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 再临博间 第五章

与此同时。

同泽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小酒馆深处的地下室里,正回荡着欢心畅快的大笑声。

「鸣王大捷,同国大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妙!太妙了!」

这里,其实西雷探子在同泽的秘密落脚点。

狭窄的地下室内,朗笑声阵阵回音,震得室内的人头晕眼花。

绵涯实在忍耐不住,头皮发麻地抬头,「丞相,您可以稍停一下吗?」一脸求饶地看着笑得毫无矜持的烈中流。

「咦?」烈中流奇怪地问:「鸣王打败了同国大军,难道你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可是丞相你……」

你已经笑了整整三、四个时辰啦!

停下来喝点水吃个包,让我们喘口气总可以吧!?

「对啊!叫他快闭嘴!」快被吵到脑袋炸掉的苏锦超深有同感,罕见地堆绵涯投了支持票,瞪怪物一样瞪着烈中流,「死乌鸦,臭乌鸦!你嘎嘎嘎!嘎嘎嘎!嘎够了没有?不过就是打了个小仗吗?值得你这么高兴?等我们打大王大军杀到,一根指头就捏死你那个鸣王。」

「苏小子,你敢对丞相无礼?」绵涯出言喝止,警告地瞄了他一眼,「小心啊,我不介意再饿你几顿的,省点粮食。」

苏锦超立即把愤怒的目光转而投向绵涯。

这根恶棍,竟然把他关在山洞里,差点把他饿死!

他苏锦超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想到挨饿的滋味如此可怕,开始时肚子还会咕噜咕噜地叫唤,饿到后来,连肚子都没力气叫唤了,胃好像瘪了,贴在脊梁骨上,偶尔一阵阵地抽疼,泛酸的黄水不断呕上喉头……

天啊!他不要再回忆那种痛苦。

被活活饿死一定是天底下最惨的死法,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绵涯的脸。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最最可恶的脸,如果出现在恰当的时候,例如,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候,那么这张脸毋庸置疑会变得出奇的英俊,是天底下最最英俊的……

呸呸呸!英俊他个猪头!

苏锦超严禁自己再回想下去,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一天被赶回来的绵涯抢救过来,并且吃了绵涯带回来的泡了水的软软的面糕后,接下来抱住绵涯嚎啕大哭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因为绝处逢生,太高兴了?

那么,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咬了绵涯的肩膀一口,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太饿了?可是明明先吃饱了面糕的……

还有还有,他咬了绵涯很大一口,绵涯咬回他很小一口,咬在嘴上。他,一向花丛柳树中逍遥,看遍美男美女的苏锦超公子,竟然呆住了,既没有尖叫,又没有反抗,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块当时觉得是天下美味,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非常恶心的泡水面糕在肚子里面作崇?

呕……

够啦!

去他的臭面糕!

哼,要不是正被绳子无可奈何的绑着手脚,真想冲上去,把这姓绵的混蛋打成一块软趴趴的烂棉花。

苏锦超不畏「强权」地狠狠瞅绵涯一眼。

「绵涯,不要对苏公子无礼。」烈中流终于收起大笑魔王的面孔,回复正常的俊逸潇洒的姿态,走到暂时「安放」苏锦超的墙角,弯着腰,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苏公子其实误会了,我这么高兴,并不仅仅是因为鸣王打赢了惊隼岛之战,而是因为鸣王做了一件比打胜仗更了不起的大事。」

「哦?鸣王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问这个的是绵涯。

手下的探子送过来的最新情报里面,除了惊隼岛大捷外,似乎没有别的重要消息啊。

难道丞相趁着他出门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过。

但丞相又能打探出什么他们无法打探到的东西呢?

烈中流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绵涯一眼,唇边带笑,「鸣王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无条件放回了同国的所有俘虏和战船。」

「哈!」苏锦超当即毫客气地翻个白眼。

萧家凤鸣是个不可理喻的笨蛋。

几百年来,打了胜仗空空放走战俘,一点好处都捞不到的,估计他是头一个。

没想到他们家所谓的丞相,和那个鸣王傻到一路去了。

都说世上最欣赏的笨蛋的是另一个笨蛋,果然,至理名言。

绵涯也讶道:「鸣王打赢了仗,却一点好处也没有捞到,丞相为什么竟会为此而夸奖鸣王呢?」

「哈哈哈!」烈中流又是一轮招牌似的魔音大笑,朝绵涯挤挤眼,「你们考虑的,只是眼前的一点点好处,鸣王捞到的,却是在将来无穷无尽的说不完的好处,两者之间是天和地的差别。」

不等绵涯再问,一摆手道:「这个现在和你说不清,你将来看着就是了,同国现在等于半个进了鸣王的手,剩下的一半,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们再来收成。现在,有几件事要劳你派人去办。」

笑容一敛。

顿时,又还原到指点大势、从容自若的高人风范。

要换了寻常一个路人,看到他这样变来变去,八成会被整到神经错乱。

幸亏,绵涯被容恬一手调教出来,这点心理承受力还是有的,一听有任务,精神抖擞道:「丞相尽管吩咐。」

「惊隼岛一战后,各国权贵都会收到消息,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你要加派人手赶赴各国,查探最新消息,尽快传给大王。」

「明白。」

「东凡那边也要派人过去,我有一封书信,请替我带给负责训练东凡境内军队的冬羽。」

「是。」

烈中流胸有成竹地道:「鸣王打败同国大军,总要离开惊隼岛的,同国是刚刚交战的敌手,西雷又在容瞳掌握中,单林太远,不必考虑,我猜鸣王一定会选择在博间登陆。派人立即前往博间,打探鸣王的落脚点,并且和鸣王取得联系。」

「好。」

「记得帮我带话给鸣王,我要在同泽逗留一段日子,观察同国权贵们的动态。要是武谦带败兵归来后,受到同国其他王族的迫害,我会伺机而动,在最适当的时候插手。」

绵涯点头,「明白了,我会亲自去一趟博间。」

「不,」烈中流摇头道:「这种小事派个手下就好。对于你,我另有要务安排。」

绵涯自从见识过烈中流从庆安处下功夫,轻而易举拖延三桅船赶往惊隼岛的日程的手段后,对他的决策力再没有任何疑问,毫不犹豫地应道:「一切全听丞相的。对了,不知道丞相有什么要务需要我去做?」

烈中流思忖一下,低声道:「我们另找地方详谈。」

绵涯瞄瞄在角落里被绑住手脚的苏锦超,心领神会,默默跟着烈中流出去。

进了一间僻静无人的小房,烈中流指着一张椅子要绵涯坐下,转身亲自把房门关上。

绵涯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知道他有要紧事商量,耐心地看着烈中流把窗户也紧掩起来。

两人面对面,正襟危坐。

绵涯才道:「这宅子内外,我都派了人监视看守,不致于有泄密的事发生。丞相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地说。」

「嗯。」烈中流点头,「惊隼岛战果出来后,我们要办的事情很多,既然你我是自己人,没有必要兜圈子,我就直接问了。」

顿一下,直视着绵涯的眼睛,凝重地问:「你,和苏锦超交媾过了吗?」

绵涯一愕。

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你……丞相你……你刚才问什么?」

「你和苏锦超交媾过了吗?」

看着烈中流平静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绵涯胸口涌上一股很想吐血的冲动。

「当然没有!」

「你是在脸红吗?」

「当然没有!」

「是没有和苏锦超交媾,还是没有脸红?」

「两样都没有!」

如果面前的不是大王亲封的丞相,他真要揍人了!绵涯揉揉自己的脸,上面烧热的,不过绝对不可能是脸红,应该是愤怒。

老天爷啊!

自己迟早会被可怕的丞相玩疯掉。

「别生气嘛。」烈中流看出绵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唇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不知道该称为友好还是无赖的笑容。

「丞相你真是……请丞相不要再随便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只是关心一下自己人。」

「这叫什么关心?」

烈中流安抚道:「绵侍卫,你先别急。我是因为看着你们两人之间的眼神有些奇怪,所以妄自猜度了一下。再说了,就算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觉得,这其实也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绵涯震惊地看了烈中流一眼。

什么?和苏锦超交媾?

什么烂主意!

虽然那家伙也算细皮嫩肉,看起来和摸起来感觉都一流,但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自己怎么可能和他……

蓦然,绵涯身子一震。

刚才脑子里面泛起的那个画面,是没穿衣服的苏锦超吗?

是……那一只,被自己从帐篷里偷出来,睡得香香甜甜,光着没有一分瑕疵,比女人还滑嫩的坏脾气小狗?

毫无防备的睡姿,还有,脱光了衣服,在小湖里一个劲失哆嗦的背影,还有被蛇咬到的白白圆圆的屁股……

救命啊!

越不要去想,脑子里浮现的「下流」画面就越多。

有什么痒痒的东西钻进脚心、爬到大腿、爬上腰背,甚至脖子。

绵涯忍不住用力挠了挠脖子一把,「丞相,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属下先出去做事了。」霍然站起来。

「慢着,」烈中流一把拉着他,按着他重新坐下,正色道:「绵侍卫,成大事者,不能计较小节,刚才我说的并不是玩笑话。你仔细想想,大王这次为了援救鸣王,贸然离开西琴,后果其实非常严重。要以最小的损失夺回西雷,我们就要再创造一次同样绝妙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物。」

绵涯皱眉道:「苏锦超不过是个只会乱叫唤的小笨蛋,能帮我们什么?」

烈中流露出不同意的表情,「你太小看苏锦超的影响力,他虽然什么也不懂,却是容瞳在西雷建立自己班底的一颗大棋,而且,他的父亲兄弟即使没什么本事,也在西雷朝廷里占着重要的地位。这样一个对鸣王一方绝对反感的关键人物,如果连他最终也投向我们,将会极大撼动容瞳掌握下的西雷朝局。」

他看了绵涯一眼,唇角浮出一个颇为玩味的微笑。

「大王辛辛苦苦冒险把他生擒,又吩咐你亲自押送,难道就仅仅是为了让鸣王打他的屁股吗?要真如此,你实在是小看了你家大王。」

绵涯听到这里,已经知道烈中流不是在开玩笑。

他脸色忽红忽白,思忖良久,仍然眉头紧锁,沉声道:「丞相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烈中流直截了当地道:「你要做的,就是让苏锦超这个纨绔子弟,被你这个有正义感的杰出男人感化,改邪归正,认同真正的西雷王,认同西雷鸣王。当然,最重要的是认同西雷王下达的均恩令。」

绵涯苦笑道:「这个,听起来实在不太可能。」

烈中流哂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我第一次发现苏锦超瞧你的眼神有异时,也觉得实在不可能,因为他是一个绝对蔑视平民的贵公子,而你则是绝对的平民出身。但是观察过后,发现这种不可能竟然是有可能的。所以在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了让苏锦超投向我们的想法,而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绵涯你。」

绵涯想了想,还是摇头,「丞相有所不知,我和苏锦超已经是死对头,因为我把他丢在山洞里饿了几天,现在他见到我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我。你说的那个什么有异的眼神,估计是他恨意太深的缘故。唉,要我去让苏锦超归顺,只能得到反效果。」

「我的看法不会错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烈中流鼓励他道:「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会尽量帮助你,起辅助推动的作用。」

「怎么个辅助推动法?」

「嗯,」烈中流思索片刻,商量着问:「你觉得……把你和苏锦超两个痛揍一顿,剥光衣服,关进一间没有任何灯光的小黑房里,这个办法怎么样?」

说罢,认真地看着绵涯,露出答覆的表情。

绵涯同样也看着烈中流。

那股很想吐血的冲动,又出现了……

听见门外铁锁被打开的声音,烈儿从床上翻坐下来,故意露出冷淡的表情,看着每日都会出现的那个人走进来。

这世上,似乎没什么事情可以影响余浪。

他的笑容永远温柔而不动声色,他的步伐永远轻灵而不浮躁。

看着余浪走近,烈儿的神经就不由自主地越绷越紧。

这不仅仅是恐惧,或者憎恨,那些感觉过于单调,根本无法用在余浪这样复杂的人身上。

每次和余浪面对面,最强烈的感觉是揉成一团乱麻似的痛楚,这种痛楚不是撕裂的,反而像是喝着一碗掺了断肠药的蜂蜜,无奈的辛酸、悲痛……和回忆中朦朦胧胧、令人断肠的甜。

他不知道,余浪到底是想重新抢回他,像抢回一个曾经亲手丢弃的玩具,还是想再一次折磨他。

为什么,余浪,为什么你还不放手。

「今日觉得好点了吗?」余浪走到床边,并肩坐在烈儿身旁,低声问。

烈儿冷眼相视。

他只能冷眼相视。

这么长的时间,他找不到可以对付余浪的方法,永远铐在手上的锁链和无一日中断的毒药,使武力的反抗根本无从谈起。

而再尖酸刻薄的话,也无法让余浪动怒而犯错。

「烈儿?你又不肯和说话了吗?」

悦耳的低沉声音传入耳膜,让烈儿想起了不久前沉默对抗的后果,他促使余浪调转矛头,害死他潜伏在永殷太子府中的好兄弟小柳。

想起这个,烈儿既伤痛又懊悔。

前事历历在目,唯一的教训,是在没有足够把握前,绝不能再鲁莽行事。

他缓缓抬起头,用仿佛要刺破余浪的目光,深深盯了余浪一眼,冷淡地开口,「三餐不缺,又不吹风淋雨。托你的福,我好得很。」

余浪仿佛全没有听见里面的讥讽,展颜一笑,「那就好。只是这几天风有点大,船在江上难免颠簸,我怕你会难受。」

烈儿脸上带出一丝冷笑。

「来,我帮你梳发。」余浪从怀里取出玉梳。

烈儿目光触及那玉梳,蓦地身躯剧震。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余浪,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别过脸去。

余浪靠近,坐在他背后。

拿着那把小玉梳,从头顶顺着柔软的长发,用手拢起一缕,温柔地梳下来。

余浪轻赞道:「你的头发真美,就像,染了香墨的飞天瀑。」

飞天瀑,是离国一处极有名的瀑布,美若仙境。

乌黑的长发垂到肩上,他忍不住用指尖撩了数根,放在掌心细看,忽道:「你听过吗?头发柔软的人,心肠也软。」

烈儿背影微微一硬,片刻,低声道:「你的头发,一定硬如铁矢。」

余浪不以为忤,在他身后宠溺地笑了一声,「你嘴巴这么厉害,总是少不了吃亏,我真为你担心。」

在他目光所触及不到处,烈儿一直意图保持的冷淡面具骤然裂开,回忆的伤痛混合着梦一样的凄美,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你这性子,少不了会吃亏的。

我真为你担心。

这些话……

这些话,是谁说的?

谁听见过?

是晨曦初照的那一日吗?是他逃出永殷宫门,心窝像揣了一只不安而兴奋的小鸟,不顾一切地,打算和余浪一世相依的那一日吗?

他来到余浪暂住的小屋,见到如常等待他的余浪。

一切如此美好,清风、鸟语、花香,等待他的恋人。

那晨曦,是他今生今世见过最美的。

他跑得太心急了,一路上的晨风吹乱了发,余浪要他坐下,为他细细地梳头。

「为什么跑这么急?你啊。」

是余浪在叹气吗?

坐在他身后,梳着他的长发,无可奈何的,如此宠溺。

「你这性子,少不了会吃亏的,我真为你担心。」

这凝固的片段,是芙蕖最快乐的时光。

余浪的手,那么沉稳、温柔,一下,一下,像对待珍宝一样,抚摸着他的长发。

烈儿感激不尽,他对这上天的赐予感激涕零,在永逸王宫里只有老迈昏庸的永殷王,无止尽的勾心斗角,潜伏的日子危险、无助、令人绝望,而上天却给了他余浪,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梦想。

爱情,和自由。

他匆匆而来,这样的小心翼翼,怀着他忐忑不安的梦想。

「余浪,你以后会这样一直帮我梳头吗?」

「会。」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会。」

那些低低的,满是芬芳甜味的回答。

他不知道余浪是否记得,但是,芙蕖是记得的。

芙蕖竟然还记得。

但……

「余浪,我要离开永逸王,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说出这句话后,一切都停止了。

他以为余浪会抱住他,给他最想听的承诺,给他一个美丽的永恒。

他痴痴地等着。

但没有人抱住他,连那双正在为他温柔地梳理长发的的手也冰冷了。

他感到脊背发冷,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惊惶压到了胸口上。

当他转过头,他看见了另一个余浪。

一个从来不曾想像过的余浪,一个讥笑他、蹂躏他、折磨他,让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微不足道,让他痛不欲生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副如此不同的面孔?

一个人,怎么能在前一刻口口声声说喜欢你,举手投足间爱你宠你,如待珍宝,下一刻却露出狰狞面目,对你做尽天下最残忍的事?

怎么可以?

「烈儿,你冷吗?」又是这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却仍悦耳如昔,「你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低沉,醇厚,像醉人的酒。

熟悉的臂膀,从后面缓缓环上。

把他环在结实的胸膛里。

不……

烈儿咬咬牙,忍住蓦地翻腾而来的悲切和激动。

当日。

当日,他是多么渴望这个拥抱。

曾有一天,在说出同生共死的那一刻,他多么多么地希望,正帮他梳着长发的余浪,会这样紧紧抱住他。

往事已逝。

他无法横跨无数个日夜的伤痛和煎熬,将今日和梦想破碎的一天再次重叠。

无论是余浪,还是他。

已不可挽回。

烈儿抵抗着身后那个人传来的熟悉的温暖,抵抗着排山倒海的回忆,不许泪水怯弱地染湿眼眶。

长长抽了一口气,沉声道:「放开我。」

余浪的双臂骤然收紧。

但慢慢地,他一点点松开了手,退开。

然后,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再次执起玉梳。

慢慢地,梳。

将每一根烈儿的发丝都梳顺了,亲自从怀里掏出一条天青色的头巾,帮烈儿扎上。

「好了。」余浪轻声道。

烈儿别过脸,一字也不说。

余浪只是在玩一个令他心碎的游戏,而且又赢了。

看,他果然又中了余浪的计谋,为余浪尝尽苦楚,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每一次,第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余浪的手又伸过来,烈儿满腔的愤懑全压抑不住,霍地一转头,怒目道:「你还要做什么?」就算知道入了余浪的陷阱,被他逼出怒气,也顾不得了。

余浪淡然一笑,手还是伸了过来,抬起他的手腕,掏出一把铜制的小钥匙,往镣铐上的锁孔一插一扭。

喀。

手铐解开,一直被禁锢的手腕顿时一轻。

烈儿揉着被压出两道深红勒印的手腕,惊讶地看着余浪。

余浪帮他解了锁铐,柔声道:「既然锁已经开了,你藏在身上准备逃走时偷偷开锁的那根长针,也用不着了吧。」

烈儿骇然色变,猛地往后疾退。

才退一步,余浪已经如影随形般附了上来。

这人看似温文,其实武功高强,烈儿奋力挣了两下,被他一把抓住双腕,身子翻过去,胸口紧贴着床单,几乎气都喘不过来。

余浪一手擒住他,撩开烈儿宽大的袖子,直掠到上臂。

扎入手臂的针尾在肉里露出一点点银光。

余浪心疼地叹道:「你就爱自讨苦吃,这样不疼吗?」

两指捏着针尾,把那长针一口气拔了出来。

因为一直藏着针在那里,手臂伤口早就开始发炎,余浪一拔,烈儿痛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余浪把拔出来的长针丢在地上,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玉瓶。

拔开瓶塞,对着伤口倒了一些白色粉末。

顿时,伤口一片清凉,减了不少痛楚。

余浪这才松了力气,让烈儿从床上坐起来,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烈儿自落入余浪手里,没少吃苦头,更不用提每日必喝的毒药,让他整日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刚才虽然只是被压了一会,坐起来后却仍是头昏眼花,好像耳里面有几只蜜蜂在飞似的嗡嗡乱响。

好一阵,才算是恢复回来,瞥了正盯着他打量的余浪一眼,悻悻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藏了一根针在身上?」

余浪微笑,「你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在梦里也会偶尔抽着眉头,面露不适,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我狠狠罚你吗?」

烈儿冷然道:「你囚禁我,我想逃,天公地道。随便你如何惩罚折磨,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逃走的。」用力甩过脸。

余浪道:「当然要罚。我罚你今晚陪我喝酒赏月。」

烈儿一愕,视线情不自禁转向余浪。

「你很久没有出过这闷死人的小舱房了,随我来吧。」余浪拉住烈儿,打开了房门。

明月当空。

春天已经过了大半,山花开到荼靡了,江风一过,便有一阵幽香隔岸送来。

商船的甲板上清扫一净,靠船头的空敞处,摆了一张样式古朴的方桌,和两张颇有年份、扶手处已经被磨得油光滑亮的鸟木椅。

方桌上搁了三碟鲜果,三碟糕点,一壶酒,两个晶莹剔透的红玉杯,另外还有一个兽头状的青铜小熏炉,正袅袅燃着香。

烈儿这段日子被囚禁在小舱房里,平时连日出月落也难得见得,忽然被带出来,顿时神清气爽,心里闷气竟然去了大半。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和江水气息的新鲜空气,扫了桌子一眼,道:「别的都很好,不过那熏香多余了,反不如岸边的花香自在。」

余浪一笑,招手命人把熏香撤下,又叫所有人等不许靠近,只留他们二人独对。

烈儿环目四顾,知道自己看不见的暗处必定藏了人手预防他反抗逃脱。

船只停在江心,月色一片通明,看过去,江面显得更宽了,即使纵身跳江,抵岸前就会被他们抓回去。

既然逃走无望,他索性什么也不多想,挑了一张椅子坐下,自斟一杯,一低头饮了,捏着小酒杯在两指间转来转去,微挑着眉,斜瞅了余浪一眼,出口惊人,「终于下决心要杀我了吗?」

余浪没回答。

他把另一张鸟木椅拉开一点,和烈儿对坐,提起酒壶,替两人都满上,也不劝烈儿,自己慢慢啜了一杯。

脸上平静无波。

烈儿何等聪敏,看余浪的模样,心下顿时雪亮般了然。

事已至此,反而怡然不惧,现出往日率性不羁的样子,唇角勾起一点,笑道:「我真服了你,哪里来这么多用不完的心眼?杀了就杀罢,又弄这么一顿临刑酒,白做这么多功夫。不过也好,我趁机赏一下阿曼江的夜景,多喝你两杯。」

拿起余浪为他满上的酒杯,又痛饮下喉。

反正已经身为阶下囚,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酒水里否有什么毒物,根本就不用去想。

余浪陪他饮了一杯,沉吟半刻,问:「你想不想知道你家鸣王最近的消息?」

烈儿心中一动。

这些天他靠着手臂中的长针刺痛抵挡昏睡,隐隐约约偷听到余浪和手下交谈时关于鸣王的一些情报,让他深感担忧。

鸣王,他现在安全吗?

「当然想。」在余浪面前,与其勉强掩饰,不如放开去说,烈儿直接道:「你明明知道的,何必多此一问,故意吊我的胃口?要我求你吗?可以,来,我敬你一杯,求你做个好人,告诉我鸣王的近况,如何?」

提壶帮余浪斟了满杯,亲自送到余浪嘴边。

娇巧伶俐,一如当年。

余浪窥见他唇边天不怕地不怕,机敏调皮的笑意,昨日种种,猛地从心底深处连根带蔓痛翻出来,脸颊骤然抽动一下,含笑就着烈儿的手喝了,道:「好,我全告诉你。」

烈儿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坐回椅上。

「鸣王在同泽大乱中,因为身负谋害同国王族的嫌疑,而被同国御前将庄濮率兵追杀。他领着残余手下一路逃出同泽,沿阿曼江出海,最终被同国大军团团包围在一个名叫惊隼岛的孤岛上。」

这个事情,烈儿其实已经偷听过大概,还是装出震惊的神色,接口道:「这个惊隼岛我听过,是个没有人烟的小荒岛。后来怎样了?」

余浪淡淡瞅他一眼,「庄濮以倾国兵力,围住一个毫无防御工事的小孤岛上只有千余人马的鸣王,结果却大为出人意料。我们日前得到消息,惊隼岛一役,同国大军竟被鸣王打得大败而归,更有尚未确定的传言,说同国大将庄濮也死在此役中。」

「好!」烈儿大笑一声,往桌上痛快地拍了一掌,「不愧是我西雷鸣王,值得畅饮一杯。」

当即自斟自饮了一杯,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没能跟在鸣王身边,亲眼经历这一场必定会令鸣王名流千古的惊隼岛大战。」

余浪道:「这一战,对鸣王虽然好,但对你,却未必有好处。」

烈儿无所谓地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余浪,「鸣王打赢了同国大军,你这个一直想害他却又没本事的人生气了,所以要杀我泄愤吗?」

余浪摇摇头,「你觉得我是喜欢杀人泄愤的人?」

烈儿哂道:「无论你做出怎样歹毒的事,我都不会惊讶。不过,还是谢谢你有这么一点慈悲,让我在死前既赏月,又饮酒,还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的虽关自己的生死,他却毫不在乎,似乎谈论的只是寻常天气,一边说,一边捏了一块梅花粉糕,放进嘴里,眯着眼赞道:「好香甜,这是博间有名的点心吧?要是你要毒死我,建议你把这毒药放这点心里,我一定会吃光的。」

啧啧有声,把每碟里面的点心都尝了一点。

余浪静静看喝酒吃点心,毫无拘束,放浪形骸,越发像当日初见时那想什么说什么,天真烂漫的孩子,心里涌起复杂酸涩的滋味。

「惊隼岛一战,把鸣王的威望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有西雷王容恬和萧家两大背景,又挟这震惊天下的战果,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权贵,而隐隐代表了最不可能的神迹。在他的影响下,天下大势将因此陡然改变。」

烈儿蓦地咧嘴一笑。

余浪停住正说的话,问他,「你笑什么?」

烈儿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我的命,现在却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天下大势,呵,不可笑吗?」

余浪不理会他的讥讽,温言道:「我和你说这个是有理由的,你听完就知道了。我们接到消息,鸣王离开惊隼岛后,直接在博间登陆。因为他这一仗把同国打得太惨,现在大部分国家都不希望招惹他,博间王那个胆小鬼更是如此,为了表示对西雷一方的友好,保护鸣王在自己境内的安全,从各方面调动了自己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博间将开始扫荡其他国家的潜伏势力,哨卡等都会增强戒备,各处都增加人手巡查盘问脸生的他国人。」

烈儿明白过来,「这样一来,你在博间久留,就很不安全了。」

余浪并不隐瞒,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补充道:「另外,永殷国的永逸,已经带着一群精兵,一路追查到阿曼江这一带,昨日鹊伏来报,见到有带永殷口音的人在查问过往渔船,手上还拿着你的画像。」

永逸!?

烈儿眼睛一亮,瞬间又黯淡下来。

他已经相通了余浪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手。

因为这艘商船已经不再安全,在永逸和博间的人马追查到这里之前,余浪必须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任何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就地解决一个阶下囚,远比带着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俘虏一起撤离容易。

「原来你不是泄愤,只是要在撤走之前清理掉留下的麻烦。」烈儿唇边逸出一丝苦笑,耸肩道:「好,你动手吧。」

余浪深深看入他眼底,忽然沉声道:「烈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烈儿身躯轻轻一震。

「这里越来越危险,我不能带着一个身系镣铐,还随时可能逃跑的人一起逃亡。但是,如果你我同心一意,我们可以一起走。」

「不可能。」

「烈儿……」

「绝不可能。」烈儿咬牙。

瞬间,他似乎窥见余浪心碎的眼神。

那烈儿以为今生也不会看得见的眼神,从他曾经心爱的男人眼中痛楚地流露出来,狠狠刺中他的心脏。

痛得他只能别过头,颤着手斟了一杯酒,狠狠喝下去。

想起了。

他又想起了,美好的一切破裂的那一刻。

余浪,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不可能。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他所渴望的,得到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不可能,芙蕖。

梦想破碎的声音,如残缺的风铃哀哭着,回荡在他每夜每夜的噩梦中。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只是,拒绝的人和被拒绝的人,调转过来。

「为什么?」余浪缓缓吸了一口气,低声问:「同样的事,你从前曾经什么都不顾地做过一次,为什么不能再做一次?」

虽然知道眼前的男人狠毒无情,但他却有一双如此深邃而富有感情的眼睛。

被他深情地凝望着,烈儿感到自己的心脏激烈地颤抖。

他恨自己的软弱。

握着桌下的左拳,努力回想脑海里曾经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予过他一切的那张温柔的笑脸。

永逸,他有永逸,只有永逸。

烈儿用力咬了咬下唇,冷冷道:「有的事情,能做第一次,但做不到第二次。就像你杀一个人,能杀第一次,还能杀第二次吗?余浪,你是聪明人,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余浪仿佛被剑刺中一样,脸上血色骤然退尽。

他坐在椅中,腰杆还是挺得笔直,指尖却不断地微微哆嗦。

极缓、极轻地,呼气、吸气。

好一会,他惨然一笑,「我每日喂你喝的那种药汤,名叫香魂断。那既是毒药,又是保命药,每日必须服下一剂,才能压抑住体内的毒性,一日不服,立即毒发。」

略一顿。

又道:「此毒没有任何解药可以彻底消去,连我也无法从你身上拔除已经深埋的毒性,但你只要从此和我在一起,我会每日为你熬制药汤,护住你的性命。烈儿,我保证将药汤中令你昏沉的成分去掉,你除了每天必须饮用一碗热汤外,其他行动与常人无异。我会宠你,爱你,陪你终老。」

他缓缓将视线投在烈儿身上,目光带着恳求和无尽怜爱。

烈儿却转过头,始终没有和他目光相触。

手握着乌木椅的扶手,五指用力,仿佛要把扶手硬生生掰下来。

余浪等了很久,轻轻地呼一声,「烈儿。」

烈儿猛地一怔,不但指指拳,连肩膀也激动地微颤起来,好像一把火烧着五脏六腑,绞痛得不可忍。

他用尽全力晃了晃头,把满脑子蛊惑人的回忆狠心地一挥而去,挤出一丝强笑,「香魂断,真是个香艳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毒发的时候是怎么一种形容?」

余浪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志不可改,眼眸深处蓦地逸出一丝绝望。

片刻,目光中沉痛哀求尽数敛去,表现出往日的冷静。

「这个毒虽然无药可解,但并不叫人受苦。一日不吃汤药,毒性从丹田散发出来,渗入全身血脉,中毒者身上的奇香会越来越浓烈,等到十二个时辰后,香味骤然散尽,人就会像睡着了一样。」余浪看了烈儿一眼,低声道:「永不醒来。」

烈儿想了想,喃喃道:「这倒也不太难受,多谢你手下留情。」

思忖片刻,不知他想到什么,换了一种认真的表情,抬起眼看着余浪,柔声问:「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

余浪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问:「你想最后见他一面?」

烈儿不言,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余浪。

余浪和他对视着,猛然一股仿佛会腐蚀到肉里去的妒意燃烧起来,眼中厉光一闪。

「到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和他相见!」余浪霍然站起,右手微抬,像压抑不住怒气似的要抽烈儿一个耳光。

但电光火石间,他已改了心意,手伸过去,顺势勾起桌上的酒壶,仰起头,壶嘴对着嘴,咕噜咕噜饮尽了残酒。

丢下酒壶,大步走到船头。

抽出怀里珍藏的玉箫,迎风而吹。

幽幽凄美的箫声,顷刻如月光一样,撒在浮动银光的江面上。

画过天际的箫声,悠扬、动人心弦。

却也苍凉、催人泪下。

烈儿坐在那里,看着余浪如山峦般雄伟坚强的背影,听到他箫声中无可奈何的绝望和悲凉。

这箫声,宛如烈儿梦中残缺的风铃。

烈儿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脸上已满布泪水。

余浪曾经毁灭了他的梦。

如今,他毁了余浪的。

这,是天意吗?

余浪一曲奏毕,转身回来,眸中也带着点点泪光,低产学研怔怔看了烈儿片刻,问他,「你真的不跟我走?不管我从此以后怎么对你好,都消不了你对我的眼吗?」

烈儿一言不发,闭上眼睛。

余浪惨笑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叹了一口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一日我拒绝了和你私奔的要求,把你伤得很重,抛在街上,并没有立即就走。我一直躲在二十步外的石墙后,偷偷看着你满身伤痕躺在地上,一直听着你在哭喊我的名字。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冲出去,把你抱回来。每一次我实在忍耐不住,我就画划自己的手臂一刀。」

他撩起衣袖,露出小臂内侧,露出上面十几道伤痕。

他这样要求完美的人身上,出现如此纵横交错的累累伤痕,显得格外的狰狞可怕。

「当我划到第十七刀时,永逸的马车来了。我知道他每日晚上从王宫回太子府邸都会经过这里,我见过他看你的眼神。烈儿,你也许当时还没有察觉到,你忙着在永殷王身边下功夫,忙着想办法偷偷和我在一起。但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欢你。我亲眼看着他下来,震惊地叫着你的名字,把你抱上马车。」

余浪抬起浓密的睫毛,用怀着浓浓爱意的眼神,看着烈儿。

「烈儿,是我亲手把你送给永逸的,那个时候我把你伤得好重,我怕你会就这么死掉。可是,你说的对,有的事情,也许我们有气魄做第一次,但没有气魄做第二次。我本来可以将香魂断的配方给你,放你离开,让你和你的永逸快快乐乐地一起活下去。可惜,余浪不是这样的人,余浪只是一个无情、残忍、自私的男人。你不肯跟我走,我只能让我心里的芙蕖死去。」俊美儒雅的脸上,掠过一丝绝望的痛楚。

余浪抬头仰天,长长抽了一口气,情绪稍微稳定一点,才朗声下令,「把今天的药汤端过来。」

不一会,暗处走出一个汉子,手上捧着一个小碗。

绿幽幽的药汤散发着诡异的香味,热气袅袅。

余浪一字一顿地道:「看在你我相只一场的分上,我答应你最后的要求。喝了这碗药汤,你还可以有十二个时辰,明日此时,再没有药汤可喝,你身上的香魂断就会发作。」

烈儿看着送到面前的药汤,双手稳稳地捧起来,正要一口气喝下,余浪忽然一伸手,拦住他,沉声问:「你就不再考虑一下?你真的宁愿只和他相聚一日,也不愿和我共度一世?」

烈儿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极清淡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捧起汤碗,抵在嘴边。

余浪瞧着他将汤药尽数饮入腹中,目光由柔转冷,低声道:「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够挽回的努力,你却还是挑了这条绝路。」

掏出怀中玉箫,猛地往桌上一敲。

一向被视为宝贝,多年来携带在身边的玉箫断成几截,啪地掉在甲板上。

「芙蕖已死。从今以后,余浪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吹奏玉箫。」余浪把手中半截玉箫随手一丢,痛苦地掩住额头,朝后摆手,「你走吧。」

鹊伏早在等候,此时从桅杆后转出来,将烈儿请到准备好的小扁舟上。

烈儿饮酒、对答、听箫、饮药,早已身伤心伤。

独自下了扁舟,舟随江水缓缓而去。

视野中,一直囚禁着自己,一直极想逃离的大商船,离自己越来越远,连同船头余浪的背景,也渐渐只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却似乎还陷在这场忧伤的离别迷梦之中,不能自拔。

谁能想到。

当日永殷王宫前美丽的邂逅,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烈儿带着说不出的伤感,长长地叹息一声,勉强振作起精神,拿起扁舟上的竹篙撑划。

靠岸后,他跳下小舟。

转身来系缆绳的时候,一点艳红妖异的火星忽在眼内一闪,瞬间幻化成满天红光。

江心中的大商船,已经变成一条火船。

船上一定放了助燃物,才能在片刻间烧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起火啦!」

「有船起火啦!」

江面上其他船只上的人看见火光,纷纷敲锣呼救。

大商船上毫无动静。

烈儿知道,余浪已经带着手下们另行乘船离开了。

这人果然做事狠绝,不留一丝破绽。

烈儿凝望着江心,熊熊火焰中,却似乎在一瞬间,瞥见那人凄凉地吹奏最后一曲玉箫后,转过身来,藏在眼眸深处的泪光。

别了,余浪。

芙蕖已死,你我永不会再有相见之日。

烈儿擦干脸上的湿漉,不知那是江水还是眼泪,把碍事的宽大衣袖扯下一截,衣裳长长的垂摆也扯掉一截,转身上路。

岸边尽是比人还高的芦苇,他一边用手拂开,一边走,偶尔脚踏在江边积水的小洼中,踩得一鞋的泥泞。

走到偌大一片芦苇丛的尽头,才探出身子,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喝问:「什么人?出来!」

马蹄声响起。

高头大马上举着火把的骑兵冲过来,把衣裳撕得奇奇怪怪,鞋袜被泥泞脏得一塌糊涂的烈儿团团围住。

看来余浪说的博间王加强巡查是真的,大商船的忽然起火,立即把官兵惹来了。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

「藏在芦苇里干什么?」

骤然从黑漆漆的的芦苇丛里钻出来,红红的火把照的眼睛一片模糊,烈儿举起一手掩住眼睛,答道:「我只是顺道经过,迷了路……」

一语未了,一个狂喜的声音骤响起来,「天啊!是烈儿!」

烈儿惊讶地抬头,眼前一黑,已经有一人从马上跳下来,用力把他搂在怀里,「烈儿!烈儿!我是永逸!」

烈儿浑身一震,「永逸!真的是你吗?」

激动地伸手去摸永逸的脸,却刺得手一缩。

「你怎么这么多胡子?你怎么……怎么这么瘦?」

「我找到你了,我知道你了……哦,烈儿……」永逸抱住烈儿,紧紧地不放手。像抱着一个会不翼而飞的宝贝,唯恐一松手,烈儿又倏忽一下不见了。

热泪,涌眶而下。

苍天啊,你终于,把他还给我了。