不语,心头沉甸甸的。
从孔叶心那里知悉心毒的来龙去脉后,这个刺杀计划就已经在容恬脑海中成形。
理由很简单。
既然安神石不是最终的解药,而心毒让凤鸣每晚都要和若言的阳魂相接触,那么最釜底抽薪的方法,就是直接毁掉若言的阳魂了。
身体是魂魄的寄居处。
没有了身体,阳魂自然会死去。
这个计划凤鸣并不知道,他中毒后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容恬并不想他有多余的担心。
只是没想到,以萧家杀手团的自信,居然也只有三成把握。
「这样说来,这个刺杀任务非常危险,而且成败未知。」容恬看向罗登,「萧家的高手们愿意走这一趟吗?」
众人一怔,脸上都逸出一丝怒气。
罗登绷起脸道,「西雷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萧家少主有难,别说有三成把握,就算只有半成把握,萧家人也会不惜性命去做。危险又怎么了?你见过怕危险的萧家人吗?」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冉青等站在他身后,纷纷用力点头,表示和他想法完全一致。
容恬眼中神光一现,沉声道,「好,不愧是萧家人。我代凤鸣谢过各位。事不宜迟,最好立即出发,为了方便你们行事,本王会命东凡那边的人马给离国边境制造一些骚乱,调开他们的注意力。」
冉青顿时精神抖擞,「有西雷王配合,那再好不过。我们已经商议过了,人手贵精不贵多,我和崔洋领十人去和曲迈会合,分五处潜入离国。罗总管带着其余的兄弟留在这里照顾少主。」
忽然一人道,「把我算上一个。」
众人视线向那边转去,原来是烈儿鼓起勇气开口了。
崔洋脸色一沉,「刺杀不容一丝配合上的出错,外人只会碍事。」
烈儿环顾萧家众人,见他们目光冷淡。知道他们不会接受自己,不禁一咬牙,心里发狠道,你们不算我一份,难道我自己不会去吗?我也不和你们争若言的狗命,必手刃余浪而后甘心。
正想着,忽然觉得一道充满压迫力的视线扫到自己脸上,转头去看,原来竟是容恬在冷冷盯着他,犀利得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看透了。
烈儿最敬畏容恬,一时心惊,低下头去,只听容恬哼道,「要杀余浪,终有一日给你机会。现在不许给本王节外生枝,破坏了杀若言的大计,凤鸣也救不了你。」
正在商议的时候,孔叶心匆匆赶来。
他这个城守大人被对他又敬又爱的副将昭梦庵「夺权强制罢免」,本来已经无事可做,偏偏还是很忙的样子,常常不见踪影,这时候才得到凤鸣溺水的消息,跑过来探望。
他一入门,发现屋内情况和昨晚大致一样,凤鸣躺在床上,被众人团团围着。
容恬似乎正和萧家人讨论什么重要的事。
他听得无头无脑,也不明白,只好向秋星打手势,问鸣王出了什么事。
秋星低声说,「鸣王在房里沐浴,一会儿的工夫就溺水了,到现在都没有醒了。」
把经过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又说了刚才众人讨论鸣王为何溺水,没能讨论出一个象样结果。
孔叶心听得眉头打结,趁着容恬正和众人议事,他悄悄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凤鸣的鼻息,又握住他的手腕,听了一阵。
容恬虽然知道他的动作,但知道他不会伤害凤鸣,也就没有理会,继续和冉青谈调兵配合等事。
孔叶心给凤鸣把了脉,只管聚精会神地想着,秋蓝忍不住走到他身边,轻轻问,「孔城守,你能看出鸣王到底是怎么了吗?罗总管说他应该只是溺水,可为什么到现在都不醒呢?」
孔叶心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头皱成一团,似乎脑中塞了一大团不解之谜。
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着,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原来崔洋正随冉青等离开,转身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崔洋低声道,「抱歉。」
孔叶心也不在乎,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向秋蓝打手势问,他们去哪里?
秋蓝知道大王他们讨论的事情都是重要机密,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告诉孔叶心,为难地瞅着容恬。
容恬颌首道,「告诉他吧。」
秋蓝这才对孔叶心道,「大王要派出萧家杀手团刺杀若言,毁掉若言的阳魂,让鸣王不再受若言的牵制。」
孔叶心听得一愣,目光转向平躺在床上的凤鸣。
他呆了足足有一刻,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猛地跳起三尺高,拼命挥舞双手,结结巴巴叫道,「不不不……不……万万不不不不……不可!」
◎◎◎
「何人如此大胆,吵醒本王?」
离王寝宫,一道极为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低沉声音,从帘帐中传出。
寝宫中所有奴仆宫女鸦雀无声地跪了满地,簌簌发抖。
透着浓浓杀机的责问,宛如一把闪着寒光的无情剑,掠过他们头颅。
若言从床上坐起,大手握住令他心烦意乱的垂帘,用力一拉,帘幔撕裂落地,露出他在幔后高大的身形。
同一瞬间,他也看见了和他原来只有一帘之隔的男人。
余浪。
白衣如雪,一脸平静的余浪。
看见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特殊臣子,若言醒来后欲择人而噬的杀意,像沸腾的水忽然遇到极低温一样,骤然凝固。
然后,散发出凛然的寒气。
若言不怒反笑,冷笑几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余浪,叹气道,「本王就知道,除了你,别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你现在,连本王亲口下的王令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余浪永远都是那样不疾不徐,从容答道,「微臣并非胆敢违逆王令,而是担心此令并非出自大王本意,故此唤醒大王,以求证实。」
「嗯?」若言语气更为阴森,「你再说一次。」
余浪缓缓道,「大王自登基以来,立志统一天下,动于政务,从无松怠。微臣还记得,即使大王当日新娶御泉公主,娇妻在侧,也从未试过把国务抛之脑后。但是今天,应该召见朝臣的时候,大王却在做什么?微臣听说,大王不但下令在寝宫窗门挂上厚帘,遮蔽日光,好方便大王在日间入睡,而且还命令侍从为大王准备安眠药剂。这一切和大王平日作为完全不同,所以,微臣心生忧虑,担心这并非出自大王的本意。」
「好一番狡辩。」若言冷冷道,「那你现在见到本王,应该知道这是出自本王意思了。」
「微臣斗胆,请问大王,为何白昼入睡,而且严令不许任何人惊扰?」
「本王想睡一觉,难道也要向你交代?」
「微臣只是担心大王的身体……」
「本王医术不比你差,用不着你费心。」若言森冷地截住他的话,「违逆王令,惊醒本王,本该把你处以极刑。」
说到这里,把话一顿。
他虽然恼火自己和凤鸣的「游戏」被中途打断,但还不致于分不清轻重。
余浪是离国难得的栋梁之臣,这些年为离国刺探到各国不少情报,而且有领军之才,这个堂兄虽然骄傲自负,有时候要花点心思调制,但毕竟是一个有用的臂膀。
若言话锋一转,「不过,念你是离国功臣,这一次就饶了你。记住,不要再在本王的王宫里擅作主张。否则,王族的身分也保不住你项上人头。」
余浪却没有见好就收,抬起头看着若言,直看入若言眼底,脸上逸出一丝苦笑,「多谢大王恕罪。但今天,微臣其实,是来领死的。」
若言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大王曾经有令,要微臣献上安神石。微臣无能,无法完成大王的命令,所以特来请罪。」
若言声音低沉,「这是怎么回事?」
「微臣原本以为,以自己为诱饵,调开萧家人的注意力,微臣的心腹就能把安神石平安带回离国。不料,萧家高手果然名不虚传,他们识破微臣布下的种种迷惑法阵,到底还是追上了安神石的真正携带者。微臣已得到确切消息,他们在阿曼江边展开截杀,我那心腹力战不敌,连同安神石一起跌入阿曼江急流,尸骨无存。」
头顶上的王者没有任何反应。
寝宫中,令人紧张的沉默,让一切凝固如冰。
半晌,才听见若言完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空气中划过,「余浪,你一向办事精细,这一次居然如此失策。本王真有几分惊讶。」
细不可闻的两声沉沉低笑。
余浪自忖死期将近,心中反而没有多少畏惧,答道,「微臣也是人,是人,总难免犯错。安神石是大王一心要得到的宝物,却因为微臣的无能,埋没在阿曼江的怒涛之下。微臣愿以性命抵罪,愿大王息雷霆之怒。」
「雷霆之怒?」若言好笑地反问,「你觉得本王在发怒吗?」
余浪一怔。
不由又抬起头,打量若言两眼。
若言端坐面前,不动如山,神情泰然自若,哪里有中点发怒的样子?
不但不怒,其实,若言反而还有一点不可对人言的欣喜。
一开始索要安神石,只是为了借这个解药要挟容恬,逼容恬把凤鸣送到离国。现在,有了梦中阳魂相遇的事,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凤鸣身上的毒一日不解,那他就可以继续和凤鸣私下相处。
即使凤鸣的身体就在容恬身边,他的灵魂却必须听自己随时随地的召唤,容恬空有躯壳,只能锥心痛苦,自己却可以尽情欣赏凤鸣最迷人的举手投足,和凤鸣玩一个个新鲜有趣的游戏,听他嘴里说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话。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快意的事吗?
他可以借此折磨容恬,趁着容恬身心受困之时,对这个一生中最痛恨的对手予以重击。只要手段巧妙,他很快就能让容恬彻底消失,到时候,凤鸣的身体也会落入自己掌中。
解毒?
没解毒的必要!
这是最妙不可言的毒性。
终有一天,他可以在占有凤鸣身体的同时,也牢牢掌握他的阳魂,想到自己在意的鸣王以后连作梦也必须和自己相对,若言脸上逸出充满占有欲的慑人笑容。
现在,最不希望用安神石为凤鸣解去心毒的人,就是若言自己!
让凤鸣中此毒的人,倒是立了一个他自己也不了解的奇功。
若言的目光,缓缓落到余浪身上。
「本王,饶你一命。」
威严的话传进耳里,余浪身躯微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若言,「大王,刚刚在说什么?」
「丢失安神石是大罪,但本王宽和待下,再给你一个机会。即日起,本王命你收集文兰和沉玉混毒的所有典籍,悉数送呈王宫,本王要精研此毒药理。」
余浪更加惊诧,「微臣不解,请大王……」
「本王赏罚分明,失了安神石,罚你献典籍将功赎罪。但你为离国立下的功劳,本王并没有忘记,赐你华宅一处,五十万金,美女三十名,允许你在宫中宝器库中任意挑选珍宝十件。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被赦免死罪,还受了一大笔赏赐,余浪完全摸不着头脑。
只隐隐觉得有一件超出自己掌握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后果也许极为严重,偏偏一时之间,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端倪。
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余浪。
「大王,为离国效命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敢领如此厚赏。」
「余浪,你不是总劝本王做个精明的大王吗?照本王说,做臣子的,更应该放聪明点。」若言眸中闪现咄咄逼人的神光,淡淡笑道,「赏罚是本王的决定,不管是哪一样,你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余浪心中一凛,俯首做恭谨状,不再作声。
「既然没有别的话,就退下吧。没有宣召,不许再到这里来。」
来英阁中,鹊伏也已经换上满身白衣。
他的手中,牢牢握着准备用以自裁的锋锐匕首。
公子已经亲赴大王的寝宫,向大王禀报失去了安神石的事,并请死罪。
一生之中,他最敬爱,最仰慕的人,就是他所追随的公子。
鹊伏已经决定,一旦公子被处死的消息传来,他绝不会贪生怕死,那一刻,他会用这把公子赐给他的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
心中无畏无惧。
像即将回到自己熟悉的故乡一样,只有满腔的期待,和温暖。
盘膝端坐,屏息以待。
等待死亡脚步的极度安静中,鹊伏听见脚步声正在靠近来英阁。
那是传递公子死讯的宫仆吗?鹊伏心中掠过一阵刺痛。
但下一刻,他绝望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诧异。
不对!那是公子的脚步,他永远也不会听错公子的脚步声!鹊伏睁开紧闭的双眼,猛然跳起,冲向门外。
一道颀长优雅的身影,跳入鹊伏因为乍遇不敢相信地喜悦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
「公子!」
鹊伏迎上余浪,俯首便拜。
余浪目光徐徐扫过他,发现他一手执着匕首,已经猜到他打算做什么,心里也一阵感慨,低叹一声,破天荒地弯下腰,亲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鹊伏激动地道:「大王不愧是天底下最英明的大王,他到底体察到公子的苦心,没有因安神石而处死公子。这真是我再也不敢想象的好事!」
余浪明眸中蒙上一层灰暗,淡淡反问,「真的是好事吗?」
似在问鹊伏,又像在问自己。
鹊伏狂喜过后,也发现余浪神色沉郁,比起去见大王之前,还添了几分深重的忧色,不禁惊讶,「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余浪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告诉大王,安神石跌入阿曼江,再也找不回来了。大王不但没有杀我,反而给了我一批厚赏,这算不算意外?」
鹊伏也是一愣。
余浪都想不出结果的事,鹊伏怎能想得出来。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日,头都大了,还找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说大王忽然变得宽厚仁和,不忍杀人,这真是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鹊伏问,「公子应该是熟悉大王心性的少数人之一,是否可以从大王异于平日的举动中想到什么?」
余浪笑容中,缓缓渗出一丝苦涩,「真让人丧气,我唯一可以想到的,正是现在我最不想提起的一个人。」
「鸣王?」
「每次大王有奇异的行为,必然和鸣王有关。唉,但愿我这次猜错了。」
鹊伏说,「属下不明白。如果大王是对鸣王执着,为什么反而饶恕丢失安神石的公子呢?」
世事真是无常。
早上他还正为大王可能会处死公子而陷入绝望愁苦。
现在,却又为大王没有处死公子而头疼思索。
「大王忽然白日入睡,为了睡得沉,甚至不惜饮用安神的药剂。而且,又命令我收集鸣王所中之毒的典籍,说要研究药理。」余浪喃喃自语,目光逐渐犀利,沉声道,「这事绝不简单。我可能在无意中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鹊伏听见他这般语气,心脏也不禁霍然往上一抽,正想开口问犯了什么错误,余浪已经猛然转身,向他语气凝重地问,「安神石,你是否已经毁掉了?」
鹊伏忙回答,「按照公子的吩咐,安神石已经磨成石粉,撒在当风的地方。」
「这么快就完全磨成粉末了?」
「很奇怪,那玩意看起来是石头,实际上不硬,在磨板上一划就脱一层……」鹊伏忽然停下,观察着余浪的脸色,不安道,「属下是不是做错了?」
毁去安神石是余浪的命令,余浪还能说什么。
余浪急道,「石头不在了,石粉或许还有用。你快点去看看,粉末都被风吹走没有。」
「是!属下这就去。」
鹊伏很少见到余浪露出着急神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浑身冷汗地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一会后,鹊伏身影又出现了。
「公子,幸亏今天尚未起风,」鹊伏双手捧着一小包东西,旋风般地到了余浪面前,喘着气道,「还是散了一点,但能够找回来的,属下已经尽量找回来了。属下在洒下的地方每一寸小心地寻过了,一点点捏起来的。」
他手中拿着其实是一幅布角,大概是临时从自己袖上扯下来的,如对待刚出生的婴儿般的小心打开布料,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
这就是众人尔虞我诈,不惜千里追杀,苦苦争夺的安神石,被磨碎后的残骸了。
「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鹊伏一怔。
什么?连智计百出的公子也说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把明明会随风吹走的安神石残渣辛辛苦苦地找回来?让安神石毁尸灭迹,不留一丝痕迹,本来是公子不惜牺牲生命也要做的事。
「在鸣王的事情上,我们和大王的意愿是相反的。当大王一心得到安神石时,我不惜一死也要毁掉安神石。但是,如果大王忽然不再把安神石放在心上,就说明事情发生了我们没有预料到的变化,」余浪那双似乎蕴藏无穷智慧的眼睛,闪烁光芒,「也许就意味着,安神石对我们而言,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鹊伏下意识把手中的布包紧紧握了握。
虽然无法理解公子话里的每一分意思,但鹊伏深信公子对事物深刻的想法。
如果公子说安神石重要,那么安神石必然重要。
即使已成粉末,也万分珍贵。
「现在首要之事,是查清大王的寝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王会忽然改变一向的习惯,白日入睡。鹊伏,给我办一件事。」
「请公子吩咐。」
「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把妙光公主悄悄请过来和我见一面。」余浪抬首望向殿外,目光变得悠远,叹道,「我和这个小堂妹,也该好好聊一聊了。」
◎◎◎
「喂!有没有人啊!?HELLO!」凤鸣把手拢在嘴边,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喊了第一百零一声。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回声。
凤鸣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绝对,绝对,还是在梦里!
他尝试踏出了这个寝宫很多次,但每次跨出门坎,就会发现自己只不过迈进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宫殿。
他也试过爬窗户,结果蹑手蹑脚地爬到另一边,脚一落地,就发现自己又身在这所现在已经非常熟悉的宫殿里了。
不管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搞得和鬼打墙差不多。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空间结构?
算了,现在说空间结构也不顶用。
在这个心毒、移魂都能存在的时代,就算爱因斯坦亲临现场,一定也懵了。
只是……想不通啊。
按照过去的经验,就算睡着了会作噩梦,但恐惧的对象消失后,很快就会醒过来。
像这一次这样,若言都走了,自己还留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团团转,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种令人郁闷的变化?
凤鸣在寝宫里来来回回踱步,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在若言回来之前,他一定要让自己醒过来,否则……眼睛瞄瞄案几上那幅由若言亲自绘出的军事地图。
要命的战争游戏。
没有容恬那颗最有军事指挥天分的脑袋帮忙,他怎么可能想出一个干掉离国十万大军的计划?
老大,这不是电影,这是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人真事,名字就叫——不可能的任务!
凤鸣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举起手,毅然地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拍。
啪!
右脸颊上顿时多了五道指印。
这一巴掌打得够用力了,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凤鸣闭上眼睛,做了几下深呼吸,收敛心神,缓缓抬起眼睑。
什么?
失望地一愣。
打得这么用力,疼死了,竟然还没醒?有没有搞错啊!
凤鸣又开始困兽似的在寝宫里团团转,忽然,他停下来,用手试探着敲打宫殿的墙面,不知道这墙壁厚不厚……
他想了一会,又像要把这主意甩到脑后似的用力摇摇头。
没用。
走门和爬窗都是回到了这里,难道砸墙过去就能保证不是同一个后果了吗?说到底,这就是一个逃不出去的梦,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忽然困在这里的呀?
难不成是若言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凤鸣骤然一惊。
很有可能。
若言最喜欢这种卑鄙伎俩,而且凤鸣中的心毒,不正是若言派去的余浪下的吗?
这家伙想干什么?不会是要一辈子把自己困在这里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凤鸣打个冷颤。
妈呀!灵魂被困住已经够悲惨了,如果还要被困在最不想接触的男人的寝宫里,这简直就是悲惨的N次方!
难道从今天起,他堂堂西雷鸣王就变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囚犯,要每时每刻都待在这个鬼宫殿里,随时恭候离王睡着之后来在找他「玩游戏」?
正在心惊胆颤地想象以后的悲剧人生,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了——寝宫一角摆放着豪华大床的方向,传来一点动静。
凤鸣霍然转头,屏住呼吸盯着那一边。
不会吧?若言这么快就回来了?
千百般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凤鸣很快就看见大床的垂幔下映出的高大人影,男人的大掌伸出来,掀开帘帐。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离王唇角微扬。
原本担心余浪的打断影响了梦中的好事,现在看来毫无妨碍。
凤鸣正站在寝宫另一边,转过头用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打量着他,宛如一头需要猎人爱抚的林中小鹿。
「离王回来得好快。」凤鸣见若言不怀好意地扫视自己,咳嗽一声,尽量从容地开口。
「鸣王不是也回来得很快吗?」
凤鸣心中一动。
若言这样说,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自他离开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这么说,无法从噩梦中醒来,不是若言动的手脚喽?
凤鸣思索的表情,落入若言眼底。
「鸣王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吗?」
对这只入室大灰狼,凤鸣当然不会实言相告。苦笑着耸耸肩,「我想不通的是,离王你可是一国之主,不勤政应该会被大臣们投诉吧,怎么可以睡了一觉又一觉呢?当大王的这样睡懒觉,不怕被怀有不轨之心的臣子谋朝篡位吗?」
「原来鸣王正为本王的宝座担心,大可不必,」若言淡淡一笑,「若是如此,就借此瞧瞧大臣们究竟谁是真忠,谁是假意,本王正好疏松疏松筋骨,清理一下离国的朝堂。」轻描淡写的话,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凤鸣不禁想起当初,若言命宫女把腿放进养有食人鱼的池子里,看着群鱼把宫女娇嫩洁白的小腿咬到血迹斑斑,惨不忍睹,这样做,竟只是为了恫吓凤鸣和取乐。
对一个柔顺听话的宫女尚且如此,若言对付谋逆者的手段,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更为残忍。
不过,这样的高压统治,王权真的如表面上看见的这样稳固吗?
凤鸣正在想着,若言已经走到案几旁坐下,并且打手势要凤鸣过来坐在他身边。
「鸣王,可以开始了。」
凤鸣差点跳起来,「开始?开始什么?」
「当然是我们的游戏,在本王上次离开之前,鸣王正要开始说呢。」若言对仍摆在案几上的地图扬了扬下巴,「请鸣王指教。」
「啊?这么快?能不能等一下?」凤鸣额头顿时冒汗。
刚才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怎么让自己醒过来这桩事上,谁有时间想什么破解十万大军的妙策啊?
「鸣王如果不想玩这个游戏,认输也无妨。本王赢了,也不过得到一点小小的彩头。」
「不,不。咳,我是说,你才刚刚来,不如大家坐下,先喝口茶,聊聊天。游戏嘛,只是小事,不必那么认真。」
若言目光在凤鸣脸上一转,似笑非笑,「那看来,本王就此游戏而和鸣王定好的约定,也不必认真了。」
凤鸣气结。
若言就是若言,永远都那么咄咄逼人。
我已经倒霉地被困在了你的梦里,走都走不了,多给我一点时间会死吗?
「好,你要玩,本鸣王现在就陪你玩。」凤鸣撩起衣摆,动作潇洒地坐下,看向地图。
目光随着图上龙一样游走的墨线徐徐移动,心里默默辨认,这是昭北和繁佳的交界,这是离国和繁佳的交界,永殷境内的阿曼江在下流分成多处支流,这条流入昭北的支流好像叫梅江……
咦?梅江?
名字怎么这么熟,似乎听谁提起过。
凤鸣蹙眉努力回忆,猛地身子一震。他想起来了,是容恬!容恬曾经提过这条支流可以藏兵!
「鸣王还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等一下!就快想好了,不要吵我!」凤鸣把手一摆,侧头继续苦思。
可是,可以藏兵,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击溃离国的十万大军。
要让离国侵犯昭北的大军永远留在昭北,必须还要有其他的有利因素支持。伟大的圣母玛利亚,哦不,伟大的孙子兵法大师啊,你显显灵吧,敌人劳师远征,敌强我弱的困境下,怎样才可以一举击破敌人呀?
「鸣王……」
「知道了,知道了,你当大王的怎么一点耐心都……」凤鸣不耐烦地摆袖子,眼角余光瞄到若言眸底暴起精芒,心脏怦地一跳,赶紧提醒自己面前的可是一只危险猛兽,换个表情正儿八经地说,「呃,其实两方争斗,一方想取得胜利,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只是随口找点现代人都知道的古文搪塞一二,不料若言却听得神色微凛,沉声道,「鸣王继续讲下去。」
他指明要凤鸣继续,凤鸣有什么办法?
只能继续胡扯下去喽。
「当然,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要素,也分别有他们的特点,是有不同的。」心里明白这些全是废话,不过先挨点时间也好。说不定和上次一样,他说着说着,若言就好像烟雾一样在面前消失了呢?
咦?说起来,似乎还不知道上次是谁把若言从梦中叫醒,救了自己一把。
「有什么特点和不同呢?」若言显然起了兴趣,对凤鸣说的废话也认真对待。
「那个……特点和不同啊?当然是……就是……哦,对了!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凤鸣晃着脑袋背了两句,忽然怔了怔。
心里模模糊糊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虽然无法一下子抓住,却隐隐感觉到自己刚才所说的并非纯粹胡扯。
孟子这篇经典,说的不仅仅是兵法,更包括了国家政治的深刻道理。假如依照这位古代先圣的思路来评论目前离国的形式,是否可行呢?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凤鸣蓦然感到一阵兴奋,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这次的题目虽然是谈昭北王如何抵挡离国十万大军进犯,但其实牵涉进来的还有繁佳,因为离国大军要进入昭北,首先要经过繁佳。」
「不错。」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先来分析一下昭北的地利和人和?」
若言炯炯有神的双眸扫视凤鸣,微感惊讶。
他明显察觉到凤鸣的改变,这种从内而外的改变,瞬间使凤鸣身上焕发出一种炫目的神采,举手投足间,极为俊朗迷人。
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不仅是西雷王宫里受尽容恬宠爱的凤鸣,更是惊隼岛大战中,以少胜多,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
「鸣王,请畅所欲言。」
凤鸣却摆了摆手,用双方谈判似的口气问,「在深入讨论之前,我再次确定一下。大王之前说的,放宽条件,在游戏中假设昭北一年之前已经知道离国大军要进行攻击,而且还事先知道离国大军前行路线。这件事,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
「那么,昭北有一年的时间做备战准备了?」
若言矜持自负地把头轻轻一点,示意确实如此。
最开始放宽条件,并不是真的想和凤鸣讨论军事,而是为了诱哄凤鸣和自己闲聊亲近,好借此突破凤鸣心房。
但现在,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若言隐约预感到,凤鸣将以自己想都想不到的方式,在这个游戏中,带给自己最惬意酣畅的惊喜。
看见若言点头,凤鸣开始用力转他的小脑袋瓜。
「先说天时和地利。昭北在这场战争里,占了绝对的天时和地利。」有了以孟子军事思路为方向的切入点,凤鸣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到一点前景了,语气比刚才的搪塞胡扯从容了很多,「战场在昭北境内,昭北熟悉当地的季节气候,这就是天时。昭北同时也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例如城郭、河流、田野、树林,哪里可以藏兵,哪里可以伏击,昭北军都十分清楚。而离国大军千里迢迢越过繁佳,去打昭北,这是劳师远征,没有天时,也没有地利。」
若言微微一笑,「鸣王虽然想得有点道理,但却过于夸大。以昭北那一点弱兵,就算让他们伏击我大军,又能占什么便宜?十万大军,并不会因为一点埋伏就全军覆没。」
「大王稍安勿躁,我还没有说完。」凤鸣道,「我已经说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人和。其实离国输了天时、地利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失了人和。」
「人和?」
「正是!」凤鸣清朗的声音稍微提高一点,「大王不要忘记,离国是怎么得到繁佳这个邻国的千里江山的。繁佳王族又是怎么惨死的。连繁佳王族里唯一幸存的三公主,最后都和博间王子博陵一起,在大王突袭容恬的秘密营地时,死于大王手下。这笔血债,有几个繁佳人会忘记呢?昭北人看着繁佳的例子,对离国会留下什么印象呢?」
若言冷冷道,「记住又如何?繁佳各处都有本王兵马,任何人稍有异动,就是死路一条。」
凤鸣啪地一下,把两只手掌在空中一拍,叫道,「就是这样!你离国兵力再多,东派一点,西派一点,国内还剩多少呢?趁你国内防守空虚,我就叫容恬攻你老巢啦!」
正兴高采烈,若言眸光簌地射过来,箭一样刺得他浑身透凉。
凤鸣如被泼了一桶冰水,赶紧收敛得意之色,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若言缓缓收回视线,唇角自傲地微掀,「鸣王刚才说的只是一些摸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听起来玄乎,却并非真正的作战实事。如果鸣王接下来不能说出更实在一点的东西,本王就没耐性再听下去了。」
凤鸣心里做个鬼脸。
你这自大狂,连圣人孟子的话都敢诋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换成二十分钟前,凤鸣也许还是不知所措。
但经过前面一番斟酌铺垫,这位毕竟带兵经历过国家性大战的西雷鸣王,已经像小马过河一样,渐渐触摸到河底,知道一点深浅了。
凤鸣不慌不忙道,「大王不要性急,你要实在的,我就说实在的。如果我是昭北王,知道离国在一年后会进犯我的国家,我首先会做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散尽昭北王宫的金银细软。」
若言具有洞透性的目光打量他一眼,表面上不动声色,「是为了发放赏赐,鼓舞昭北军士气吗?倾王族百年积聚的金银,重赏将领兵士,让他们感激涕零,不惜为国赴死。不错,国家都保不住了,王族还要金银细软有何用?有魄力,有远见。很好,很好。」
连说了两个很好,欣然道,「鸣王再说说第二点。」
「NO,」凤鸣竖起一根指头,对他摆了摆,「大王猜错了。」
「哦?」
「王族历代积攒的财富是一笔巨大的天文数字,哦,你不知道什么叫天文数字,反正就是很大很大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给昭北的将领兵士,并没有太大用处。就像大王说的,如果国家都保不住了,昭北的将领士兵要金银细软何用呢?谁也不想做亡国奴。对昭北人,物质上的一时重赏远远不如精神上的鼓励重要,只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大王愿意放弃所有财富,有拼尽一切也不惜和强敌抗争到底的斗志,就能激起他们的热血,和昭北王族站在同一战线,誓死苦战。」
若言微笑道,「人心难测,普通兵士未必有鸣王想的这样高尚和英勇。说不定他们看到大军杀来,立即丢下武器跪地求饶呢。」
凤鸣也笑了,「如果来的是容恬的大军,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出现。但来的是离国的大军,这就完全不可能了。」
「嗯?为什么?」
「容恬一向善待降敌,更颁发了一道天下闻名的均恩令,所有人都知道,容恬看待各国的人是平等的。就算不是西雷人,只要有才能,投降到容恬手下,也许还有出头的机会。」提起自己心目中最高大威猛,潇洒完美的容恬,凤鸣脸上忍不住逸出自豪之色。
说完,话锋转到若言身上,「至于大王……嗯,听说离国一向有极为严苛的等级制度,将离国人分成王族贵族平民奴隶四等,只要不是离国人,例如被亡了国的繁佳人,不管曾经是繁佳贵族还是百姓,不管有什么特殊才华,一律都被视为最低等的奴隶。是这么回事吗?」
若言沉吟道,「不错。」
王族至尊,离人至尊,这是先王立下的国策,若言也一向对此深信不疑。
这样做有它的好处。
既可以团结王族,又可以团结离国人,每次侵略其他的国家,离国将士们都可以借此得到大量奴隶和原属于奴隶的财产,用来卖掉赚钱或者叫他们耕种田地,伺候自己和家人。
这是对离国将士们另一种形势的奖励。
不用花王族任何钱,就能让苦战后的将士们心满意足,尝到高踞他国人上的痛快滋味后,他们会更积极地想打仗,想侵占其他国家,掠夺他国的人口和金钱。
正因为这种激励制度,离国成为十一国中最有威胁力的大国,也拥有了最热爱战争的强大军队。
没想到,这古老又好用的制度,现在居然被鸣王从另一个角度说出来……
「所以说嘛,向容恬投降是一条光明之路。而向离国投降,就是当奴隶的悲惨之路。谁会想放弃自己的国家而去当被人鞭打奴役的奴隶呢?知道投降只有凄惨的下场,昭北军大部分人一定会反抗到底。」凤鸣总结似的说道。
若言不置可否,略过这个话题,淡淡地道,「鸣王还没有说出谜底。昭北王族积累的财富,如果不散发给昭北的将领兵士,那给谁呢?」
「大王猜一下?」越谈越有信心之下,凤鸣的态度轻松起来。
竟然和若言有来有往了。
若言凝神想了片刻,心里蓦然一动,想到一种可能性。
但以他的城府,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反而故意误导凤鸣道,「要打仗,就需要装备。这么大一笔钱,可以购买大量良马和兵器。要是可以得到一批由单林双亮沙锻造的宝剑,军队的战斗力更能大大提高。」
凤鸣非常直接的摇摇头。
「鸣王另有想法?」
凤鸣道,「这第一件事,刚好和第二件事有点关系。因为昭北王族的钱是要用去做第二件事的,这就是,联络繁佳境内对离国统治不满的反抗人士,向他们提供恐怖活动……哦不,是起义活动的经费。」
这一招是在新闻里学来的。
中东那边整天为了石油打来打去,恐怖分子满天飞,搞得一些超级大国头晕脑胀,不正是因为有人暗中提供资金,给他们买枪买炮买基地吗?
做了奴隶,痛苦万分的繁佳人民,如果忽然得到一大笔钱和武器,有机会复国,他们怎么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呢?
接下来的一年,他们会竭尽全力,前仆后继地给离国的统治者制造各种麻烦。
不过这些话就不用具体说出来了,若言这种当大王的人,心里一定比凤鸣更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凤鸣暗中瞄瞄若言。
正好,若言也看向凤鸣,眼神越发深沉。
他刚刚想到而没有提及的,正和凤鸣现在所说的一样。
繁佳毕竟是强行占领的地方,不少繁佳人沦为奴隶之后,心有不甘,蠢蠢欲动,如果被别国利用了这个隐患,会给离国带来极大麻烦。
不料凤鸣如此聪颖,竟然也想通了这一点。
若言终于有点明白,这看起来俊朗诱人,单纯活泼的小家伙,凭什么能把整个同国闹得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